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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人都说他死得很值

村里的人都说他死得很值

作者: 青年农村守望者01 | 来源:发表于2018-10-03 14:30 被阅读0次

    设在屋大堂的灵堂是乱得不能再乱,村庄里的人挤在这里,都在说话。谁也不去注意那棺材里躺着的人。法师的大幅灵像不知挂了多少次,贴在上面的字纸都有点褪色了。音响里的灵乐放了一遍又一遍,唱得我的心更慌。

    “这个人昨天下午不是还好好的吗?为什么今天早上就死了呢?”我站在灵堂门口自问。

    我走在路上,思绪被杂乱的时空困住。风吹刮着村庄的田野,倏忽间黄了又绿。雪落在留下那些人的院落和道路上,一声一声的狗吠里已经少了一个倾听的人。风空空刮过,地一片一片长荒。太阳落山。太阳升起。一栏山过去还是一栏山。

    一栋栋洋房从瓦砾中生长,旁边围着许多破旧的房子。这些看上去随时要倒塌的房子,竟一年年地支撑下来。这两年,我再看时,它还是那么摇摇欲坠的样子,只不过一年又一年地倾斜告诉我:它随时可能拥抱大地。那些人家的生活,一天天地这么过下去。

    房子的倒塌也许人的死亡是一样,往往不需要什么理由,就“轰”地摊在地上了。

    我从旁人的议论中得知,他是昨晚喝酒喝死的。他当时喝得烂醉,喝他人生最后一杯酒的时候,就突然摊在地上,连一句话都不说,一颗字也不留。

    可是,村民们都说他死得很值。我看着他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想到他破烂的家里,堆着的东西,想到他几年都未归的女人,怎们想也想不明白。

    “他年轻的时候,跑外面,哪像我们在屋地种田,他潇洒哦,值得!”。我旁边的一位伯父,这样告诉我。

    我从其他人得知,这位伯父所说的跑外面其实并不是什么像样的生活。

    我的父亲跟我说:他有一次在县里去省会长沙的火车上碰到他,衣服破得很,还背着一沓磁带,问我要买么。

    好吧,那时我还没出生,没看到他的上半生。他的下半生,又是怎样的呢?

    我父亲说他有一次外面回来后,死缠着要他母亲给自己娶个媳妇,家里没钱,只好娶了隔壁村的一个离了婚的女子。

    也许是他自己玩着玩着,稍不注意就已三十岁了,是时候了。

    听说婚后的生活,还像个农村人所说的日子。夫妻二人又种田,又去做小工,之后有了两个孩子。这日子算是很甜蜜了,应该可以说是不羡鸳鸯不羡仙了。

    但人喜欢过惯了一种生活后,看到外面的颜色或者是对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生活产生恐惧后,就会毅然决然地上另一条船。他的妻子,看到从外面回来的同村女人,又是染发,又是皮衣的,发红包也比往日大方。过年后,也走了。

    可是生活的痛苦就来源于:期望有多高,失望就有多深。他的女人,在工厂里的生活,与她所想象的那个“流光溢彩”的世界产生了差距。但是那种方式的生活,就在一墙之外。他的女人做了性工作。但是,他的女人还是会半年寄一次钱过来,还是很顾着这个家。

    但是他说:自己还需一个女人卖身来养自己,妈的!休了她!就这样,他的女人很少回来了。

    但是他的生活还得继续。

    决心“休”了自己的女人后,他又遭受了第二次打击。他的二弟,在已经有了两个女儿的情况下,想再生一个儿子,逃到了广东深圳某地。

    2007年夏,计划生育小分队“突袭”他们家,当时兄弟两还没分家,恰巧当时他们家当时都在地里干活。小分队破门而入,家里的锅碗瓢盆、值钱东西等,全被小分队拉走了。

    村民们闻讯赶来,看到他家里,堂屋里,所有的柜子被翻一遍,柜子里的衣服扔的到处都是,被踩在地下。最可气的是,他家院子里有那种打水泥墙的大铁锤,小分队对准了他家出屋檐的柱子,轰隆一声,柱子倒了,楼板落下了,房子一侧倾倒了……

    村民说,他当时从田里赶回来,看到这狼藉。顿时,该哭的他,居然大声笑了起来,仰天长啸,悲壮、雄浑、哀嚎……笑过之后,手足舞蹈,一路狂奔出家门,然后放声痛哭,哭着哭着,竟然唱起了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跑久了,哭累了,躺在地上,两眼迷离,喘着粗气。

    村民都说他疯了。

    可我觉得这是他的选择多了。毕竟这样一个既丢失自己的女人,前半辈子所流汗水又被剥夺的人,还有什么可珍惜呢?他可以选择死、选择疯、选择抗争。

    可是第二天,他继续干活,继续捣腾着他的地。只不过村庄的路上多了他苍凉的笑声,笑得那么纯粹。他越来越爱喝酒了,喝多了,就从村里面骂到村口,从他女人骂到老天爷。

    渐渐地,他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怎么管了。我常看到他的两个孩子,蓬乱的头发,不太干净的衣服,手上吊着的“书包”,还有脚上的泥鞋。而且,他还到处借学费。

    就这样,过了七八年。太阳依旧落在村外荒野,像一张远走他乡的脸蓦然回转,望见田园荒芜,望见村庄的某座山,又添新冢。

    也包容着这个男人。他的生活就这样自然地发生着,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他不管自己的孩子,因为他疯了;他不修葺那破烂的屋子,因为他疯到只是一天到晚地捣腾着他的地;他——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可以领低保,因为他即使捣腾着地,他的孩子也还在二弟家里受照顾。

    当然,他还有清醒的时候。当孩子要交学费了,他就揽工,镇上揽不到,县里揽,县里揽不到,先借钱,再去揽。这说明这个疯了的人有责任心,还有自尊。

    但其他日子,他被村民当成不清醒的人。村里的人认为他在消耗着自己的生命。捣腾着那一分地,然后吃喝,然后睡觉,然后又吃喝,然后又睡觉……他总是煮饭烧好多柴,就拣好多柴。屋里总是堆满各式各样的瓶子,走进他房间,尿桶就放在床脚,地上丢满了烟头,衣服到处扔着挂着。

    但是我看到他后半生还是懂人情。别人有白喜事,他去帮忙;谁家缺个打谷子的帮手,他会去帮忙;别人家里要换屋瓦,他也答应帮忙。

    他死的那晚就是给别人帮工后,叫他去喝酒吃饭的晚上。他一如既往地喝了很多酒,放开了喝,喝醉了睡一觉,醒了,明天继续活着。

    但不幸的是:一个本已看透生活的人,一个将生活理得如此条缕清晰的人,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出殡的那个早上,我起得很早。因为这大概是我自记世以来,能完整地看到一个人落入黄土,被掩埋,被忘记。

    路上招魂人的声音,指引着这沉重的棺材,指引着这个叫佘邦万的亡者。

    “邦万哦!快点走哦!”他的两个孩子叩首。

    “邦万哦!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哦!”一阵锣声惊飞了一群鸟。

    “邦万哦!快点走哦!那边都安排好了咯,那边也快活哦!”我回望着送行人长长的队伍。

    透过那高举花圈,前望着那棺材欲飞的仙鹤。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村民认为他死的值得,难道仅仅是他的子女不用出安葬费?

    他棺材下土的时候,我描述不出来自己的感觉,只觉得鼻子酸酸的。看了他两个孩子,再过两年就该读高中了,不然又是出去南方打工闯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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