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马上到你了,准备一下。”身穿黑色T恤,胸口挂着“《青春,正发声》节目组”工作牌的导演助理将话筒塞进夏默手中,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朝他身后走去,淹没在了来去匆忙的后台人群中。
夏默低头看去,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握着的是什么,只觉得手指的温度正一点一点被这冰凉的东西给吸去。他手臂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掌心也渐渐渗出冷汗。他动动僵硬的嘴唇,试着咽了口唾沫,却感觉喉咙如同久未逢雨的土地,干涩得要裂出缝隙。糟糕!一会儿要是发不出声音就完了!他目光直直地看向前方通往舞台的移动门,不断调整着握话筒的姿势,全身所有的热量仿佛都汇集到了胸口,心脏猛烈地撞击胸腔,一下,两下,似要冲破躯体,拼命逃离。
不紧张!不能紧张!都到这一步了,一定可以走下去!
一个声音在脑中回荡着。
“夏默!”身后响起那个轻柔甜美的声音,他机械地转过脑袋,撞上林茵清澈含笑的眼眸,一瞬间,心底如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薄雾萦绕的山林,为迷途的露水带来温暖。 “喝口茶吧。”她递给他一个保温杯,里面是她亲手冲泡的甘草蜜梨白茶。
他感激地朝她一笑,接过杯子放到唇边,清爽甘醇的茶水缓缓流入口中,浓郁的花香在唇齿间散开,如初春的暖风吹散固执的寒冷,唤醒熟睡的枝藤,填补待续的残梦。熟悉的味道填满心间,一幕幕回忆掠过眼前。他永远记得与林茵初识的那一天。那天,一个重要的人离他而去,而她,闯入他的生命。
2
那是夏默高二上半学期的一天。放学后,他没有回家,而是躲进了一座废弃的工地。他之前来过几次,那是栋拆了一半的旧厂房,听说因为资金没到位,所以不得不中途停工。所有的门、窗已被卸了干净,徒留瘦骨嶙峋的墙柱子孤零零地站在砂石堆积的地面,窗玻璃碎了一地,东侧厂房的外墙被砸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参差不齐的砖块裸露在外,像古稀老人松动的牙齿,仿佛嗓门大点就会将它们震落。一根根粗粝的钢筋泛着苍老的冷光,从地板、墙壁、屋顶奋力地窜向四面八方,似乎想要挣脱水泥的束缚,然而耗尽最后一口气力,仍被牢牢地禁锢在了那里。风起过,地上黄绿色的野草齐齐歪过纤弱的身躯,天花板上仍悬挂着的锈迹斑斑的日光灯“咯叽、咯叽”摇晃着,沙砾泥灰在空中肆意冲撞。夏默眯了眯眼,走到一面拆了大半的围墙处,从包里翻出几根火腿肠。
两只灰褐相间,巴掌大小,圆滚滚,毛茸茸的幼犬正扭打成一团在地上翻滚,稍胖一点的那只咬住另一只的耳朵,瘦小的那只也不甘示弱,甩甩脑袋,又反咬回去,可惜脖子太短,竟没够着。它们的身旁,一只颜色相同的成年母狗正趴着默默注视他们。几步之外,一只体积比母狗略大一些的公狗躺在阳光下,它直起脖子,抬头看了看夏默,便又躺了回去。
夏默第一次见到它们时,公狗本能地起身挡在了母子身前,警觉地盯着他,母狗也坐直身体,呼唤两只幼崽到它身侧。夏默没有害怕,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直到它们的敌意消除,恢复安逸的神情。那天,他感到柔祥的风拂过脸颊,温暖的阳光盖在身上,上扬的嘴角露出了向往欣慰的笑容。之后,他每次过来总会带些零食,与它们说说话,就像是去亲戚家串门般自在。
只是那天,他无言地看着它们瞬间消灭几根火腿肠,然后睁着一双双无辜黑亮的圆眼,张开小嘴,吐出一截粉嫩水灵的舌尖,冲自己不停摇晃尾巴。他不带表情地挤出一个微笑,摸了摸其中一只幼犬的脑袋,默然坐上断墙,望着高悬在天边形态各异的朵朵白云,在残阳的照耀下沿自己的轨迹不偏不倚地前行。
他又从包里拿出一把褪了色的木吉他,轻轻抚过亲身右侧一条明显的“l”型划痕,当指尖拨弄起琴弦,一个清脆的音符随着琴弦的颤动跳入半空,转身即逝,那一瞬间,他看见爷爷坐在老家门口为他缝补刮破的外衣。他又拨弄几下,一段悠扬的曲调在空中弥散,他看见爷爷拿着一米多宽的盘箕在屋里屋外来回奔走,闻见了满园的茶香。随着手指速度的加快,一个个音符手拉手演绎出动听的曲目,周边的景物跟着旋律幻化成一丝丝流光,又散为无数跳跃的分子围绕他不停地旋转,闪烁,时空扭转,六合聚变,当一切骤然停止,他又回到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场景,眼前的画面触手可及。他张了张口,似在与眼前人低声说话,然而,无论周围的景色多么真实,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来自另一个时空不被听见,不被看见的灵魂。指停声歇,周围的画面如玻璃般碎裂,他又回到了废墟中的残破工厂。一滴泪,像夜归的孩子怕被发现,蹑手蹑脚地翻过眼角,悄无声息地滑落。他不想回家,尤其在这一天。
妈妈现在应该在家里收拾东西吧,她的衣服、鞋子、包、化妆品……都拿走了吗?那对他送的耳环她会带着吗?往后还会相见吗?还是从此天涯陌路?
