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七期【待】散文篇
在南方,过了元宵节后,人们就开始陆陆续续为播种忙活。元宵是农忙的起点,乡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吃了元宵饭,个个找事干;喝了元宵酒,锄头耙耙不离手”。农历一月平均气温还是很低,通常在1°C至10°C之间徘徊,升降温就像坐过山车,虽然不会让人心惊胆战,但是一会让人冷得打哆嗦,一会气温升高不知穿什么衣服合适。
每年到了这时候,人们会扛着铁质仿曲辕犁,赶着黄牛不是行走在乡间小路,就是来来回回行走水田里。南方丘陵地区的田地不似平原地区平整,机械化操作很难渗透到喀斯特地貌的山区,远离了机器时代的噪音,这或许也是一种宁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种真实总是冲击着心灵,拉着犁头的老黄牛和紧跟其后的人,一脚一杵,一高一低,不快不慢,悠然自得,仿佛在谱写生命的旋律。水稻田里的水是浑浊的,与落日余晖交相辉映时,会有一层光晕出现在眼前,这是大自然赐予的,希望这种和谐永远不要被机器时代所侵融,给人们的心里留一处憩息。
网图侵删打田的日子身体总是疲惫的,阿清叔有时候是穿着蓑衣,戴着斗篷在田间整作,有时候是正午顶着烈日劳作,阳光将他的皮肤晒红,晒伤,直至黝黑。
老黄牛在田垄上摇晃着尾巴,试图驱赶后背的蚊子,一头埋进青草的世界里,茅草不到两寸高,完全没有扎嘴的感觉,浅尝还有一丝清甜,细嗅有一种泥土和鲜草的芳香,它自顾自地开始填饱起自己的肚子,忘记了一上午的辛苦劳作。阿清叔则不同,他实在是乏得很,大晌午连家都懒得回,以蓑衣为床,斗篷为枕,将身上的衬衫脱下来盖在脸上,在田垄上直接呼呼大睡起来。大半晌午有人去沟渠挖水,看他在田间睡觉也会跑过去,与他唠嗑几句,言语间更多的是奚落。阿清叔家里三代务农,小时候家里穷,兄弟姊妹多,没钱上学,他也不爱读书,他弟弟阿民从小学习成绩特别好,母亲将砸锅卖铁的钱给他弟弟上学,最后阿民考上了医学院,成了村里的驻村医生,村里基本都是年老体弱的人,阿民靠救治病人如今也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阿清叔除了家庭条件,自身条件不算差,但娶了一个不大聪慧的老婆,生活劳累也得过且过。他老婆小时候犯了病,把脑子给病坏了,老母亲根据他们自家的条件,为了延续香火只好帮他娶这么个媳妇。婶子不会做饭,只会一些简单的事情,像洗自己的衣服,去井里挑个水。阿清叔给婶儿当了一辈子的爹,日子过得有上顿没下顿,不是家里没有吃食,像是生活缺乏一种让他保持规律生活的动力。也因为他娶了这样一个老婆,村里有的人会关心他,但更多的人对他是嘲笑,人们之所以嘲笑他,是欺负他家没有帮手。
每到农忙季节,阿清叔就非常忙,不管干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农忙是他一个人的战场,阿婶儿有时候领着家里的老黄牛跟村里那帮老爷们上山打花时间,她没有读过书,也只能笑嘻嘻听着那帮老爷们家长里短,时而老爷们也会调侃打趣一下她,虽然她说话支支吾吾的,吐词也不清晰,但她从来没在言语上吃亏。农忙季节老黄牛上山赶草的机会不多,基本就是在田间活动,阿清叔很少跟婶儿交流,更多的是嘱咐她不要乱跑,阿清叔从来不让她干重活,生怕她磕了碰了,有时不知道是怕麻烦还是爱护。从打田,撒谷,拱地膜,掀秧,收竹篾,插秧,打虫,收割都是他一个人,他就像一个独行侠,走哪里都是一个人,闲时嘴里会叼着一根旱烟,意味深长地吮吸着,烟雾从鼻孔和嘴里穿出,弥漫在空气中,他眯着眼睛看向田野,很久不能回过神来,每天一望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化学肥料使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水稻田的土质结构,这是很令人痛惜的,经过长时间的生产实践,为了节约农业生产成本,又可就地取材,将有机肥和无机肥结合使用成为稻田增肥的主要方式。无机肥没有诞生之前,家畜排泄物粪积是稻田增肥的主要来源,传统的生产方式真的很费人力和物力。在冬天,阿清叔就必须将牛圈中的粪便及残渣清理出来,堆在发酵坑里,进行生物发酵,这整个过程都是他一个人在忙碌,阿婶偶时候会在旁边看着,只是看着,不会搭把手,也不会说话。阿婶可能心里还是清楚阿清叔很辛苦,但是她不会表达,也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只有经过发酵的粪肥才是无公害的,而且能让其本身的农用价值更高,可以更好改善水稻田的土质。
