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冷风吹了一夜，凌晨星星点点的雪花开始飘落，树影投射在淡黄色的窗帘上晃动着，仿佛巨人的手，协同着屋里密密的黑暗一起向肖晓挤压着，让她感觉到窒息。
昨天从北京回来，丈夫马明便急急赶往另一座城市上班去了，男人的哀伤藏得深一点吧，肖晓看不出丈夫木然的表情后内心的思想，只是她一夜未眠。
此刻，望着对面楼房的灯次第亮起，觉得这一夜终于过完了，她躺着一动也懒得动，直到对面的卧室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儿子小辉可能起床了，不知这一夜他是否安睡？
小辉在刷牙，肖晓站在旁边问：“今天要去上学吗？”
“去！”
“早点家里吃吧，妈妈昨天包了小馄饨。”肖晓讨好地说。
“外面。”
小辉说这话已经穿好了衣服，背书包时卡了一下，棉衣太厚，书包带显然短了，肖晓上去帮他把棉衣捋平了，把书包带提上去。儿子转过身俯视着她，这一年他长了十几厘米，他眼神有点躲闪，迅速把一个纸条塞到肖晓手里，夺门而去，走得太着急，她听见他在走廊里的踉跄声。
肖晓转到窗户前，开灯，拉开窗帘，这样娴熟的动作是从儿子不用接送就开始了。尤其北方冬天的清晨依然包裹在黑暗中，她总是希望能给室外窗台下开自行车的儿子一点亮光，目送他离开心里才踏实。
可是今天她突然在窗户的玻璃上看见了清晰的自己。一张遮掩不住哀伤的脸，仿佛被岁月抓了一把，眼角眉梢细细密密的纹理交织着，一身红白格子相间的纯棉睡衣耷拉在身上，一夜的辗转，有几个明显的折痕。本该发福的年纪却在近一年猝不及防地瘦下去。
目送着儿子离开，肖晓展开了手心的纸条。上面只一行字：
“妈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抑郁的。”
一时间她泪如雨下，往事如窗外的雪花纷飞。
02
肖晓是在剩女的年纪嫁给马明的，没来得及谈爱情就走进了婚姻，第二年便生下了儿子小辉。也正是生下儿子那一年马明得到机会升迁，调到了省城工作，从此开始了两地的生活。
省城离肖晓生活的城市坐火车也就两个小时，后来有了高铁，不到一个小时便可以到达，但马明除了家里有事，一直是一周回来一次。儿子小时候肖晓工作也忙，小辉一直由公婆带着。
公婆心疼孙子，唯恐磕着碰着，很少带着去外面玩，即使出去，两个老人胳膊围成一个圈，让小辉在他们眼前玩。到三岁的时候，小辉也不太会说话，也不怎么和其他孩子玩，胖乎乎的走两步就要摔倒的样子。
肖晓急了眼，毅然辞掉了干得正好的会计工作，回家一心带孩子。在辞工作前他和马明商量，马明不置可否；辞了工作之后，公婆便有些怨言，肖晓带着小辉去时，也不怎么招呼。
肖晓一向要强，她也不再依赖公婆，自己一手带起了孩子。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小辉的变化是看得见的，到上学的时候已经认识好几百个字，背了几十首诗，只是性格到底有些内向，身体还是胖胖的。
03
小辉终于上小学了，肖晓决定出去工作。在家呆了四年，眼睛里只有孩子，到找工作时她才发现外面发生了太多的变化——会计已经全面电算化，她曾经娴熟的业务能力已经完全没有优势，何况各单位招聘的条件大多有一条——35周岁以下。
马明这次倒是爽快地说：“没有合适的就在家照顾孩子吧，反正上学接送也需要人，父母年纪都大了。”此时马明工作顺风顺水已经升到副处了，两个城市各买了一套房子，经济条件也允许肖晓继续全职。
可是肖晓心里却别扭了，她觉得找对象时自己和马明工作还算相当，几年下来差距却越来越大，对于一向要强的她，辞掉工作和找不到工作是两个概念，于是她迫切地需要一些东西证明自己的价值。
04
肖晓全部的劲都使在儿子身上，她不记得第一次冲儿子喊叫是什么时候了，只知道后来每当儿子写作业时家里便充斥着她的呵责声，马明回来的次数在减少，肖晓浑然不觉，她的世界里只有儿子和儿子的成绩。
好在儿子小学的成绩在她精心挑选的高手如云的重点班里一直遥遥领先，偶尔有一次小测验考砸，肖晓便如临大敌，买来配套练习题，自己先做，然后讲给儿子听，直到彻底把这个知识点搞清楚了。
儿子以全优的成绩小学毕业，那年暑假一家三口一起出去旅游，同去的还有马明的几个同事。那时马明已经是正处级干部，是单位一个部门的主要负责人。同去的一个女同事夸肖晓是贤内助，相夫教子有方法，那一刻肖晓突然感觉自己特别有成就感。