3
夏默自幼跟着爷爷住在大山下的农村里。爸爸是个个体户,在县城忙活着各种生计,卖过早点,开过杂货铺,当过包工头,成天东奔西走,觉得什么赚钱做什么。爷爷每回都提高尾音对夏默说:“你爸爸是个大老板!”大老板是什么?夏默不明白,似乎与自己的生活并无多大关系。妈妈也总忙于各种散工。爷爷一个人住,一定是很孤单的,于是很自然地,夏默被留在了爷爷身边。
爷爷每天的生活简单而忙碌。一大清早,当夏默还躺在床上与周公依依不舍十里相送,爷爷就已经起身背了竹筐上山捡柴。待夏默起床洗漱完毕,一碗浓稠的鸡蛋粥和几张热乎乎黄澄澄的玉米烙饼就已经摆在了院子里的木凳上。夏默搬来自己的小矮凳,安安静静地坐在院里,喝一勺粥,咬一口饼。这时,爷爷已在树前架起一口黑色大铁锅,正往锅里倒茶叶和水,往锅下堆柴生火,然后坐在锅边,手里拿着扇子悠悠地扇着火,哼着山歌小调。
我看儿郎真少年
无高无矮生无谦
……
夏默便随着爷爷的歌声摇晃起脑袋。不一会儿,一颗颗气泡自锅底“咕嘟咕嘟”地冒出水面, 淡雅清醇的茶香在空气中飘散开来。夏默用力嗅着,像刚破土而出的嫩芽尽情享受光的爱抚,浑身充满了能量,神清气爽地开启了新的一天。
那茶叶是爷爷自己采摘,晒制的白茶。山上成片成片绿油油的茶园覆盖在了红黄色的泥土地上,养育了村子里一代又一代的人。因其久泡不苦不涩,甘甜解渴,村里人每天早晨都会煮上一大锅,装进壶里,带着下地干活。每年3月至6月是村子里最繁忙最热闹的时候,茶叶和春笋一样,稍不留神就长大了,长老了,所以在村中能干活儿的,都放下手中工作,挎上竹篓,上山与春天赛跑。
正月采茶在元宵
采茶吾妹生清标
提着篮子狠劲采
眼睛看茶心欢笑
欢快的歌声在高高低低的茶树丛中此起彼伏,一颗颗身披银白毫毛,刚刚冒出肥嫩身姿的幼芽被娴熟地从枝头摘下,放入竹篓。每当这时,夏默便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孩子踏着歌声,在清香氤氲的浓绿中满山奔跑。他们追蝴蝶、扑蜻蜓、摘野花,直到满头大汗才坐在树荫下休息。有时,他们捡起地上的树叶放在唇边,“噗噗”地吹出不成调儿的怪声。
“走咯!回家咯——”爷爷踏着轻快的步伐走来,夏默向他展示自己的“乐器”,爷爷咧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笑了。他接过叶片,吹了起来。嘿!同样一片叶子,怎么爷爷吹出的声音那么好听!
六岁那年,夏默终于被批准加入采茶大军的队伍。他背上爷爷特地为他编织的小竹篓,戴上两只几乎将他整条手臂都包裹住的藏蓝色碎花袖套,又学着隔壁玉芝姐姐的模样将一块红色格子巾布绑在头上,俨然一副配齐装备跃跃欲试,等待着上前线冲锋杀敌的新兵模样。爷爷看了“呵呵”地咧嘴笑个不停。夏默原本长得就比较清秀,眉毛密而不浓,一双细长的卧蚕眼笑起来时弯弯的,尖下巴,瓜子脸,婴儿肥,皮肤白皙,再这么一打扮,活脱脱跟个瓷娃娃似的,与那神圣自豪的表情实在显得格格不入。
夏默跟在爷爷身后,踮起脚尖,左手将一根比他高出一头的枝条掰下,右手对准叶芽顶端一夹,用力向外拔,一颗鲜嫩的芽叶便落入掌心。“爷爷你看。”他高举右手,摊开掌心,给爷爷展示自己首件“战利品”,欢快地像有好几只云雀在心中歌唱。爷爷摸着他的头,咧嘴笑道:“我家的娃儿真厉害哟!”
下山的路上,长着几棵孤零零的茶树,比起山上的那些要矮许多,叶片也更细更小。夏默以为它们只是没有长大的茶树,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这几颗树仍是这般长在路边。夏默喜欢它们小巧玲珑的模样,现在他会采茶了,他也想采一些回去。于是问爷爷:“这不是茶树吗?为什么长不大?为什么没人采呢?”
“这叫菜茶,也叫小白茶。跟你一样个头小小的,味道却是很不错的。产量低,没人采。你要喜欢,咱摘点回去自己晒!”
采完茶才是真正进入最忙碌的时候,也是夏默一年中最盼望的时刻。村里虽然已经有了统一的制茶工厂,但家家户户还是会在自己家中制作一些茶叶保留。白茶不似其它茶类,无需翻炒杀青,只有萎凋和烘焙两个步骤。他喜欢看爷爷边哼着小曲儿边将茶青均匀地撒在盘箕上,铺成薄薄的一层翠绿,宛如一张巨大的绿茶饼。天气晴好时,盘箕一张张背着光挨个儿斜依在院子中,茶青悠闲地躺在上面吸收着柔和的温度。太阳落山时,爷爷将盘箕一个一个整整齐齐叠放在屋檐下的架子上,吸饱了阳光的茶青慢慢做着吐纳,犹如一位打坐的武林高手。他喜欢看娇滴滴鲜脆的绿芽在日和夜的交替中逐渐散去水分,褪去颜色,变得薄而柔软,叶片上一根根银白色的毫毛日益明显,源自大地的芳草香也转变成了茶的清香。他最期待的还是茶的烘培。爷爷将脱去七八成水分的茶叶倒在一张垫了纱布的盘箕上,堆成一座小山似的,然后将盘箕放在一台不知用了多少年,已经浑身锈铜色的炭炉上烘着。每当这时,他便搬来小矮凳坐在一边,与茶叶一同感受着炭炉的热情,痴痴地等待着它们最后的蜕变。想着马上能尝到小白茶的滋味,口水便充盈了两边腮帮。
不采茶的日子,爷爷每天背着一大壶白茶下地干活儿,有时去钓鱼,做腌菜,或编些篾器托同村人拿去集市上卖。夏默经常同爷爷一起干活儿,但爷爷总说:“你去玩吧,玩会儿呗。”多数时候夏默都会坚持呆在爷爷身边,但有时也会跑出去玩,直到爷爷做完饭,在门口用唱山歌般的音调喊他:“回家吃饭咯——”他才带着般满脸满身的泥出现。吃过饭,他们会一同看会儿电视。家里10寸的彩色电视是夏默了解外面世界唯一的窗口。电视靠天线接收信号,频道不多,但有爷爷爱看的戏曲和夏默爱看的音乐节目。
那年除夕,爸爸回来了。他带了很多县城的土特产和一罐水果软糖。那是爸爸第一次给他带礼物。那软糖真漂亮,五颜六色的球上撒着晶莹剔透的糖霜,就像一颗颗水晶球一样躺在玻璃罐里,那颜色,比山上的花儿都漂亮。夏默伸手进罐中捏出一颗橙色糖果,左右仔细瞧着,糖粘粘软软的,他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口,咂巴着嘴,细细品味。唔,真甜!还有股橙子的味道!他将那粒糖含在嘴里,感受着唇齿间逐渐饱和的甜蜜,直到它不知怎的粘在了牙齿上,才依依不舍地咀嚼着将它吞进肚子里。他整夜抱着那罐软糖,连睡觉时也紧紧地抱在怀里,即便屋外鞭炮声响彻云霄,也丝毫没有惊扰到他。那年除夕,他做了一个梦,一个甜甜的,五颜六色的梦。
第二天,他醒得很早,精神饱满,打算给爷爷和爸爸做顿早饭,却听见他们已坐在院中聊天。
“小默今年也该上小学了,您看,是继续在这住,还是跟我们去县城,给他找个学校?”