等来年春天一到,阿清叔就要一个人将发酵完毕的粪肥担到农田里去,他会根据水稻田的面积,仔细算量每亩田应该施多少肥,不是越多越好,过量对水稻的长势也是不利的,当然不用刻意称重,像阿清叔已经是这方面的老手了,一眼几耙就估量清楚了,出入不会太大。每年春天一到,阿清叔就会将粪肥均匀地分配到自家农田。他也是狠人,一个人操持着十几亩田也不带叫人帮忙的,他本身就一个人,叫人帮忙就要欠别人人情,通常他宁愿自己累一点。
农忙季节,阿清叔整天忙得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好似一个钢铁铸成的机器人,感觉他一天到晚可以不吃饭,阿婶就比较惨了,自己不会做饭,有时候也会饿着难受,她也不知道阿清叔在哪里忙活,即使知道她也不敢去叫他回来给自己做饭。有时候叔儿脾气不好,可能会劈头盖脸地训斥她,农忙的日子里婶儿就吃百家饭,大家心里都清楚他们家的情况,可怜婶儿的人家就会叫她吃饭,嫌弃婶儿的人每到中午就会将家里的门关起来,生怕她来家里脏了自家的碗筷,看到这一幕心里难免觉得心酸,这日子似乎不是她和阿清叔可以选择的。阿清叔是家里条件不好娶了自身条件不好的婶儿,婶儿也是稀里糊涂嫁过来了,情情爱爱婶儿是一窍不通的,所以她也不知道悲伤是何物,也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和说辞,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网图侵删天为盖,地为铺,是阿清叔从打田到插完田的生活状态,村里人对他偶尔心生怜悯,遇到时会热情从田间叫他来家里吃饭,有时他会拒绝,有时他会接受。每次到别家里都会喝得酩酊大醉,虽然婶儿不太管事,但她也会抱怨几句叔儿有时间去别人家喝酒,没时间去回家给自己煮饭吃。喝醉可能是一种自我麻痹,偶尔逃避现实的一种方式,因为他心里的苦无处与别人说,说了也未必有人能够感同身受,酒也是他农忙季节最好的调剂。因为自家没有贤内助,喝不到家酒,买又不想乱花钱,去别人家时就选择一醉方休。
二月最末几天开始浸谷,俗话说阳春三月。三月初,谷种基本泡发长出了芽头,可以下田了,但这时候气温变化大,必须拱地膜,放眼望去可以看到阿清叔在田野一个人忙活,从这头跑到那头,忙活一天的他像个小泥人,有时候小孩子会跑嘲笑他,阿清叔是不会跟小孩论长短的,家长们要是知道了,小孩们就会被一顿胖揍。
从撒秧到下秧周期一般是二十五天左右,阿清叔一个人种十几亩稻田,他家的秧苗要比人家的早下田,村里人插秧不会超过二十天,而他一般要花上一个到一个半月的时间,还好他计划得比较好,是分批育秧。他的手脚非常麻利,双拳总是难敌四手,他们家的秧苗每年都会熬成了村里的老姑娘后才下完田。秧苗熬成老姑娘,虽然长势喜人,但后面气温升高,容易被晒枯了叶子,前期长势好,错过最佳下田时机,后期很难赶上早下田的稻苗,这也令阿清叔愁掉了眉头。没办法,他只好比别人多下功夫,将长满茅草的田埂削得只见黄土,这样可以减少鼠害。接下来就是除慈姑草和鸭舌草,这两种草非常磨人,繁殖能力特别强,能够让原本的超级稻最后长成小矮人。阿清叔会整天在田里研究这些东西,怎样才能将损失降到最小才是关键的,根系发达一旦定根,就很难连根拔起,化学除草不太现实,只能利用生物相生相克的原理来对付害草。秧苗还小时,不适合放鸭子,他就选择放三指大的草鱼。等禾苗长到一尺多高时,就开始放小鸭子进田,功夫不算有心人,效果还是很明显的。阿清叔做示范后,村里人也纷纷效仿起来,大家都夸他脑子灵光,他表面上很是平静,但心里乐呵呵的。除此之外就是返肥,秧苗下田定苗后就必须适量追肥,帮助禾苗能够快速返青。
水稻田里都是科学,天时地利人和都非常讲究,禾苗长在田里就像伺候自己家老妈一样,要尽心尽力。阿清叔从清早到抹黑都在田间四处窜,他早就不是他自己了,而是一颗流动的禾苗,今天杵这块田里半天,明天杵那块田里半天,水稻就如同他自己的生命般,他也像稻田里的每一株禾苗一样。他不辞辛苦地陪伴自己的孩子长大,阿清叔也是有孩子的,一儿一女,他们都不在家里,俩娃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了。女儿已经成家立业,十分孝顺,也嫁了一个不错的儿郎。但是儿子还未成婚,可能这也是阿清叔比较担心的,早年坊间多有流言,说追去他儿子的女生很多,因为原生家庭的原因,不想拖累女方,都给人家女孩拒绝了,时间一晃,现在已经三十多岁了,这可能也是阿清叔比较努力的原因之一。阿清叔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照料好自家的农田,等禾苗结出饱满的谷实,收割卖出去,再将钱存起来给儿子娶媳妇用,不拖儿子的后腿。
