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瑞王府老夫人过六十大寿,子孙辈们为表孝心,忙前忙后准备了好些日子。
其中最为别具心裁,甚和老夫人心意的当属三公子,他请来了京都最负盛名戏班子——畅音阁。
戏台上的人,举步似弱柳扶风,唇启如燕语呢喃。一双清眸温柔似水,两弯黛眉似蹙非蹙,着素衣水袖咿咿呀呀的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般悲情的曲子,若不是那些贵妇人在戏折子上点了这出戏,段如笙是绝不敢唱的。
同他搭戏的是师姐沈秋雨,他两人素来同台唱戏,合作默契的那叫一个天衣无缝。
竟将故事里的杜丽娘和柳梦梅演活了。
台下的人无不潸然泪下,感慨不已。
熙染一个不得宠的庶小姐自然是没资格成为宴会上的座上人,只好偷偷躲在假山,隐没身形于树后,支起耳朵,聚精会神的听戏。
她听得极其认真,时不时也跟着调哼上几句,好不惬意。
跟在二小姐身旁伺候的嬷嬷注意到了她,冷哼一声:“还真不愧是戏子生出来的孩子,惯会唱戏的。只可惜是个有娘生没娘疼的,倒也是没多大出息。”
二小姐微微一怔,佯怒道:“嬷嬷慎言。你没瞧着父王与老班主去了那处吗?还怕有人治不了她?”
瑞王带着畅音阁的老班主四处观赏园中景致,却在走到这小院处,止步不前,望着她的模样出了神。
像,太像了。
在看到她衣襟上别着的络子之后,彻底慌了神。
他帮敲侧击的向瑞王问了些情况后,便得知她确实是自己师妹的孩子。
歌喉婉转,犹如黄鹂,他同瑞王夸赞道,:“当真是个好苗子,若是能好好培养,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名角儿。”
话毕,老班主意识到自己的言语多有不妥,连忙请罪。
谁料,瑞王大手一挥,竟让他将其带走,收她为徒。
贰
自打熙染进了畅音阁,老班主将她收为关门弟子,遭了好些人的妒忌。
这其中最为甚者就是师姐沈秋雨,她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旦角,偏偏看不惯师父领回这样一个人,平白无故的夺走了师父对她独一无二的关爱。
但好在有师兄段如笙的庇护,索性也都相安无事。
熙染的母亲是老班主的师妹,当年红极一时的花旦叶柔,艺名为云遮月。
当时京都盛传的一句话为:“畅音阁里云遮月,庆乐楼里雾隐花。”
每逢云遮月上场,戏台子底下便是座无虚席,半个梨园行的戏迷票友们都会来。
可自打云遮月生了离开的心思后,畅音阁再也没了往日荣光。知道云遮月本名的人并不多,自从她嫁人生子后,整个京都再无她的消息。
老班主看着悟性极高的熙染,小小的人儿唱起戏来一板一眼,有模有样,竟还有她母亲的影子。
顿时,红了眼眶,想必她母亲还在世时,也没少花功夫教她。
一晃数十年的光景就过去了,熙染日日夜夜练的就是那出《牡丹亭》。终于,师父准许她登台表演,同她搭戏的还是师兄段如笙。
尽管这出戏是她从小就一直学的,每个细节她都烂熟于心,可还是不放心的在师兄段如笙身后对戏。
段如笙嫌她吵,坐在后台悠悠的喝起茶来,威胁她如果再叽叽喳喳的烦人便不帮她上妆。
这出戏,她是杜丽娘,段如笙是她的柳梦梅。
抬眼望去,烟雨朦胧,红袖女儿悄然独立,候着情人郎。柔情杏眸清亮,哀愁叶眉轻蹙,本是豆蔻芳华的女儿家,却唱出了杜丽娘的少妇风韵。
台下叫好声连连,皆惊叹于她的婉转歌喉。
有不少混迹梨园行的知名票友,当场叫喊道:“这活生生又是一个云遮月。”
往日里常唱这出戏的段如笙,却在同她对视时,唱错了好几处。还是熙染甩出一个漂亮的水袖让人都注意着她,没叫人发现他的错处。
那日便是熙染的精彩首演,畅音阁赚得盆满钵满。
入夜,众人一同领赏钱。
老班主将他二人留在最后,给了熙染比旁人多出一倍的赏钱,却是不给段如笙一分。
反而罚他跪在院中,跪满两个时辰才能歇息。
想必定是看出了他台上唱的错处,才会故意刁难,段如笙也没有争辩,而是默默领了罚。
看他受罚,平日里练功受罚从不哭出声的熙染哭的比谁都惨,在她的苦苦央求之下,才让师父心软同意放人。
那天晚上的夜空美极了,银河横曳,星光低垂。
