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可以在同一时刻做出不同选择······
一座朱漆楼殿在大雪中显现了出来。
我从车里望去,漫天的雪花已经将所有的松柏、小径、房屋、篱笆围墙、废弃的院落覆盖,触目皆为皑皑的白。尽管如此,那个红色的楼还是毫无遮蔽的被我发现了,倒不是凭多年情报员的敏锐洞察,只是它鲜艳地立在那里,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此时是午夜时分,离任务开始还有半小时。今天有点晚了,大雪使我不得不临时更换计划,绕上一条才修的路到这里。我先乔装一番,把自己变成看上去很博学也很苍老的图书管理员,便缓缓地走进了这红色的图书馆。我的任务其实很简单,就是传一份情报给接头人,这种小事还是我刚做联络员时的活。当然,今晚有点难度,为了保密工作,上级给我的暗号与对方接到的并不一致,只是具有相似的信息。到时他作为图书馆的顾客到指定的书架找我,我还得花一些功夫推测他的暗号是否与我的相合。我也快退休了,做这样一个稍有难度却不至于危险的活也很合适,上级提及时我便毫不犹豫地接下了。
还剩一点时间,尽管已经做过调查,这座图书馆的与众不同还是令我惊叹。它是仿古的楼阁,朱漆雕栏,楼梯繁复,一层一层的盘旋而上,每一层都有精致的回廊,窗棂与廊柱雕刻着凤凰与长龙。龙或者互相盘绕,或者相斗戏珠,彩凤飞舞的图案也是栩栩如生,仿佛要扇舞着双翼从墙上飞出来。我感觉自己好像正乘着凤凰在这图书馆里遨游,它载着我上穷碧落,下通无底黄泉。
大门吱呀一声让我清醒过来。时间快到了,我告诉自己要警惕。图书馆里有不多的人,有敌人同样乔装监视十分正常。刚刚推开门的那个人朝我走了过来,我在办公的位置离他不近,如果他有什么问题,一进来就可以问门口的管理员。但是时间还差20分钟,对于情报人来说差距还是有点大了。是敌是友,我得努力试探一番了。
“您好,请问晚唐的诗集在哪边?’’来者是个年轻人,眉目很清秀,似乎是个学生。
“诗都在那边。”我指给他看。据我前期调查,这里收录的诗多是西方的,他这么说是真的不知情还是在暗示什么?
“好的,谢谢。”年轻人迈着轻快的步子跑到二楼的一角。他应该不是我的客人了----既然不再交流。正准备不露声色地继续等待时,他又跑了下来,“那里似乎没有什么我想要的。”
“这里中国的诗比较少----”
“具体说吧,您知道李商隐的诗放在哪边吗?”他迫不及待地打断了我的话,我瞬间被击中一般,冒出冷汗。
“谁的诗?’’
“李商隐的”。他大声重复了一遍。
他为什么说我的名字?我鲜为人知的真名!我也当然没写过诗······
我谨慎地保持模糊态度:“我听过但不是很了解,这里多是外国诗,不过也说不定······我来找找看。”时间已经到了,没有人再过来,估计这个年轻人就是接头人,然而这个暗示方式未免太莽撞了?更诡异的是,他怎么知道我的真名的?干我们这行的彼此间肯定不知道真名啊······
我不动声色地带着他到比较隐蔽的地方去,还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我装作在一个书架前寻找,等着他的下文----如果他真是接头人的话就该接着往下说。当然我也想好了做好了应对沉默的打算----毕竟这种微妙的时刻可不能期待心灵感应。一只蝴蝶和一个卧榻老人被雕刻在书柜旁的墙壁上,不是很大,但似乎是套在一起的。从老人躺在床上开始,蝴蝶与老人的形象从第二次开始交缠、嵌套,形成一个巨大的环,一直联结到上一层,更上一层,环绕盘旋着没有止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他忽然念念有词。“嗯?”
