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柳吐嫩芽,花苞荏弱。
我自丛丛青草中慵慵然伸个懒腰,迎着浅浅金光,眯着眸,好不情愿地摇一摇尾巴,抖落身躯沾染的花粉,——好生惹厌,就像人间的是非。
朝歌夜弦五十里,八百诸侯朝灵山。
遥想往日朝歌繁华,而今落寞如斯,只剩稀落游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我终究是不舍的。
不必讶异。
我是一只狐——
从殷商一朝存活至今,千年光阴也不过弹指。
思绪牵扯愈拉愈长,绵延无尽,悠悠荡荡,停留在那古老的朝代。
(一)
灵山之上云雾萦绕,树木葱茏,我成日嬉戏其中,树爷爷总是责备我“疏于修炼”,我知道树爷爷责备是关怀,他担心我修为不足受人欺凌。
我心想,我不过是爱玩,也不会随意招惹是非。
我以为会一直安逸下去,我太天真。
那天我一如往日戏耍归来,却早有人候在云梦洞口,那人头绾望仙三鬟,着荷衣,佩披帛。
我认得她,她是众生之母,女娲娘娘。只是不知此刻贸然造访有何要事。
“娘娘贵步临贱地不知所为何事?”我眨眨眼,仰起头望着女娲。
女娲笑着指一指我,笑道:“狐族之中属你九尾一类最有灵气,却耽于嬉戏,荒疏修行。”
我羞赧,却不思悔改,比起卖命,我更爱自在。
“你可愿将功赎罪?“
自在便是罪过?未及反驳,女娲便敛容正色道:“帝辛荒淫残暴,天命将移,本座命你顺应天意,助武王讨商,匡扶正道。待得功成,你亦可得道,位列仙班。你可愿意?”
我本想回答不愿意,谁知血涌上脑,竟为人间道义,作出我一生懊悔的抉择!
女娲指尖轻点,我感到躯体被云气紧紧包裹,再见天日,已化为人身。
我临水自照,已披上美人皮相,舒展双臂旋一圈,流霞色的衫裙轻盈扬起,我很满意这般扮相。
却听得女娲道:“即刻起你便不再是一只白狐,你是有苏氏贡女——苏妲己,你要顺势而为,做殷商的祸水。”
“有苏氏?”
“帝辛早闻妲己美色,命有苏氏贡入朝歌。奈何妲己红颜薄命,殒命于赴京途中,有苏氏一族敬畏神灵最是心诚,香火至盛,妲己一亡,有苏氏触怒帝辛,随时可能被灭族,你顶替妲己完成使命即可。我想,此事于你当非难事。”
她也不过是怕少了诚心之人供奉香火,偏生说得道貌岸然。我撇撇嘴,敢怒不敢言。
“你此行并非孤身一人,待入朝歌,贡女之中苏南姒与你是同族白狐,你二人姊妹相称,成就大业。”
姊姊?
好累赘。
迫于上仙之命,我只得俯身叩首。
(二)
入得宫阙,方知其中森严。
殿宇恢弘,临水而建,回廊婉转,曲折如叵测心事,可隐隐听得南方祭坛神宫巫师摇铃念咒之声。
我与南姒垂眸低头碎布前行,二人分居东宫揽月阁、摘星楼。
帝辛出巡,六宫寂寞。
宫中长日漫漫,百无聊赖,偶尔也会现出原形穿行在奇花异草之中。
南姒喜音律,闲来便爱拨弄琴弦,——我知道她是借琴音吸取定力不足的宫中守卫的阳气,如此是增长法力的捷径。
不过我不屑,其实更多是懒怠。
我在山上人间都是一样疏于修行,只是山中快活无拘束,人间条条文文磕磕绊绊,总让人不得尽兴,我不喜欢。
那日南姒在摘星楼又弹起靡靡之音,我原在庭院中招蜂引蝶互为玩伴,不觉足尖轻点,捻帔起舞,腰肢玲珑,双臂起落有致,却见一男子踩着高靴亦颇有节奏地舞起来,我尽兴之处愈旋愈疾,纱帔旋飞,晶莹如散星连缀,我骤然止住,深深俯仰下去,男子一把搂过我的腰,四目相对,一时默然,纱帔缓缓坠落,将二人齐齐网住。
琴声蓦地停住。
功力不足,一时收刹不住本性,双臂环住男子脖颈,软软糯糯喊出声:“相公——“
男子打横抱起我,阔步走向室内。
我周身燥热,眼角瞥过摘星楼上被风扬气的一痕裙角亦无他想。
吻如繁雨急落,侵袭掠夺,发髻亦散乱。
妖气肆意逃窜。
阁中纱幔飘飞如狐尾,像是幽微的心事不经意地延申。
那是谁的心事?