爸爸这是要接他走吗?他可以跟爸爸妈妈一起生活在县城了?但爷爷怎么办?
“嘶……”爷爷吸了口气,反问道:“你们的意思呢?”
“我跟阿兰商量过,虽然县城的教育条件要好些,但我们俩实在没时间照顾他,所以……”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他继续跟我住!你们不管,我管!”
夏默偷偷地松了口气,他也想留下来,也想继续跟爷爷在一起,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像外头的空气,除了寒冷什么也没有,眼泪莫名其妙地落了下来。他拿手擦了擦,悄悄回到床边,捧起那罐软糖走到柜子旁,垫起脚,小心翼翼地将罐子举过头顶,摆放在柜子正中央。原本他想每天吃一颗,现在他打算每周吃一颗,后来,一个月才吃一颗,终于,开学前一天,他将最后一颗软糖缓缓放进嘴里,柜子上只剩下那一瓶空荡荡的玻璃罐了。
4
夏默上了离家最近的那所小学,村里的大多数孩子都在那里上学,但路上仍要走近两个小时才能到达。爷爷起得更早了,东边天空刚刚露出鱼肚白,他就架锅煮茶,做早饭。早饭的样式也比从前丰富,鸡蛋、馒头、土豆丝,凉拌黄瓜,葱油烙饼,小米粥、玉米粥、南瓜粥,有时来一大碗蛋炒饭,热乎乎,香喷喷,看着夏默呼噜呼噜一口气吃完,他就把装了茶的水壶拿给他,目送他去上学。然后自己再去山上捡柴,下地干活,捕鱼,制腌菜,编篾器,做晚饭,等着夏默回家。
爷爷终是上了岁数,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夏默四年级时,爷爷感染了一场风寒,整日里咳个不停。白天还好些,晚上严重几分,有时“吼……咳咳,吼咳咳……”连句整话都说不清楚。夏默既害怕又担心,他想起小时候跟大人们上山采茶,刘婶曾指给他看过山坡上的一种草,说那草能治咳嗽,就叫咳嗽草。他下定决心,放学后定要找到咳嗽草拿回去给爷爷治病。他来到印象中的地点,低头四处寻找。暮色苍然,夜雾渐浓,夏默拉上校服的拉链,抱着双臂,瞪大了眼睛努力分辨着每一颗植被的轮廓,终于在脚下的崖坡上发现几株叶片边缘是波浪形,呈“十字”状轮生的矮草。他急忙趴到地上,伸手去够,然而还差一大截。
怎么办?怎么办?他趴在地上望着那几株咳嗽草出神。爬下去?这段崖坡虽不深,但却很陡,坡面也相当平滑,找不到立足点,他并没把握自己能下到那个位置。去找人来帮忙?这一来一回又得花上好一会儿功夫,而且这么晚了谁愿意陪自己过来呢?突然,他的目光落到了草背后的一棵树上。那棵树扎根在崖坡深处,不算高大,分叉却很多,树冠刚刚好露出他所站的地面。他打量树身,站起身,放下书包,后退,助跑,起跳,嘿!稳稳地抓住一根树枝,翻身,骑在了上面。随后,他手脚并用,灵活地踩着树杈往下走,村里大大小小的树他几乎都爬过,这对他而言是轻车熟路的。拔了草,塞进口袋,原路返回,到了树顶他却愣了。刚刚跳过来可以在地面助跑,现在在树干上跑不了,要怎么回去呢?他用力摇晃了几下伸向路面的树枝,振幅并不大,看上去还挺粗,挺结实。或许他可以慢慢爬到那头,再抓住路边爬上去。他坐在树枝上,双手向前爬两步,挪一下屁股,爬两步,挪一下屁股,直到感觉树枝越压越弯,再往前可能会掉下去,他才停下。还好,离路面不远了,只要站起来就能抓到。他调整呼吸,待树枝归于平静,双手抓住枝干,一只脚先踩到上面,另一只脚也慢慢抬起,踩住,树枝又有些摇晃,他稳了稳,找到平衡,膝盖微屈,慢慢松开双手,直起身子,向前扑去。
“啊!”右脚一滑,整个人突然失去重心,直直坠落。
“啊!”身体“嘭”的撞在了崖坡上,他本能地抱住了头。
“啊!”翻滚了一圈,终于停了下来。一股酸、痛、热、麻的感觉自背、肘、臀、膝处蔓延开来。随后,逐渐变得麻木,冰冷,心跳前所未有的剧烈,仿佛要将毕生所有的跳动在这短短的时间全部用完,脑袋像被一团棉花塞住,闷闷地无法思考。他紧紧闭住眼,死死抱着头,蜷缩成一只虾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永远记得那时的感觉——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他才感到手背上风吹来的阵阵凉气,头顶上传来“哑哑”“咕咕”的叫声,湿漉漉的泥土混杂着一点血腥气味冲进鼻腔,身上热辣辣的疼。他终于睁开眼,试着活动四肢,手脚都在,都还能动。他忽然“嘿”的大喊一声,不知是笑还是叫。
“小默——吼咳咳,小默——”
是爷爷!夏默大喜,赶紧呼救。爷爷听到了他的声音,看到了他的书包,很快找到了他。他再次爬上树,这一次他更小心,也有了经验,在半途中便抓住了爷爷的手,两人一起用力终于将他拉上了岸。
双脚一踏上实地,夏默“哇——”的哭了出来,声震山林,惊得风停住了呼吸,刚刚还在合唱的鸟儿急急转移阵地。他想说些什么,委屈、害怕、疼痛、歉意……但最终只剩下哭声和泪水。
“吼咳咳……咳咳……”爷爷的咳嗽声让夏默的音量减小了,“没事咧,没事咧,回家吧。”爷爷捡起书包,牵着夏默回家了。
爷爷知道夏默是为了采咳嗽草才一个人晚上去了山里,他没有责备他,只是小心地帮他清洗着伤口。夏默仍抽泣个不停,眼泪吧嗒吧嗒地掉着,爷爷便唱小曲儿安抚他的情绪。夏默终于渐渐平复了下来,他擦掉充满眼眶的泪水,突然看见爷爷卷起袖管的右手臂上有一条一指来长的划痕,末端勾起,像小写的英文字母“l”,伤口上殷殷渗着血珠,一定是刚刚爷爷拉自己上来时划伤的,而他全然不顾,只想着帮自己处理伤口。夏默“哇”的一声又哭了。
爷爷吃了咳嗽草果然有所好转,但始终没有根治,渐渐地,他们习惯了那偶尔一两声的“吼咳咳——”,也就不放在心上了。转年入春,气温回暖,柳絮飘飘,爷爷的咳嗽也跟着爆发了。不分昼夜,一声接一声,听得让人窒息。夏默又去采草,给爷爷服下,可是不见任何效果。他找来村里的医生,开了药。医生说若是能撑到夏天,天气一热兴许就能好转。爷爷吃了药,仍是咳不停,有时咳着咳着,就咳出血来,夏默看着地上斑斑血迹,害怕极了,无助极了,他打电话给爸爸,让他赶紧回来。