“只是忽然想到这句诗,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玉溪生的诗总是这么迷人又费解······玉溪生就是李商隐。”看着我迷茫的表情,他又解释到。我实在不知他用意何在,假设他用某种特殊手段得知我的真名然后借这种方式来暗示我,提及玉溪生又是什么意思?我可没用过这个称号。但是在我老家附近,曾有一条名唤玉溪的山涧将玉阳山分开,似乎分成了两个道观?当时年纪太小,记不清了······
我提醒自己不要分心。 “你是他的研究者么?”
“也可以这么说吧。实不相瞒,其实我是他的后人。”他有点自豪和羞涩,“家父让我来这里找他以前遗失的诗集。”
“他的诗作很多都丢失了吗?”我决定先顺着他逼真的胡言乱语问下去。
“并不。他写过很多无题诗,世世代代的人都在揣测他到底想表达什么,表达哪一种情感,我们家人最近听闻到一种说法,他写过一种诗,是专门用来解释无题诗的,但是已经失传了,长辈们希望把它找到。”
“哦那挺令人惊讶的,居然有无题诗,没有题目的诗······”等等,没有题目!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所以你最喜欢的诗是······”
“《无题》”。他微笑地看着我。
如果这微笑意味着心有灵犀,那么我想必没有找错人了。上级给我的暗号是“无名氏”。无名氏,无题,看来是这样的重合!他兜那么一个大圈子-----以我的名字捏造一个不存在的诗人-----真正想暗示的还是无题。除去对他到底是怎么知道我的真名的疑问以及这种莽撞幼稚的接头方式无可奈何之外,我觉得我可以相信他了。
我从书架上拿起一本古诗集,用情报员特有的不露痕迹的手法夹进一封密信,这就是我要传递的情报了。“我觉得这本可能和《无题》有关。”我将书递给他,他却拿着另一本书认真读了起来。
“这里的诗集又增加了许多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看来你对这儿很熟悉。你怎么不知道李商隐的诗在哪呢?”我暗示他接过情报,他却无动于衷。
“我来过这里很多次了。说来可笑,每次本是想来找无题诗的诗解的,但是都被这里其他的诗集吸引过去了。随手拿起一本看看,一开始有点不知所云,但是多读几本就沉浸其中了。这里的诗集我已经读过很多本了,但是还没有特地找李商隐的,我对这种考据式的分析其实很反感。我觉得无题诗的诗解只是一个谣言。一首诗难道必须要具体表达一种情感吗?我想,无题诗描写的是一种人生所有际遇、所有意象交叠起来的一种感受,而非在某一时刻做出某一选择以后的情感表达,那样就沦于庸俗琐屑,可以有无数的情感表达了······”
“但我想既然你是他的后人,多些解读也无妨,说不定能发现什么。”我再次把夹着情报的书递给他。我已经很焦灼了,情报一定要及时送出的,他这样顾左右而言他是出什么变故了吗?
“谢谢。”,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的话太多了。一提到这位非凡的诗人我总是忍不住评论一番。你这样认真听我说,真叫我开心······其实我觉得你有点面熟,刚进来我就注意到了,我是不是在哪见过您?”
“你可能记错了。”我又冒出冷汗,他不会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顾客,正巧看对眼就找我聊了起来?我装作整理书本的样子到离门不远的地方,现在图书馆已经没什么人了,时间也很晚了,我的客人应该不会是其他人了。可是他到底要表达什么?曾经见过我是什么意思?
“那冒昧了,”他终于把书接过去了,“我也得努力完成所谓的家族使命了。不过既然这个诗馆是通宵留给诗词爱好者的,我也可以先轻轻松松地读一会诗再去找那些传说中的诗解。”
“诗馆?”