在阿清叔眼里,天下父母都是为子女过活,他就像那一株株禾苗一样挺直身杆努力向上生长,然后无私地贡献出自己的果实。阿清叔很少抱怨,愁苦时就去别人家讨酒喝,喝酒从来不吃饭,单薄的身板,深陷的眼球,看着怪让人心疼的,他来大家都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来,就会主动拿出自家的陈年米酿,与他喝个酣畅淋漓。言语间都是稻田里的那些事儿,与主人家探讨什么农药除虫又环保,怎么配药等等。
等待的过程对于庄稼人来说总是漫长的,从播种到收割差不多要四个月,每一步都需要慢慢来,有时看禾苗慢慢悠悠地长大,有种想去拔苗助长的冲动。阿清叔性子有时性子比较急,但是对于禾苗的成长总是非常有耐心。他家与田野连成一片,傍晚和风吹起时,他习惯到田垄上走一走看一看,他对和风有一种天然的爱。他害怕风刮大,这可能是种稻久了留下的后遗症,现在的水稻都是抗倒伏的,茎秆比以前的品种强壮。每当风起时,青色的禾苗细叶在风中极力展现出自己柔美的姿态,阿清叔在田野里行走,他内心在等待它们长大,他是这稻田里的守望者。他等待着禾苗的身子从扁平到变得圆鼓,慢慢地从两片叶子中间长出稻穗,这样离稻子熟又近一步。稻子出穗之后就是开花,让不禁想起“稻花香里说丰年”这句诗,稻花开遍的季节不意味着一定会迎来丰收年,这时需要大量的水,阿清叔需要保证水田里的水是足量的,否则就会增加稻穗中秕谷的数量。亚热带季风气候真是看天吃饭的一个地区,忙碌大半年眼看稻花开了,快要收成了,在干旱年份老天是会开玩笑的,可以让有的稻田直接颗粒无收,也可以让出了稻穗的田出现成片的白谷,换做谁在这个的时候都会殚精竭虑。
每天农历五月末至六月上旬是水稻灌浆的时候,这个季节南方少雨,阿清叔就会提着水泵从这口井走到那口井,奔走徘徊于他家水稻田里的每一个角落,稻子出穗不会扎堆在一起,一片出穗,一片抽节孕穗。走到出穗的田里,阿清叔会忍不住折断一穗,坐在田头认真地数起来,数到三百时,开心得像个小孩子。走到正在孕穗的田里,他会蹲下去摸一摸圆润的水稻杆,就像父亲感受娘胎里未出世的孩子一样,内心盼望着孩子健康成长。
这位老父亲除了稻子以外,有说不清的心酸和苦楚,能给他带来的安慰就是忙碌等待大半年的稻子熟了,当稻浪在田野里翻起金黄色的稻浪时,阿清叔悬着的心才算沉了一半,他看着金灿灿的谷粒露出了喜悦的笑容。收割季节基本都是连着两三个月不会下雨。但是也说不好,毕竟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雨不会持续下,如果下一阵将稻谷淋湿了的话,足够他忙活三四天。阿清叔每年到了稻子黄了的季节总是一个人张罗着,从田里到家里都是他一个人。
网图侵删收割比播种还要忙碌和辛苦,持续时间也会更长,农历六七月天的太阳就像刀子,照在皮肤上火辣辣的,阿清叔也是条汉子,收稻谷时都是赤身赤胳膊的,忽略身穿的五分裤,在稻田里割稻子的他,肤色与稻子金黄的颜色浑然一体,好像是在告诉大家这是收获的季节。
等待一场稻熟,就见证了禾苗的一生,从原点到另一个原点,从一粒稻谷到几穗稻谷随风荡漾在稻田里。稻的一生又何尝不是人生的一生,庄稼人一直恪守在同一片土地上,从黎明到黄昏,阿清叔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稻子熟了是禾苗的终点,也是庄稼人开始忙碌的另一个起点,生命仿佛在不断循环往复间溜走,阿清叔在田野间打转从曾经那个少年满头青丝到现在的白发,每年的铺垫都是在等一场金黄色的稻浪,纵使人生波折不堪,也有很多的不如意,他都通通将其消解在了稻田里。
每一个人都会思索生命的意义,对于阿清叔来说,生命的意义不再是他本身存在的意义,他已将生命与田野,与禾苗拴在了一起,只会越绑越紧,等待的每一场稻熟,都是与生命隆重地道别,死亡对于他来说从来不是终点,他早已将生命与一粒粒金黄的稻谷融合在了一起。稻子熟了,夜间的风从阿清叔耳边拂过,窸窸窣窣是多么悦耳的声音。在梦里他闻到了稻花的香味,他倚靠在母亲的怀里,母亲温柔地跟他讲着稻子的故事,他听得很入神,这一刻好像特别安逸放松,阿清叔用一生在守望这片稻田,他等来了稻浪,他没有醒来在看这片金黄色的田野,但他会一直与这片田野同在,守望着一场场稻熟。
后记:谨以此篇献给无数在田间劳作的庄稼人,感谢他们扎根泥土,待在这片土地上从未离开,用一生守望着土地,守望着稻田,等待着稻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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