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之世，全面西化之风一度甚嚣尘上，与国际接轨仍是不少人的口号，同时国学之风盛行。然中国传统文化仍被诟病跟不上西方现代化的先进思想，或说难道要回到贫穷落后的原始社会，或说难道要回到愚昧落后的宗法统治。他们惯常的技俩是用西方的学术工具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批判，最为典型的案例就是方舟子对中医的全面否定。
这其实就是尚古与尚今之争，弄清两者之间的本质及其利弊很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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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儒道墨之尚古之风
中国的儒道墨都是尚古的。道家崇尚远古，老子说：“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儒家则崇尚尧舜禹。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孟子说：“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人性上不可添一物，尧舜所以为万世法，亦是率性而已。”“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孟子曰：“规矩，方员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
荀子崇尚尧舜禹，荀子说：“不知而问尧舜，无有而求天府。曰：先王之道，则尧舜已；六贰之博，则天府已。”“今夫仁人也，将何务哉？上则法舜禹之制，下则法仲尼子弓之义。”在崇尚先王之道的同时，荀子明确提出了“法后王”的主张，孔子也说过：“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史记》载：“墨者亦尚尧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刮。食土簋，啜土刑，粝粱之食，藜霍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墨子：“尚欲祖述尧舜禹汤之道,将不可以不尚贤。”
唐代韩愈首推古文运动，倡道统之说，尊孔孟之道，宋代二程朱熹设四书，明清重考据。近代魏源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张之洞则提出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主张，随后赛先生和德先生的口号响彻云霄，孔家店被捣毁，进而破四旧与除四害等同。
02 法家尚今之弊
我国的法家是尚今的典型。用三个字可以概括法家的思想：势、术、法。“势”，即权势、威势，造成人与人之间的地位落差，这是法家治国的先决条件；"术"，即驾驭人的权谋手段，属于人治；“法”，是治理的工具。法、术的枢纽则是利害关系，术的实施和法的制定则要以势为基础。
法家只着眼于当下，它通过调整利害关系来规范人们的行为模式，从外在到外在，从有为到有为，不管内心。法家把名利作为目的，把奖罚作为手段，奖罚的前提是强力、是权势，管治与被管治是一种对立的冲突关系，从冲突中制造短暂的平衡，当力量对比发生变化时，又会产生新的冲突，其本质是不稳定的。
法令滋彰，则严刑峻法和贪污腐败是必然的结果，这是利害的产物，也是奖罚的必然延伸，因为前提是强力。纵观历史，法家当权者往往都比较残酷无情，商鞅对待公子虔就是这样，法律的权威往往蜕变为个人的权威，商鞅为什么要割了太子师傅公子虔的鼻子，表面上看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法不循私情，背后是权势的争夺，其实公子虔是支持商鞅变法的改革派，商鞅有了私心，他要独揽大权，而不是大公无私。不是立秦法的权威，而是立商鞅的个人权威。
秦惠文王时，商鞅畏罪逃跑，却无法入住酒店，作法自毙，他说“法之弊如此”，他为什么不说法就是这样公正？司马迁《酷吏列传》生动地再现了个人揉捏法律的可怕后果。法要用别人的鲜血来祭奉权威，但轮到自己的时候，态度就变了，所以法没有道义，没有普遍适用性。
法律文本越来越厚，需要定义的概念越来越多，歧义越来越多，完全违背了世界运行的规律。事物是无穷无尽的，法律根本无法穷尽，由此内耗越来越大，熵值越来越大。为了一个100元标的的官司，诉讼的成本到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上亿都是完全可能的。
再举个现代的例子，KPI主导下的公司治理，考核办法越来越繁琐苛细，考核指标越来越高、越来越离谱，因为被考核的人不断有新对策去对付政策，考核办法的制定者就不断地去补漏洞、去完善，双方的博弈永无停止，直到失效为止。因此从本质上说，其结果是不可控的。
这时法律就失去了原本标榜的正义，双方的力量对比才是决定谁对谁错的根本，网上大胆放言的细民一旦收到大公司的律师函，往往就得道歉然后闭嘴噤声。与孔子同一时期的著名刑名学家邓析已经通过为他人诉讼收取报酬，而且专门和郑国当时的执政者、法家代表人物子产作对，他能把对的说成错了，把错的说成对的。当今的不少律师不是为了正义打官司，而是为了利益打官司，既有委托方的利益，也有律师的利益，甚至法官也被利益左右，可以罔顾事实、歪曲法律。
权势在执法过程中体现的案例很多，比如有的交警执法，是为了执法而执法，而把安全和交通畅通的宗旨忘得一干二净，甚至故意设置陷阱、钓鱼执法等等。
法家为什么会有这些严重的弊端，因为法家不讲道，只讲利益，零和博弈，不惧冲突。听到有的人动不动就要打官司，觉得既幼稚又可悲。法家从好的方面说是保护个体的利益，但实践中往往导致自私自利，这种思想最早可以追溯到杨朱，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杨朱的哲学曾经时髦了一阵，与墨家齐名，但在中国没有深厚的土壤，所以很快消失了。