段如笙看着哭成小花猫的小师妹破涕为笑,他的心跳停顿了那么一瞬,脑海里刹那间空空如也。
叁
凭借着《牡丹亭》这出戏,熙染算得上是一炮而红,坊间名号为“小云遮月”。
知道有很多师兄师姐不服气,她更是铆足了劲努力的练,每天三更不到开始吊嗓子、练身段。
这一日恰逢老班主受人之邀外出唱戏,他只带了师兄段如笙,偌大的戏班子暂时由师姐沈秋雨管着。
本以为师父一日便回,哪知竟在路上耽搁了,足足过了小半个月师父才回来。
而这段时间,却是熙染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日子,让她一度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个冰冷阴暗的王府,回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任人欺侮的时光。
师父离开的第三天,一位比熙染早几年入阁的师姐对她恶语相向,说她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才让师父平白无故的捡来学唱曲。
素来软糯胆怯的熙染自然是不懂得争辩的,何况当初师父将她带走,对外宣称是捡来的孩子,旁人的确不知道她的来历。
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管事的师姐沈秋雨,岂料她一副置之度外袖手旁观的样子,竟惹得其他人更加变本加厉的欺辱她。
那段时日,本就瘦小的熙染,吃不饱饭穿不暖衣,就连睡觉,被褥都是湿的。
从始至终,沈秋雨都没有一句劝阻,只是淡淡道了句:“别将人弄出了毛病。”
有些师兄师弟看不过去想要过去劝阻,却见沈秋雨递给他们一个凌厉的眼神,让人心里发咻。
等到段如笙他们回来,看到的竟是瘦削了一大圈的熙染。还没发问就有人抢先告状,说她近来胃口不好厌食得很。
话毕,又朝她丢来一个凶狠的眼刀,让熙染连连说是。
老班主觉得事有蹊跷,但也不好当众发难于沈秋雨,只是让他暗自查清楚发生了何事。
只是,还没过几天,从小就身寒体弱的熙染病倒了。
病来如山倒,一连几日她都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看着她日渐苍白的脸,段如笙彻底慌了神。
肆
老班主弄清事情原委之后,将那几个欺负熙染最狠的师姐全都赶出了畅音阁,沈秋雨倒是落了个监管不当的名头,但也没少受罚。
终归是段如笙念着旧情,没少在老班主面前求情。
他望着眼前这个肤光盛雪,双目似水的女子,明明还是那般貌美容颜,却像是陌生的他不熟悉了。
“师姐,你做的那些事情,若是师父知道……”他欲言又止,不知该从何说起。
听闻这话,她莞尔一笑,眨着眼睛向他柔声问道;“你会让师父知道吗?”
答案是,他不会。
这一点,他二人彼此间心照不宣。
段如笙同她沈秋雨的交情,从他被师父领进门开始。
那时的沈秋雨也不过是长他一两岁,对他却是事事留意,处处照顾。可以说,如果没有当年的沈秋雨就没有段如笙的今天。
还记得小时候段如笙唱曲念不准词,还是沈秋雨逐字逐句的教他唱,就连他的首演都是沈秋雨与他搭戏。
可如今,来了个熙染后,全都变了。
自打经过这次不欢而散的谈话后,沈秋雨同段如笙两人的关系如履薄冰。
熙染也在半个月后,身体日渐恢复。她一睁眼,就看见段如笙身着一袭水蓝色织锦袍,在晨光的蓝霭中,朦胧中似披了道霞光雾色。
只见他笑吟吟的望着自己,似是责怪,又像是无奈的说道:“你怎生就是学不会反抗?旁人对你坏,你还傻傻的替人瞒。”
听他这般说,熙染像是一肚子的委屈都要哭出来,她的眼泪好似断了线的珍珠般纷纷落下,倒像是段如笙欺负了她似的。
段如笙叹了叹气,抬手扶额,朝她说道:“日后师兄我若是不在你身边,你可如何是好?”
小丫头睁大了眼睛,傻愣愣的问道:“师兄怎会不在我身边呢?难道师兄不会一直在吗?”
像是没想到她会这般回答,一抹嫣红慢慢的染上段如笙的脸颊,被她盯得难为情,段如笙咳嗽了几声。
看到他这番动作,熙染一把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道了句:“不烫呀,莫非师兄你因为离我太近才生了风寒?”