“是啊,当然我们这些少数怀旧的人喜欢叫它‘诗殿’,不是跟它的风格很像吗?这里可全是诗啊!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读完······”
我的属下告诉过我接头的图书馆是以收藏了大量西方诗集闻名的,但似乎不是全部都是诗······有人爱叫就那么叫吧,我总算把情报送到他手里了,但凭着多年的直觉和经验,我知道这里头一定有什么不对,我甚至产生了一种恐慌与迷惘,一种我已经很久不曾有过的难以抚平的感受,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在我20岁的时候。
那是唐大和七年,恩师令狐先生那年调任京职,我便暂时与他分别回到故乡。记不起哪一天了,无所事事的我打算到家乡附近的王屋山学道,借以排解履次不第的失意。我清楚的记得当时有两条路,正好分叉开来,一条曲径通幽,一条稍微宽阔些,树木也比较稀疏。道观应该在比较清幽的地方,我正准备向林深处走去,宽道上几个嬉戏的小孩却告诉我白云道士在那边,又说我要是学道的话找白云道士好了。我谢过他们的提醒,暗自庆幸幸好没走错。我在一个茅草屋里见到了白云道士,他说我有天分,愿意收我为徒,还愿意教我长生之法。我跟着他潜心学了几年,但还是回去了。这几年也算是清心寡欲了,可是依旧放不下俗世。家父赐名商隐又赐字义山,想来还是对我能为高义出山,成就事业有所期待的吧。
但是时运不济,我的贵人令狐先生在我学道那几年病逝了,还有一些人不知为什么都离我而去了。仿佛世界只剩我一人。我在宦海沉浮几年,终究没能做成什么事业来。师父最后还是把长生术交给了我,我也得以一直保持年轻的容颜而不会死去。一个又一个时代过去了,不同的时代我要么隐而不出,不然就选择新的身份,我最初的名字在人们遗忘的时候也会拿来用用(比如现在),一路走来倒也好运气的保全性命······
“我知道这诗殿里的诗的秘密了!”一声尖叫把我彻底拉回了现实。我都快忘了这位奇特的接头人,他正站在廊柱的一侧,身边散落了许多本诗集,我有一瞬间的错觉,他旁边的廊柱上的凤凰似乎要振翅而飞。
“这里的诗为什么无穷无尽,永远也写不完,永远在增多,我发现了这里的秘密!”他兴奋地朝我跑来,“真的还要谢谢你!你刚才给我的这本诗集是揭秘谜底的源头。这部诗集的诗人自称是这个诗殿的建立者,他想写一部可以包含所有情感表达的诗集,为了方便点,他从一首诗开始写起,写一个人最开始的遭遇,然后写他重要时刻的选择,假设他在同一时刻可以做出不同选择,选择其一又选择其二,而这两个选项又会分裂出更多的选项,产生无穷无尽的后果,这个诗人想把所有可能产生的后果都写一遍,把所有后果包含的情感都借诗句表达出来,于是就有了无尽的诗集,每一部诗集甚至每一首诗都是一种选择的后果,但是选择无法停止,于是诗集也不断增多······所以在一些诗集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诗集里,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诗集里,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诗集你我都存在。在这一时刻,我们偶然做出选择,相聚在这里,一同出现在诗集里,而另一些时刻,我们各自做出选择,彼此分离······”
“你真是想象力丰富。但是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希望以后能与你再次相聚在同一本诗集。”我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我的大脑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告诉我这个接头人神经不正常,情报送出就尽早离开;一半已疯狂地沉浸其中。最后还是前者占据上风。
“不过这个古怪的诗人原来是个道士,等不到有天赋的徒弟就跑来建馆写诗······可惜了白云道士,你要是遇到李商隐这样能将人生所有意象交叠着写诗的诗人又何必这样煞费苦心呢······”
我不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匆匆走出图书馆,径直往联络所里赶。夜空依旧飘舞着雪花,什么都是茫茫一片,我感到自己仿佛也融于其中了。
然而还未到黎明,我就收到了处决的通知。我被告知任务彻底失败,由于情报始终没有传送到给了敌人充分的时间对我方进行命悬一线的破坏。上级无比惊诧与痛心我所犯下的愚蠢的失误,却也不得不挥泪宣判。行刑前我从他那里得知,我的接头地点是个红色砖墙的图书馆,虽然它里面的样子和诗馆相似无比,但外面的砖瓦早在皑皑白雪中隐没了,我所描述的鲜艳的红楼既不是目的地也不可能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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