爸爸回来了。爷爷已经没了力气说话,只牵了夏默的手,放到爸爸的手心里,然后,闭上了眼。爷爷没能熬到夏天。
“对不起……”爸爸抓着夏默和爷爷的手,哭了。
爸爸打点完爷爷的后事,拜望了村里的几个老人,回到家,看见夏默坐在院子里,面前架着锅,锅下生着火,锅上煮着茶。茶水早已经沸腾开来,水汽弥漫,将他包裹。他盯着锅里成群的水泡翻滚,朝向一个方向拥挤,又“啪啪”地碎裂在空气中。一秒?两秒?它们的存在竟如此短暂。爷爷也和它们一样,没有了,消失了,不在了,他再也看不到爷爷了。
“爷爷!爷爷!”他低唤着,眼泪像山上的瀑布,不住地流。
5
夏默在表叔家住了一年,小学毕业,爸爸来接他了。爸爸这两年的生意有了起色,他们已搬到省城去打拼。火车上,爸爸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描绘着省城的模样,一些村里见不着的事物,介绍他们租住的地方,当他讲到自己这一年来生意上的成就时变得滔滔不绝。夏默却没听进去多少,那些事离他太遥远,太陌生,他的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看着窗外清澈的蓝天被镀上一层又一层浓雾,大山变成田野,稀稀拉拉的农舍变成一栋栋有序的楼房,他就越发紧张。一到省城,夏默便被火车大厅内来来往往的人潮惊到了,到处都是人!他从没见过那么多人!他刚躲过一个如同流星锤般甩来的鼓鼓囊囊的黑色双肩包,就被拖着亮粉色行李箱,跺着小碎步的女人撞得一个踉跄,差点倒在身旁东张西望的肥胖妇女身上。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朝大厅两头急急步行。他紧了紧臂弯中的旅行包,乖乖跟上大步流星的爸爸,寸步不离地贴在他的身侧。
出了火车站,坐上公交,汽车在同样拥挤的马路上走走停停。夏默在老家的电视上看过城市的样子,但置身其中又是另一番景象。抬眼望去,一栋栋树立着的长方体建筑将灰蒙蒙的天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高楼外墙上,窗户像玉米粒似的一列列整齐划一地排列着。五花八门的广告牌散落在楼宇间,像泥土坡上凌乱的野花,给单一的色调点缀上动感的缤纷。四周的柏油马路很宽,大车子、小车子、中车子络绎不绝地从身边驶过,时不时传来“滴滴”的喇叭声。那声音有时很响,响得夏默的心也会跟着一颤。街边的行人各个穿得干净整洁,许多衣服款式夏默从没见过,他觉得很好看,只是为什么那些人都低着头,耷着肩,默然疾行?一个拐弯,对面商场的大楼上镶着一块巨大的屏幕。那屏幕真大!有一百台家里电视机那么大!上面正播放着最新的广告。夏默的目光被牢牢吸引,对他而言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他既兴奋好奇,又紧张害怕。
要是爷爷也能来,就好了。
爸妈租的房子在城区西郊的一片老旧小区内,是两室一厅的套房。小区里一排排六层楼房庄严地朝向一个方向对齐,像训练有素的军人在列队,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这么大个小区能住下他们全村人了!路的一侧停满了汽车,只留下很窄的空间供人行走,还要时不时地避让来往的自行车、助动车,短短一截路夏默走得心惊胆战。一开门,妈妈便跑过来抱住了他,将他拉进屋,带他参观。虽然这屋子比老家小许多,但家具设施都很先进。他第一次看见煤气灶、热水器、空调,贴在墙上的大彩电……他有自己的房间,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橱。当他瞧见床上铺着粉色的四件套时,脸微微一红,那是女孩子的颜色,现在的他喜欢绿色和蓝色。可它们看起来非常干净,应该是爸妈精心为他准备的。
爸爸的确很忙,常常半夜才回家。爷爷曾告诉夏默,在爸爸小时候,村里的大多数人还没有进城打工的想法,他们邻居一户姓董人家的儿子却有了这个意识,在外打拼几年后开着轿车风风光光地回老家,给村里的老人小孩都带了礼物,后来全家人都搬去城里面住了。那个时候开始,爸爸便想着要进城,要当大老板。爷爷没念过书,但知道“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他劝过爸爸,踏踏实实地先把书念了再去做生意。可爸爸很坚持,加上董家的例子,爷爷也就答应了。在村里待一辈子也确实没啥意思。于是爸爸初中毕业一年后爷爷便给了他一笔钱让他进城打拼。只是这么些年,爸爸换过很多行当,都不见起色。爷爷劝他:“实在不行,就回家吧。在外面太幸苦了。”爸爸却总说,运气不好,再试一试。没赚钱,他不好意思回去。等赚钱了,爷爷已经不在了。
妈妈不打散工了,她有了一份新工作——打麻将。夏默刚到的头几周,妈妈时常陪他出去逛街,问他喜不喜欢这件衣服,那个玩具,夏默总是摇头,虽然他很喜欢,但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贪心的孩子。唯有一次,妈妈带他去KTV,他没有拒绝。他以前在那一小块方格中看音乐类节目时,就爱跟着乱吼,爷爷总笑说:“咱家出了个歌唱家!”如今手拿话筒,自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的音浪中传来,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后来,妈妈的牌瘾犯了,便给他买了很多方便面,让他在家看电视,自己打牌去了。往往也要打到深夜,或隔天早晨才回来。夏默吃过方便面,在来省城的火车上。他把调料撒进碗里,倒入开水,没多大会儿功夫隔得老远就能闻到香味儿,面条Q弹,汤汁鲜美,他每次连汤带面都吃个碗底朝天。红烧牛肉、鱼香肉丝、酱香排骨、鲜虾鱼板、红油辣子鸡……时间久了,它们统统都没味儿了。