是我的。是他的。是她的。
(三)
共舞的男子便是帝辛,帝辛虽已半百之岁,却依旧魁梧健硕,乌发之中掺杂不多霜色,举手投足,英气凛然。
接触的日子久了,我发觉帝辛并非女娲口中那般昏庸不堪。
帝辛举兵东南,攻下良田肥硕的人方部族,后削贵族特权,打压宗族势力,对待百姓亦非那般残暴,他下令减税免息,令民生喘气,与此同时整肃军队、扩张武装力量。
在帝辛的手中,商朝日益繁荣,外族不敢来犯。
商朝日盛,南姒亦凭借一手好琴艺隆宠加身,我起先尚时时蛊惑帝辛沉迷云雨之欢,后觉帝辛英武,渐而多了钦佩之情。
我慢慢地,好似忘记来人间这一遭的本分所在。
“姊姊,你常与大王行房事,若是将大王身子弄垮可如何是好?”我暗暗劝告。
南姒眯着眼打量我,目光精锐,“弄垮不是最好?妹妹,你该不会动了真心?”
我躲闪不过,以最快的速度换上假笑面孔:“怎会?只是女娲娘娘有命,是助姬发讨伐殷商,若是叫帝辛死于风流,未免便宜了他。”
——一只狐,最擅长如何伪装,待看惯朝堂斗争,我不禁嗤笑人类东施效颦尔虞我诈,到头也不过那般。
南姒收起狐疑目光,浅笑如吟:“那是最好。”
我说不上为何,南姒与我之间总有一股莫名汹涌的暗流,兜兜转转,徘徊不去。
不过我注意到,自那日帝辛夸她着绯红一色最是妩媚,她便着装热烈,愈显妖娆。
我以为她是故意博取帝辛青睐,到底是我自作聪明。
那日御苑驰骋,帝辛揽我在怀,笑得肆意,男女之情暗自纠缠。
倏地,正前方的黑豹破笼而出,眼中绿光诡秘,朝我二人奔来,似是中蛊。
我在前,他在后,情急之下我现出爪牙,——刹那的念头,只为保帝辛周全。
黑豹陡地腾空扑至,帝辛却借马镫之力跃起,拔剑出鞘。
忽有一声嘶鸣,一只九尾狐自古树后几乎以离弦之箭弹射而出。
在她即将与黑豹交锋的片刻,帝辛已将利剑刺入黑豹胸膛,热血汩汩流出,鲜艳的、浓稠的,在空中如烟花迸溅。九尾狐见黑豹被杀,转而掉头隐匿于丛林。
我来不及多想那九尾狐从何而来、为何而来。这一刻,我明白他是在乎我的!——我不懂,“人”管这样的“在乎”称作“爱”。
我忙收敛獠牙狐爪,作楚楚可怜荏弱纤苗之状,扑进他的怀中,“大王无碍吧!”
帝辛摩挲着我的背,“孤戎马讨贼,身怀武力,怎会有碍?倒委屈你受了惊吓。”
“大王在,妾便心安。”我莞尔。
我留意到,九尾狐消失在古树后的背影满是寥落。
虽说留意,却未加多想,毕竟不日便是四方来朝的大典,宫中各处布置排场,置办男女朝服,甚是忙碌。
南姒与我细意妆扮,只因帝辛命我二人在大典日随行其后。
后世说我是祸水,若是因此大典而起我自然是认的,若是因炮烙之刑、剖腹观子、杀害比干,我却从未做过。
我得澄清,这些谣言也非后世临时起意随性杜撰,大典那日,周人伯邑考垂涎于我,总趁帝辛不意烦扰于我,甚至行亲近之举,我控制不住怒气上涌,现出原形,将伯邑考撕杀,事后我用一枚玉佩变了一只白狐在庭院中,向帝辛谎称是那只白狐将伯邑考杀害,再将伯邑考近日种种不堪行径一一检举,帝辛大怒,将伯邑考尸体剁成肉酱,并囚禁姬昌,赐之醢,不食不得出。
我从未见帝辛这般暴怒,我知纵然他为人诟病之处不少,但他待我的心却是无话可说的。
周人愤恚,制造流言,诋毁帝辛与我,说帝辛残暴无道、“唯妇言是用”。说我是蛇蝎美人、骄奢淫逸、唆使帝辛为常人所不能忍之事。
或许便是那时起,周人起了伐纣之心,又或许……
帝辛不信鬼神,只在必要的日子里在神宫设坛作法,邀巫师招先祖亡魂,以保正位紫薇。因而从不祭拜伏羲女娲等创世之神,女娲尤重人间烟火以作修行法器,帝辛这般不拘管束,她心中难免不快,又逢周人虔心,少不免小用心机改朝换代,以立神威。
我猛然醒悟,却不知为时已晚。
(四)
一番风波之后,帝辛待我越发不同往日,南姒趁机对我关怀备至,亦得以分宠。
他为我与南姒造歌鹿台,藏尽千金珍宝,任我二人悠游其中。
我是妖,纵然帝辛不赐我千金,我亦有法子变来,因而我难以领会金银价值所在,但因是他赠的,我十分喜欢,南姒也按捺不住欢喜之情,歇着我的手将歌鹿台走过一遍又一遍,直至哪一处藏纳着哪块珠宝都能脱口而出。
我从没见过南姒这般快乐,或许金银不能给人类带去真正的快乐,但于我、于南姒,却是足够的了。
待歌鹿台建成,帝辛又筹谋着征服东夷。
东夷强盛,若是以眼下情势分散兵力守驻各处,难以一时攻下,他大胆算计,集中举国兵力进攻东夷,若不出意外,三日可下。
比干进谏:“周人起势,不可不防,若是全军出动,难保无虞!”