再打一个比方，秦国只讲法治，就像个健美先生，但不健康，也不可能长寿，法家可以建立霸道专制，盛极一时，但不能长治久安。高强度的肌肉训练，不如细水长流般的散步、体操等使生命更长久，与其狂风暴雨大河漫溢，何如细水长流润物无声？
03 尚古不泥古
法家只管治标不管治本，只管现在，不管将来，类似破坏性的西医手术，比如放疗化疗，其治急病的手段比较简单直接。虽然中医也能治急病，也有立竿见影的，但通常注重整体施治，养正祛邪，就是通过人体自身的免疫力消除疾病，属于一种自疗机制。这也就是儒家的教化自化的思想。我认为西医也有整体化的趋势，这就是基因生物技术在医学上的运用，基因治疗思想与中医的思想是一致的。因此，儒家注重造就健康的社会机体的思想才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未来。
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不管儒还是道，虽然言必称炎黄尧舜，其实真正崇尚的是本原，他们在探索世界的最本初的道。特别是儒家，复古的里子却是面向未来，要继往而开来，创造一个大同社会，而法家仅仅是摆平现在。
儒家是有为而无为，从外在到内在。在儒家看来。名利不是目的，而是结果，儒家讲仁义，仁义的基础是亲情，亲情讲和谐有爱，讲父慈子孝，尊重老人，爱护幼小，然后推己及人，有师生之情、朋友之谊、君臣之义。中国文化是有情的文化，人人有情，天地万物有情。祭祀祖先是崇古，祭祀天地山川是期望未来。儒家慎终追远，是有灵魂的。
在社会实践上，儒家强调个人自觉、社会教化，所以重视树立典范、尊重师长，致力于建立自洽的社会秩序。天子垂拱而治，不崇尚武力，主张学习、修行、守礼，刑赏是最后的手段。儒家的中心思想是和谐，致中和。真正和谐的社会只需要简单的法令就可以了，法令不断“完善”，都是用来对付人们的算计的，这时社会的毛病其实越多。
儒家的道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死的教条，道是活生生的，孔子是活泼泼的，荀子是现实主义的，孟子是气势磅礴的，朱熹把儒家弄僵化了，王阳明努力对朱熹理学进行反动，反对拘泥于名物度数，试图回归儒家以高尚崇高的精神为引领，同时强调日日勤拂拭，事事磨练。如果说荀子讲学，王阳明则讲习，本质是一样的。五四孔教被打翻在地，朱熹要负主要的责任。
大家一直认为，从西汉到满清，中国一直推行“外儒内法”的统治。这种说法低估了儒家思想的内在价值和深刻影响力，儒家思想绝不是表面的口号，我认为真实的情况应该是“内儒外法”，刚柔相济，应急而谋远。儒家教化是基础，法家治国是手段。法家理念犹如四肢，儒家思想犹如心脏，手舞足蹈不能脱离内心的主宰。
04 传统文化是我们最大的资本
国学重新受到重视，百家讲坛功不可没，特别是易中天先生首创群众喜闻乐见的方式讲中国历史和文化，影响深远。易中天先生可以说是很多人走进国学世界的引路人，他的许多著作我都看过，给我很大的启发，易中天先生说，墨家提出了“平等、互利、兼爱”的社会理想，道家提出了“真实、自由、宽容”的人生追求，法家提出了“公开、公平、公正”的治国理念，儒家则为中华民族确立了“仁爱、正义、自强”的核心价值。这是易中天先生的一家之言，但我完全赞同儒家思想是中华民族核心价值的观点。
但我个人认为，有必要澄清的是，易中天先生在通俗化传播中国文化的过程中，他经常捎带的两个观点我不能苟同，一是过分鼓吹个人权力，其观点和台湾作家龙应台类似，与此相关的另一点是崇尚西方法制，强调程序正义高于实质正义，比如易中天先生认为黑人橄榄球明星辛普森被判无罪就是程序正义的胜利，体现了现代法制精神。
我认为，公开是法治的前提，公平是法治的形式，公正才是法律的实质。程序正义高于实质正义，就是公平高于公正。在儒者看来，公平和公正同样重要，既公平又公正才让人心悦诚服，如果不能兼顾，公正才是核心的追求，不讲公正只讲公平，那弱者只能任凭法律和强者的宰割。法律的形式正义超越结果正义，一项立法便可以扯皮几十年，真正需要解决的民生问题只能停留在政客们的嘴巴上。
我们之所以要学习传统经典，就是要抓住传统文化的精神实质，这种精神体现在一代代中国圣人君子的操守上，王阳明把它归结为良知、天理。
公元前500年前后，世界文明进入了一个轴心时代，古希腊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色列有摩西等犹太先哲，古印度有释迦牟尼，中国有老子和孔子等诸子百家。王德峰教授说，人类的哲学智慧在那个时代达到了顶峰，以后再也无法超越，那个时代的圣人犹如开天眼一样，他们的思想是真正原创性的，以后再也没有真正的思想家了。西方近现代哲学都是对古希腊哲学的演绎和发挥，中国绵延几千年的文化都源于诸子百家的思想。我深以为然。
因此，王德峰教授说，学习传统文化，一定要读经典原著，自己用心去体会、去感悟，那才是自己的东西。后世儒者、现代专家学者的阐释既无法超越原著的高度，更可能夹杂着形形色色的私货在里面。他说，你们不要读我的专著，那是我为了评职称赚钱养家不得已而为之的。王阳明其实更彻底，他说，如果只是钻研圣贤们的著述，而不能知行合一，那经典就不能成为自己的良知，不是学问之道。
中华文化为什么能够绵延几千年而不断绝，成为每一个华人代代相传的基因，它为什么具有这么强大的生命力？自炎帝黄帝始，历经五帝三代，周公初创，孔子成型，孟子、荀子继承发展，这是中华民族核心价值的形成过程，其他墨道释等学说及外来文化都是对它的丰富和补充。
儒家面向未来，拥有美好的理想，但更重要的却是对这种美好理想的执着追求，在追求过程中体现出来的对生活的热爱，那份真诚，才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我们都是未来的建设者，一代一代前赴后继，而功成不必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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