他想爷爷了。想爷爷煮的粥,烙的饼,想爷爷每天坐在院里架锅煮茶。他想起玉芝家的大公鸡,每天披着发亮的红黄黑羽毛,站在围墙上骄傲地昂着头“喔喔”地叫着。想起比他高一头的志强,每次都嘲笑他瘦小没力,却总把最大最漂亮的果子给他。想起春天,湛蓝的天幕下,翠绿的茶树间,蝴蝶随着山歌翩翩起舞。想起无论自己走的多远,爷爷都准备好热乎乎的饭菜,喊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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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暑假接近尾声,爸妈告诉他,帮他找了一所住宿学校。一来住宿学校封闭管理,有助于他提高学习,跟上省城同学的脚步,二来,爸妈实在没空管他,住在学校也是为他的安全考虑。开学那天,爸妈一起送了夏默,帮他整理了床铺,柜子,又叮嘱几句,便走了。
夏默站在窗前目送着他们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突然觉得现在自己真的是一个人了,在陌生的环境,面对陌生的未来。四顾彷徨,周围的同学都神采奕奕,他们似有用不完的活力,对新的生活充满激情。他们互相打量着对方身上的衣服,桌上的文具,包里的零食,他们讲述自己的背景,去过的地方,见识过的风土人情。他们是阳光下珍之若璧的茶园,而他却是路边无人问津的菜茶。他试过融入他们的团体,然而他们所聊的话题离他的生活那么远,他插不上话,只能静静地听着。有时他们也会“大发慈悲”地问起农村生活,当他绘声绘色地诉说时,却发现他们眼底闪动着的嘲笑、鄙视,于是,他退回自己的角落。
陌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些邪恶的眼睛在黑暗中司机窥探,一旦熟悉了环境,他们便撕去伪善的外衣,露出狰狞的原貌,张牙舞抓地扑向弱小的生物。
“哎,我看你长得雌雄难辨,声音那么娘,以后就叫你默公公吧!”四周哄堂大笑。这个年纪的孩子似乎都爱给人起外号,他们也比成年人更容易露出欺善怕恶的本性,以显示自己的强大。这原始的本性就像一块白布,染上一点墨色,便晕成了一滩污渍。说话的是夏默的室友徐东,一个比他高出一个半脑袋,头圆身肥的黑胖子。他的爸爸是真正的大老板,平时虽然也没时间管他,却给了他足够的经济支持。他是班里的一霸,也是夏默三年来的噩梦。
“作业快点抄哦,要是明天交不了,小心我揍你!——记得别让老师看出来!”这是每晚在寝室发生的对话,夏默总是怀疑徐东的脑子和身体都被巧克力、奶油和糖浆灌满了。
“哎哟!变形金刚的笔?你不是应该用HELLOKITTY的嘛!给我啦!”一个满脸雀斑,缺了半颗牙,说话漏风的男生抢过夏默手中的笔,在他书上一阵乱涂,“还挺好写。”他叫蒋英浓,是徐东的“亲信”之一,与夏默一般高,却精瘦凶悍,听说那半颗牙就是打架打没的。
“还给我!”夏默扑上去就抢。
“那么小气干嘛!哦哟,我忘了,你难得买得起这种笔吧!嘿嘿,还给你。” 蒋英浓把笔往地上狠狠地一摔,笑嘻嘻地转身走了。夏默捡起笔,细细查看,还好,只是笔尖的塑料壳裂开了,他坐回位子,拿出透明胶带一层一层缠在了笔尖上。笔并不贵重,只是某天逛街时他看中,犹豫再三开口让妈妈帮他买的。是妈妈买给他的。
一日放学,夏默起身向教室外走,突然脚踝绊到了某个凸起的物体,一个重心不稳向前栽倒,脸重重砸在了水泥地上,鼻子传来的酸痛感令他长大嘴巴发不出声。他爬起身,正欲发问,坐在一旁的黑瘦男生突然跳起来,一脚踩在课桌上,指着自己的鞋子对他大吼:“你走路不长眼睛啊,踩到我的脚了!把我鞋子都踩脏了,还不快给我擦干净!”他的语调阴阳怪气的,声音像从鼻子里哼出来似的。
夏默瞪着他。王明高,一个班里所有人看见都绕着走的男生,除了徐东和他的“亲信”们。一丝冰凉的液体从鼻中流出,夏默拿手背抹了抹,是血。他盯着手背上的血,又瞪向王明高撇嘴睥睨的脸,一股怒火自心间燃起,直冲脑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存在?他们凭什么仗势欺人?学校不就该好好念书吗?他们、他们——欺人太甚!
他转身跑去找办主任,将他们的“罪行”一一告发。
那天,他们被班主任留到很晚。夏默以为,噩梦终于结束了,可他不知,野兽尝到了鲜血的味道,只会激发他们更凶残的兽性。
“好你小子,竟敢告老师!”徐东一进寝室就嚷嚷道,他的声音响彻整条走廊。同寝室的其他几人一见气氛不对,立刻躲出门外,混进围观的人群里。“把他给我关起来!”
话音刚落,蒋英浓和王明高从徐东背后闪出,一左一右扑向夏默。夏默想往外逃,可徐东肥大的身躯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他甩开王明高的手,却被蒋英浓一把抓住,三两下就被摁到了地上。
“放开我!你们这群神经病!坏蛋!流氓!”他奋力挣扎,却像只被五花大绑的螃蟹,纵使有锋利的钳子,也只能任人宰割,何况他还没有钳子。他知道这回和以前不一样,他把他们惹急了,他从没想过告发他们的后果居然是这样。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恐惧到只剩歇斯底里的怒吼。他的双脚在地上无力地蹬着,心里已然放弃,只是徒劳地蹬着。
“住手!”一个声音从窃窃私语的议论中脱颖而出,夏默听过这声音,一时却辨认不出来,他抬起头,是李璟。他来自山东,瘦高个儿,细长脸,五官硬朗,戴副细框眼镜,给人罗马雕塑般冷峻严肃之感,平日沉默寡言,一心只读圣贤书,或许就因为他排名靠前的成绩和给人的距离感,从没成为被欺负的对象。
“小山东,你别多管闲事!”王明高向来看学习成绩好的人不爽。
“你们这么做是不对的!”李璟站得笔直,双手捏拳贴在裤缝上,眼睛直直地盯住三人。
“想英雄救美?就你?”徐东被他站军姿似的模样逗乐了,“有本事去告老师呀!告老师我们也不怕!”