此时帝辛权欲炽盛,只恨不能一举拿下东夷,哪能听下去比干忠言,当即大怒,将比干幽禁府邸,又命人集中兵力攻打东夷。
我本想出言阻止,谁知女娲将南姒与我唤回灵山,待我二人赶至灵山,却被琵琶精拦于山腰,我心急见女娲,好早早赶回朝歌劝阻帝辛,不由分说伸展九尾欲禁锢琵琶精,谁知琵琶精棋高一着,撩拨丝弦,音波将九尾弹回,我反受其伤。
我以为南姒会窃笑趁机逃离,谁知她竟跃至半空,双眼赤红,九尾缭乱,妖气升腾不绝,半空笼罩着妖异的紫红之色,缓缓编织成网,南姒暴喝一声,长发散乱纷飞,那网陡然收缩,将琵琶精紧紧裹缚,不得动弹。
她忙携过我的手,“快走!我们中计了!”
我一怔,转瞬恍过神来——女娲自始至终帮的是周人,武王讨商压根就是她的精心安排,她借口见我和南姒,其实是调虎离山,我俩在人间必然会施法阻止周人侵袭,女娲早已知晓我有异心!
只是南姒……
我不解地望着她。
南姒妆容妖娆,笑意却格外地婉然,“我来人间是主动请缨,早听闻人间七情六欲,我想尝尝。我跟你一样,迷恋着不该迷恋的人。”
三角纠缠,南姒竟是让步最多的那一个。
惊异、惭愧、忧心、同情……万般情绪如爪挠心,在她面前,我倏然矮了一截。
而就在这悲戚的刹那——
丝帛如蛇绵延而来,将我二人束缚得动弹不得。
“是她!”南姒惊呼。
我使劲挣扎,却毫无进展。
“没用的,你虽有八百年的修行,却是时断时续,此时又怎能违抗天命?”
“我不管,我要救他!”我抑制不住体内狼奔豕突蠢蠢欲动的妖气,两只狐耳乍现,九尾被丝帛缚住,拥挤收束,十分难受,我霎时目露凶光。
南姒忙喝道:“控制住!”一壁说一壁扭动挣扎。
我元神紊乱,难以收刹,九尾终于冲破丝帛,我抓住一线生机,捡漏钻出。
南姒亦竭力冲破重围,将我一把抱住,双手将我扳住,输送元气助我定下元神。
女娲却陡然现身,我二人一惊,忙化作轻烟一阵,乘风逃逸。
女娲洒水作雨,将我二人阻隔。
南姒蓦地用尽全力将我推开,“你去救他!”她立时化作原形,状若疯狂,向女娲扑去。
我听到女娲一声嗤笑:“不自量力。”
二人法力抵触之力破开云霄,直刺我的双眸。
我终于明白南姒为何以吸食阳气为修炼之道,只有人气可与神力为抵,只是她方才将不少元气注入我的体内,究竟不是女娲的对手!
虽想回去救她,身却不由己,向帝辛飞去。
——我有私心,我对不住她!
(五)
伪造帝辛死于战乱再简单不过。
我带他回到灵山山脚,凿穴而居。
人间的把戏我也学会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女娲不会知道我还敢回到灵山。
他知道了我是妖,不过一笑:“妖又怎样?人有时比妖更可怕,更何况你从未伤我。”
我伏在帝辛的腿上,任由青丝散乱。听他说话,我是快乐的,因为拥有。
只是南姒……
我将她的结局告诉了帝辛,我分明看见这孔武有力的男子眸中闪烁,他抬头看着天空,不想让那晃动的、呼之欲出的眼泪流下。
有风拂过。
一抹绯红的帔帛蹁跹飘落。
好生面善。
“是南姒。”帝辛淡淡道。
我微笑看他。
“你还有来世。来世我不再参与你们的故事。”
我愿意。
我愿意独自一人将这段古老的故事亘古不绝地咀嚼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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