她一脸关切,着急得不得了,见段如笙没答话,又垂下头,内疚的眼泪又冒了出来。
这般模样,叫他哭笑不得,只得柔声哄道:“师兄无碍,你可千万别哭了。若是叫师父看到恐怕会以为我将你怎么了。”
见他还会取笑自己,熙染怒极,伸出手来欲要打他。实在是没见过她恼羞成怒的样子,段如笙朗声大笑,说她只会在自己面前耍横。
桐花落尽春又尽,在这晨光熹微中,院门口站着一脸愠色的沈秋雨,冷冷的瞧着他二人的欢声笑语,觉得自己的突然造访好生多余。
伍
半年后,京都发生了一件大事。人们在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无不谈论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畅音阁名旦沈秋雨。
当瑞王府三公子骑着高头大马,迎娶戏子出身的沈秋雨时,众人就像是看话本子一样,将两人的故事编讲的绘声绘色,娓娓动听。
只有畅音阁的老班主和段如笙脸上始终不见一丝笑容。
在得知这门亲事后,老班主苦口婆心的同沈秋雨讲当年那些嫁给豪门贵胄的师姐妹们,最终没有一个是有好下场的。
段如笙则是同她吵了好几回,好说歹说百般相劝也没能打消她的念头。
在她出嫁前一日,熙染偷偷见过她,说:“你放心,三哥是个顶好的人,你嫁过去,他会对你好的。”
直到这时,沈秋雨才知道她的来历,微微惊诧,有很多道歉的话堵在心口,终化作一句:“多谢告知。”
出嫁那天,她始终一言不发,临行前只是向老班主磕了一个头,说,往后她的路她自己走,无论好坏都不会怨旁人,也绝不会后悔。
老班主只是偷偷别过头抹了抹眼泪,也没有说话。
没有人知道她为何会嫁入王府,有的只是众人的羡慕和道贺。
这年冬天,老班主身患重病,最终驾鹤西去了。
临终前,他将班主之位传给了段如笙,将熙染的身份来历也悉数告知。
已是强弩之末的他,挣扎着起身,将当年师妹赠与自己的络子从木匣子中拿出,紧紧地攥在手中。
又握起熙染的手,颤颤微微的同他讲:“当年我在瑞王府见到熙染,一眼就认出她是师妹的孩子,见她过得不好,我便胆大包天的向瑞王讨要了过来,如今已经长这么大了,我希望……希望你,能够照顾……”
话未说完,他还没来得及将熙染的手交到段如笙手里,手一垂,咽了气。
小院冷冷清清,风露中庭,风又起,眯了眼,她满泓秋水泫然欲泣。
这一次,熙染她没有落泪。
老班主的丧礼办的很是风光体面,梨园行里不少人过来送行,沈秋雨也来了。
她一身缟素,神色戚戚,难以遮掩的是微微隆起的小腹。段如笙毕恭毕敬的在门口拦住了她,客气疏离的道了声:“夫人好。”
旁的什么,熙染倒是没听到。只瞧着沈秋雨听完他说的话后,脸色不大好看,急匆匆的离去,却没注意脚下差点绊倒了。
要过去很久,久到段如笙的大半生都将走完,他垂垂老矣蓦然回首时才会发现,那是此生他最后一次与沈秋雨见面。
陆
往后很多年,后人津津乐道的还是那年城楼上的两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娇娥。
废帝当政的第六年,邻国的铁骑踏过锦绣山河,直入京都。
大齐的将士们拼死一搏,瑞王府的男儿皆显英雄本色,战死沙场,宁死不降。
因为战乱,准备南下避乱的段如笙同熙染走散了。
熙染是故意不走的,她能去哪呢?
她的家就在京都,纵使瑞王府对她再怎么不好,仍然改变不了她是瑞王的骨血亲人。
纵使那个王府,没什么好留恋的,但是国之不存,何以为家?
在邻国铁骑兵临城下时,见到的是有人在城楼上唱戏。
唱的是一出《霸王别姬》,同她搭戏的是沈秋雨。
一旁饰做霸王的熙染慷慨喊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沈秋雨身着华服,手持宝剑,边舞边歌:“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听得这般悲壮的歌声,邻国将帅挥手示意,大声喊道:“别伤那两个美娇娘!”
沈秋雨凄然一笑,唱道:“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话音刚落,她举起宝剑,自刎于城楼上。
在熙染唱完最后一句唱词后,她捡起那把宝剑,大声怒喊:“我本是女娇娥,但今日也得当一回热血儿郎!”
后来史书记载:“景和六年,十月廿九,敌军破城,有绝色佳人城楼唱戏,满军动容,敌将欲得之,二女宁死不降,自刎于城墙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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