“害我们抄了一晚上检查,这就是告老师的下场!” 蒋英浓越想越狠,往夏默后脑门上就是一巴掌。
“你们……”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见到他们如此嚣张,李璟纵有相救之心也无能为力,他最终选择了沉默。
夏默眼底燃起的火苗又灭了,他垂下头,像脱线木偶般任他们将自己塞进衣柜,关上门。他蜷缩在黑暗中,听见他们在外面踹着柜门大笑,叫骂,听见熙熙攘攘的观众逐一离场,渐渐地,一切归于平静,只剩下黑暗中腐木夹带油漆的味道陪伴着自己。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他狠狠咬住手背。不能让他们听见!这是他最后的尊严。哭着哭着,意识想被抽离了身体,脑中一片混沌,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采咳嗽草的夜晚,他从树上滑落,一直在下坠,下坠,直到看不见月光星辉,树影婆娑。他望向虚无,等待。
爷爷,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你怎么还不来救我……
那晚之后,夏默学乖了,每次碰见徐东等人都远远地绕着走。可是,玩性大发的食肉动物又怎会放过如此有趣的猎物呢?
“哈哈哈哈哈!默公公的裤子掉了!哈哈哈哈……”早操进场时,不知谁从身后扒下了夏默的裤子,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笑声连绵不绝。夏默感觉浑身上下被烧着似的滚烫,他赶紧提起裤子,恨不得挖条地缝钻进去。而此后,总会有不知哪来的魔抓伸向他的裤子。
“你不是应该去隔壁厕所吗!”
“你们看呐!默公公居然也是站着尿尿的!”
“哈哈哈哈……!”
夏默觉得自己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赤裸裸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指点议论,被耻笑娱乐。他告诉自己,越反抗,他们越来劲,无视,才是最好的武器。可是他做不到!他羞愧地逃出厕所,逃到老师目之所及的范围内。
8
时间一滴一滴跳入烧红的锅底,“嘶啦”一声,瞬间蒸腾。终于,巨大的漏斗内最后一滴水也被烫成了蒸汽。放假回家,夏默扑倒爸妈怀中,迫切地说道:“学校里有同学欺负我,我想转校。”
“转校!你知道我们花了多少钱才让你进这所学校的吗!”爸爸跳了起来,但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调整语气劝道:“那可是我们几年的积蓄,你转校了这些钱可就泡汤啦。男孩子,就要学会坚强,学会容忍,不要动不动就逃避。”
如同那些睡在天桥下的流浪汉渴望能有一口温热的饭菜,夏默渴望告诉爸妈所有的真相。在学校里他度日如年,他找不到倾诉的对象,因为他所经历的一切别人都心知肚明。他盼望着爸妈能够倾听他的苦难,带他逃离那所牢笼。他想说徐东他们如何将自己塞进衣柜,如何在大厅观众羞辱自己,甚至围观自己上厕所……然而当这些画面闪过,胸口像是被一大块浓痰填满,粘稠浓腻,张口欲呕。或许,可以说说他们如何嘲笑自己,如何让自己当众出丑,如何每晚变着法儿不让自己睡觉……他正要开口,突然,脑海里出现一条尖头青蛇,裂开血红大嘴,露出锋利的尖牙朝自己猛扑过来!他惊起一身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爸妈会爱听吗?他们会觉得他胆小、自卑、矫情吗?他们会把他当作耻辱吗?
“我想转校!”他恳切地重复道。爸妈至少会耐心地问他缘由,这样,他便有勇气告诉他们,哪怕是轻描淡写的诉苦他也想告诉他们。他们一定会为他的遭遇感到吃惊,难过,他们会想办法帮助他,让他去不受欺负的环境里上学。
爸爸和妈妈交换了一下眼神。“先吃饭吧。”妈妈说道。
没有等来预想的答案,夏默急忙从包里掏出那支被裹了好几层胶带的变形金刚笔,伸到妈妈面前:“你买的笔,他们弄坏的。”
“好,我再给你买一支。”妈妈拿过笔随手往边上一放,将夏默拉到餐桌前。
“还有……”
“小孩子间打打闹闹很正常。我知道你到个新环境可能不适应,但你要主动融入他们才行呀。你看,今天烧的都是你爱吃的菜。”
“可是……”
“你怎么这么不体谅我们。我们送你去是念书的,其他事情少搞点。”爸爸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到夏默碗中,“吃饭,吃饭。”
夏默觉得自己好似在无垠的大海中拼命游着,漫无目的地游着,不知耗尽了多少力气,游出了多少距离,抬眼四顾,头顶白茫茫一片,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有星辰,周围仍旧是那亘古不变翻滚着的深蓝。前、后、左、右,哪里才是正确的方向?他该游向哪里?他呐喊,他嘶吼,他狂叫,有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呼救,有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海天之间,苍茫虚静,他只是大海中一粒微不足道的黑点。然而俯瞰整片海域,这样的黑点遍布在海平面上。他们孤单无援,却看不见彼此,拼命呼叫,声音却被大海吞噬,只凭借模糊的信念不断向前,在一浪浪打来的羞耻、恐惧、惊吓、愤怒中翻卷、淹没。幸运的,或被人听见,接纳收留,或发现彼岸,顺利登陆,不幸的,或精疲力竭,终沉海底……
夏默的眼底蒙了尘,世界褪了色,他已挤不出一滴泪来。惹不起,躲不过,他选择做一个麻木无趣的玩偶,俯仰由人,待他们淡了兴趣,便能重获自由。他是对的,除了每日例行的一些嘲讽骚扰外,徐东等人逐渐不再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
学校操场的东侧有一座小花园,穿过花园是实验楼。除了主课外,美术课、音乐课、计算机课、理化实验课都在这座两层高的楼里进行,没课时,这里安安静静,很少会有人过来。夏默习惯了每天放学后一个人听着歌在花园中散步,有时也会去到实验楼,找一间没锁的空教室趴在课桌上发呆。他享受这独处的时光,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一人,宁静安逸,无关过去未来,也不用思考当下。他时常站在实验楼二楼的走廊上,看暮色夕沉,白云镀金,暖阳霓虹在眼中吞吐出光芒万丈,毫不吝啬地将温暖投递给冰冷的身躯。千百年来,日出日落每天不分时间地点上演着,无论是否被云层遮挡,抑或被人仰望,它都在那里,展示着最本真的自己,叫世人痴迷,目不转移。
一天傍晚,夏默照例走上二楼,却看见一把吉他斜靠在厕所门口的墙角里,面板已经褪成了深浅不一的木色,黑色的边框上有几处大大小小的磕碰,琴弦也生了锈,就好像被人遗弃在这一样。他好奇地走近观瞧,琴身右侧一条一指长的划痕异常醒目。夏默的瞳孔“蹭”地放大了,嘴巴不自觉地张大,他的手慢慢移向吉他,颤抖着,触摸到划痕的一刹那,眼眶温润了。他的手指顺着划痕的方向移动着,尾端微微勾起,像小写的英文字母“l”。这划痕,竟跟爷爷手臂上的一模一样!他蹲下,手指就这么停在那里,任凭泪水模糊了视线。
是你嘛?