不过马明虽然是领导，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来奉承一二。肖晓感觉同事中有一个长相普通，个头不高大家喊她“杨子”的姑娘总是对她和儿子冷冷的，偶尔看到马明对她的神情竟然有着迁就。肖晓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这一丝疑虑很快就遗忘在旅途中。
05
那次旅行可能是肖晓最后的快乐了。此后便是漫长的冬天，一个接一个的噩耗像滚了许久的雪球一起劈头盖脸地砸来了。
先是小辉的成绩顾此失彼。上了初中之后九门功课一起考试，小辉先还是两三科考得不理想，成绩在年级里排在中间靠前。肖晓采用了和小学相同的方法，买资料恶补。可是作业太多，写完已经是晚上11点多，再另加内容就是凌晨了。
下一次考试小辉成绩不升反降，肖晓急忙去和老师沟通，老师们都说小辉上课听课状态不好，经常打盹。肖晓只好停下来自己辅导，况且有的科目她已经感觉辅导不了了。小辉的成绩看着一点点往下掉。人也越发不肯说话，再遇到问题，肖晓呵责时小辉便开始反抗，脾气格外大。肖晓觉得可能是儿子的青春期来了，她也开始收敛自己的脾气。
06
再一次发脾气是在儿子考了年级倒数的晚上。那是个周末，刚开完家长会，老师说小辉现在上课干脆是睡觉了，叫起来接着睡。那天马明也回来了，肖晓的火气不敢和青春期儿子发就唠叨丈夫。
马明冷冷地说：“你把儿子教育成这样还好意思发火。”肖晓一时无语，夜里辗转难眠，披衣上卫生间隐隐看见儿子屋里有亮光，她走进去儿子玩手机游戏正起劲，都没察觉她进去。
肖晓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到脑门，她一把夺过儿子的手机摔到地上，儿子一脸惊恐看着她，马明也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冲了进来。
“我说你每天上课睡觉，原来是夜里玩游戏！上次说弄丢的两千块压岁钱是不是买了游戏币了？”肖晓气得乱抖，一边数落着儿子。却不防备马明从旁边一个耳光扇到小辉脸上。
三个人一时都愣住了，从儿子出生开始，恶人一直是肖晓扮演，马明偶尔回来，一直是慈父形象出场。这一记耳光超出了三个人的意料，最先说话的是小辉，他捂着脸瞪着马明说：“你凭什么打我，你以为你手机里存着你和那个婊子的照片我不知道？”
儿子穿着睡衣摔门走了，肖晓首先震惊于自己一手教育的乖孩子，竟然甩出“婊子”这样的词，然后才觉得这个“婊子”和自己的生活有联系。
08
那一次风波之后，光着脚的儿子找到了，却更少说话了；马明离开家很久没有回来。肖晓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再没有心情管儿子，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了儿子的异常。
一个小孩子竟然失眠，不愿意上学，最触目惊心的是她在小辉的胳膊上发现三道浅浅的伤痕，是小辉自己弄的。肖晓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她联系了马明。
他们一家三口又一次在一起竟然是去北京给小辉看病。在一个权威的机构做了一系列量表测试，最后被告知的结果是患了抑郁症。
最后做了《贝克抑郁问卷》，结果出来后发现，对于量表所反映的三个互相关联的因子——消极态度或自杀、躯体症状、操作困难，小辉都处于较强的状态，表现在痛哭、社会退缩、活动受限制、睡眠障碍和食欲下降等方面，医生诊断小辉目前处于中度抑郁情绪状态。
09
小辉说他可以调整自己，暂时不想做心理咨询，于是他们带着一袋子写着“百优解”、“舒乐安定”等字样，花花绿绿的药回来了。
回来的当天马明就回单位上班了。肖晓忍住眼泪，强作镇静，和儿子说笑着，这原本也是他们相处的一种方式。
她做了晚饭，并且准备了小辉第二天的早点——包了馄饨。忙完了躺在床上的她一夜无眠，听冷风刮了一夜，看清晨雪飘飘洒下。
10
手机的震动拉回了肖晓的思绪，屏幕上出现了马明的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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