蒙了尘的眼,终被冲洗地如射灯下宝石般透亮。许久,他缓缓站起,抱起吉他,轻柔地抚摸着琴弦。
“噔——”透亮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有什么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是什么?夏默愣了愣,熟悉而又遥远。
“噔——叮——咚——”夏默又接连弹了几根弦,绿色、白色、土黄色、黑色……鲜明的色块交替在眼前闪现,像24帧不同的画面组合成一秒的时光,太快,根本来不及分辨,但似乎又看清了些什么。
到底怎么回事?夏默怔怔地瞧着怀中的吉他。他从没弹过吉他,也不懂任何乐器,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
“夏默?”一个熟悉的声音。夏默转身,是李璟。那晚之后,他们的交流比以往多了些,虽然仅限于学习上,但夏默对他有了份亲近感。李璟作为学习委员经常会来这边整理教室,这天他正打扫杂物间,中途去了厕所,随手将这把吉他放在了厕所门口。他听见吉他声,担心哪个同学将琴玩坏了,出来一看却是夏默。他看见夏默眼中还未褪去的血丝以及眼角的泪痕,问道:“你哭了?”
夏默露出了一个尴尬的表情,算是默认。他突然想起李璟的寝室里也有把吉他,他时不时拿出来练习,悠悠的琴声总是充斥着整条走廊。
“你能弹一下这琴吗?”他递出吉他,满眼期盼。
“这琴很旧啦,音色也不准。”李璟没有动,露出些许疑惑。
“那你能弹吗?”夏默的手仍举在半空。
“好吧。”李璟狐疑地接过吉他,调试了音准,弹了起来。
夏默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听着。没有,什么也没有。不对啊,为什么会这样?他盯着李璟手中的吉他,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我刚学一年,确实弹得不好。”看到夏默的表情,李璟低下头。
“不,不,你弹得很好!”夏默从失望中回过神来,慌忙解释道,“你教我弹琴吧!”
“啊?”李璟吃惊地看着夏默,夏默也惊讶地回望他。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句话。惊讶过后,他便意识到,他想学。
要学琴,首先得有琴。夏默向音乐老师提出想买下这把旧木吉他。老师对夏默的家庭背景略有耳闻,心想他或许买不起全新的,而这把吉他扔在杂物间的角落里已经好多年,便同学校商量将琴送给了夏默。夏默仍旧把吉他放在实验楼。李璟每周会安排两三天与夏默一同在这里弹琴,他虽然学习时间不长,但教毫无基础的夏默绰绰有余。其余时间,夏默则自己勤恳练习。
先学基础音阶。调试后的吉他震颤出精准的音,原先满是模糊色块的画面变得细腻清晰,就如同从锯齿状的马赛克切换成4k超清一般。夏默看见了,是老家的山、老家的树、老家的院子和那片茶园……
再学入门和弦。重复的和弦声中那些画面有了动感。青白色天空,雾气仍裹挟凉意,鸟儿已站上枝头开嗓高歌;明晃晃的阳光直射大地,白云舒卷在层层翠山间投下光影斑驳;暮霭沉沉,灯火阑珊,缕缕青烟伴随诱人香味在红墙黛瓦间袅袅升起……
终于学会了第一首乐曲——《小星星》。夏默看见那张深褐色,脱了大半表皮的木凳上放着绵柔白稠的粥,旁边米黄色的烙饼还散发着葱油的香味儿。他抬起头,随着视线转移,他看见了爷爷坐在院里,悠闲地扇着火,火上是一口黑色铁锅,正冒着淡淡蒸汽。茶香幽幽,岁月静好。夏默的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笑容。
原来独自一人弹这旧木吉他时,就能与记忆中的某一刻重逢。这一定是天上的爷爷听到自己的声音,送来的礼物。
不知不觉间,夏默的水平已经赶上了李璟。傍晚时分,夕阳矮着身子向教室内张望,四壁被它好奇的目光染成一抹鲜亮的橘色。校园一角,空荡荡的楼房里时不时回响起两把吉他的对话。夏默贪恋旧木吉他带来的秘密。没有人时他尽情沉溺于过去的光景,一遍又一遍,手指不住地拨弄指间的琴弦,直到麻木抽筋,才被迫脱离。但他更期待与李璟的交流,期待他将新学的技巧授予自己,期待他评价自己网上学来的新曲。夏默觉得,李璟不再是从前那个冷冰冰的李璟了,在班里经常能听见同学喊他的名字,听见他的声音,有时还伴随着爽朗的笑声。
9
时光在同伴的鼓励与乐曲声中偷偷加快了脚步,转眼来到初三。中考的担子越压越沉,对于李璟这样的读书型学霸而言,已到了抛开一切杂念,奋力一搏的时刻。爸妈也给了夏默巨大压力,希望他在现有成绩上再努力一把,考上重点高中。
首次模拟考前一晚,夏默在寝室里争分夺秒复习,谁知他认真复习的模样看得徐东心里升起一股无名怒火,冲上去抢了他的书就朝窗外一扔。
“你干嘛!”夏默从椅子上跳起来,又惊又怒地盯着徐东
“就你这乡下来的,装模作样看什么书啊,影响我睡觉!”徐东撇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回到位子上。
夏默没再说什么,他已经习惯了默默忍受他的欺压。他跑出宿舍楼,来到窗户下的位置,在黑暗的草丛中仔细搜寻课本的踪迹,可半天也没找到一张纸。他直起身子,仰了仰脖子,无意间发现课本原来落在了头顶的树上。他这才松了口气,三两下爬上树梢拿了课本,返回寝室,却发现寝室的门被反锁了。
一定又是徐东!
他敲门,没有声音,又加重力气敲了几下,屋内仍是没有半点动静。左右一瞧,所有的寝室都已熄了灯,只有厕所里发出昏黄的光线。好吧!他叹口气,走向厕所,在一盏灯下坐下,看会儿书,眯一会儿,再看会儿书,再眯一会儿,如此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头脑昏沉,一片空白……模拟考成绩下来,夏默的排名向后倒退了50名。他呆呆地望着试卷,心想如果自己早点努力,基础打扎实点,就不至于临时抱佛脚,徐东也没机会把他关在外面了。愤怒、遗憾、懊悔、自责在夏默心中拧成一股龙卷风肆意狂卷,寻找宣泄的出口。
“考完试放松下吧。”李璟走到他身边,“放学后去弹琴?”
夏默朝他会心地点了点头。放学后,李璟被老师叫去帮忙改作业,夏默先到了实验楼。他拿出旧木吉他,手指无意识地在琴弦上拨弄,渐渐地,他弹起了《隐形的翅膀》。他看见小时候拿着树叶吹出难听的“噗噗”声,爷爷却依旧慈祥地对他微笑。
“啊呀!我当谁呢!居然是默公公!”
夏默心里一紧,手指跟着停下。那讨厌的声音,是徐东!该死!他竟然忘了今天实验课上徐东打翻试剂,被老师要求打扫教室。他见徐东从前门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蒋英浓。他急忙起身想从后门逃走,却眼前一暗,一个人影挡住了后门,王明高站在那里撇着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夏默心知不妙,抱紧吉他,目光不断扫向三人,一步步向后退去。
“没想到你还会弹吉他。”蒋英浓的脸上满是戏虐的兴奋。
“你哪来的吉他,我怎么没见过!”徐东三两步逼近夏默,很自然地伸手想从夏默手中拿过吉他。
“我看八成是从音乐教室偷的吧。”王明高用那语速缓慢,不带语调只有鼻音的声音说道。
夏默后退一大步,躲过了徐东伸来的手,却撞上了墙。徐东一把抓空,有些恼,见夏默退无可退,跟上一步,抓住琴颈。夏默紧紧抱住吉他,徐东拉了两下竟没能抢过。他朝另两人使了眼色,那二人立刻心领神会,一人抓住夏默一条胳膊往外扯。夏默低着头,紧咬牙关,身上每一寸肌肉都绷成石块般坚硬,青色的经脉在白皙的手臂上突兀地浮现,宛若欲破体而出的青龙。他的脸涨得通红,树冠般的血管在脖颈处清晰可见。吉他的琴弦和边框已深深陷入到泛白的掌心中。他此时的身高已与徐东差不多,力量也今非昔比,一时间四人僵持在了原地。但这般顽强抵抗激发出了那三人强烈的征服欲望,他们一起加大力度,硬生生地将夏默的手掰离。
“原来是把那么破的吉他。”徐东粗鲁地翻看着。
夏默死死盯着徐东的一举一动,鲜血灌满瞳仁,血丝密布。
他要把它摔地上了!他要把它摔地上了!
一个声音在夏默脑中不断回响,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呀!”仿佛内心沉睡已久的野兽猛然苏醒,他右手用力一挥挣脱王明高的控制,又顺势抓住蒋英浓的衣领,左肘外翻,手肘齐推,蒋英浓一个踉跄被身后的椅子绊倒在地。随后夏默一个箭步冲到还没反应过来的徐东面前,夺过吉他,朝他肥肉横生的肚子上就是一脚,踢得徐东一屁股坐在地上。抢回吉他,夏默并没跑,血红的双目居高临下锁定在徐东身上,随着胸腔一起一伏, “呼呼”的低沉声从两排紧咬的齿间发出。手里实实在在握着那把吉他,长久以来积压的怨气如山洪暴发般一发不可收拾,前所未有的力量和勇气流遍全身。
徐东呆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夏默,一向趾高气昂的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他想要逃,却使不上力,他想要叫,却忘了如何发声。蒋英浓从地上站起来,和王明高对望一眼,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夏默,也被吓住了。两人看看夏默,又看看地上的徐东,不约而同地跑过去将他扶起,灰溜溜地逃出了教室。
“呼——”夏默长舒一口气,刚才的一切仿佛一场梦,他记不真切,好像那一气呵成的动作并非出自他本意,而是身体自然完成的杰作。
“我刚看到徐东他们,你没事吧?”李璟冲进教室,微喘着。
“没事,他们以后不会再来骚扰我了。”夏默笑了,像寒风冷雪里一碗温度刚好的鸡汤。
李璟皱眉歪头看他。他觉得夏默身上有了某种变化,却又说不上来。夏默说的没错,初中的最后一段时光里,徐东等人彻底消失在了他的生活中,他们彼此视而不见,犹如活在了两个永不相交的平行时空。
中考结束后,李璟如愿考上了一线城市的重点中学,夏默进了离家很近的一所普通高中。爸爸有些失望。妈妈沉默不语。夏默却很高兴,他不用再住校,可以每天放学回家,和爸妈分享身边发生的故事,可以重新认识新的朋友,可以找一个老师好好学习吉他。
10
然而老天是不按常理出牌的编剧,似乎如果你猜到了他的剧情,他会很没有颜面。夏默发现家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妈妈仍旧常常出门,不单单打牌,有时出去好几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说跟朋友旅游。爸爸却有时回来得早了,总闷声不响地坐在没开灯的客厅里抽烟喝酒。夏默躲在自己漆黑一片的房间里,听着屋外玻璃碰撞声,打火机的“哒哒”声,爸爸粗重的喘息声。他觉得自己被困在一个纸做的牢笼中,等待着最终审判。他当然可以轻而易举地冲破牢笼,为自己伸冤,可出于本能,他知道一旦跨出这一步,极度危险的真相正在外面虎视眈眈地等着他。他甚至不敢触碰牢笼,生怕这脆弱的框架一碰就散,那时,他再无处可躲。
只是,灾难从不在意恐惧的心灵,如同没人能阻止彗星按照自己的轨迹,以势如破竹的速度冲入大气层,摩擦出熔烧一切的炙热火焰,抱着玉石俱焚的信念深深撞穿坚实的地表,地震、海啸、龙卷风、泥石流、火山爆发,天崩地裂……
当爸妈告知夏默离婚的消息时,心里的某一角再也支撑不住,彻底坍塌,那空荡荡的刺痛感让原本话就不多的他不知如何回应。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喉咙口只发出了“哦”的一声,低头进屋,关上房门,靠在门背上。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一点感情都没有,真是白养了!”妈妈在外抱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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