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年春

作者: 有溪 | 来源:发表于2022-05-20 16:38 被阅读0次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我爱你】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

    - ONE -

    清晨六点,我驱车前往近郊的玫瑰花圃摘一捧带露珠儿的红玫瑰,返程途中,在倒数第三个转弯路口停车,绿灯过后,到街对面,右拐往里走到巷子的尽头,吃一碗豆腐脑。

    城市已完全苏醒,天边的云霞一点点爬上云层,往巷子里走的这一面墙上,爬满了大片的三角梅。此时,正是三角梅盛开的季节,紫色的三角梅在晨风中摇曳,金色的阳光拂过三角梅的花蕊,三角梅拂过我的发丝,在碧蓝的天际交映成画。

    手中的玫瑰被曦微的阳光照耀得渐渐发烫,我与一个赶着上班的路人擦肩而过。脚步渐渐匆匆起来,拐过三角梅花墙,右转,前行1328步,便是我每天的目的地。

    被花装饰的早餐店前,熙熙攘攘坐着3位客人,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放轻脚步,匆匆地走了过去。

    你好,要一碗豆腐脑,少辣,不要葱。

    戴着粉红碎花围裙的年轻女子抬起头,清晨的一缕阳光正好洒在她长长的眉睫上,映照着她金色的眸子,我站在她面前,轻轻低下头,微微笑着望向她的眼睛,还带着露珠的玫瑰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一阵微风吹来,拂乱少女的发丝,少女将吹乱的几缕发丝别到耳后,微微歪着头,看向我,沉思几秒后说:先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将手中的玫瑰递到她的胸前,轻轻笑了一声:当然,我始终认识你,这束玫瑰专为你而采。

    被晨曦映照的眸子弯成一个月牙,发丝拂过的脸上升起两抹绯红,连娇艳的玫瑰也失去了颜色。

    - TWO -

    羞红脸跑走的少女,叫乔安,是我的妻子,可她不记得我是谁。她得了一种叫着“短期记忆丧失症”的病,每一天醒来,便会忘记前一天发生过的事。

    而我要做的,就是每天带一捧花,也许是玫瑰,也许是百合,到山岚巷的尽头,来到一家叫做“遇见”的早餐店,要一碗不要葱的豆腐脑。

    乔安有时是在弯腰给门口的花浇水,有时端着热气腾腾的早餐走出来。今天是在收拾客人吃剩的残渣,她抬起头来时,清晨的微光穿过树枝的缝隙正好打在她微微扬起的眉睫上,刹那间,湛蓝的天幕飘来两朵棉花似的云絮,悠悠扬扬地跳一支华尔兹。

    遇见乔安,也是这样一个四月,大片的绿色藤蔓攀上灰色的墙壁,墙角斜支出一簇粉白相间的野蔷薇。

    我倚在墙角醒来,探出围墙的少女,弯着眼睛,送来一场纷纷扬扬的花瓣雨。

    你好呀。

    我扬起头,迎着晨曦的微光,看见少女掩映在蔷薇花丛后白皙的脸,朦上一层金色的微光,落进我的心湖,刮起一场暴雨。

    被浓酒灼烧的胃部,一瞬忘记疼痛,天际的云雾飘过云层,不时有三两行人匆匆经过,割破早春的宁静。

    宿醉的身体,被少女的微笑,照得灵台清明。

    似在那一瞬,我寻到了生命的真谛。

    - THREE -

    在我生命的前三十二年,我始终认为,孤独是每个人的最终归宿。

    我无法忍受与另一个人长久的相处,那会让我丧失活下去的能力,早春的花蕾被深冬的大雪覆盖,腐朽成一堆阴沟里的烂泥。

    一个人的面容即便再动人,在我的眼里,久而久之,也变成了一张没有颜色的白纸。曾有人问我:你是不是没有心,我望向远方渐渐西沉的日头,无法给出回答。

    我习惯了在各个地方不停地行走,当然这种行走与大众口中的旅行不同,我只是无法在一个地方呆太久,我的灵魂仿佛有了某种记忆,到了一定时间,就会自动踏上他乡的旅程。

    我的父亲,是一名地质学家,从出生开始,我跟随父亲的步伐,走过大江南北。

    偶尔我们会在某一个地方停留很久,更多的时候,我们一直在路上,不断前行,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后来,我的母亲无法忍受这种漂泊无依,中途下了车。

    我现在仍然记得那一天,我们到了一个土壤逐渐沙化的地界,前方是一望无际的黄沙,后方是一片绵延的青山,落日的余晖映照,母亲哭泣着跳下还未停稳的汽车,对父亲的控诉回荡在空寂的原野。

    夜半,繁星缀满藏蓝的天空,我在睡梦中听见他们激烈的争吵。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日子,我们离婚吧。

    ——你曾说过你喜欢在路上。

    ——是,我曾经是说过,可现在我后悔了,可以吗?我后悔了,我厌倦了这种不停搬家,不停换邻居的日子。

    ——你说过,你爱我,也爱我漂迫的灵魂。

    ——对不起,我爱你,但我忍受不了和你在一起漂泊的生活。

    ……

    清晨,父亲倚靠在车头抽烟,天空尚未完全亮,指间的烟火明明灭灭,父亲吐出一个烟圈,看着我从帐篷里揉着眼睛走出来,很快又望向远方冒出头的朝阳。

    父亲扔掉手中的烟头,瞥了我一言,又看向远方,我知道那是母亲离开的方向。此前,他们不止一次争吵,吵得最凶的一次,他们恨不得杀了彼此,破碎的碗碟玻璃散落一地,明亮的灯光照耀,呈现出一种破碎的美感。

    有时候爱情,是会沦陷在贫乏的生活中的,就像失去了魔法的灰姑娘,不得不丢失她的水晶鞋。

    良久,父亲踢了一下脚下的沙尘,说:陈七,别相信女人口中的爱情。

    - FOUR-

    他们的爱情,源于一场在路上的旅行,也止于一场在路上的漂泊。

    七月的梅雨,将母亲困在旅途,父亲的考察队刚好经过,爱情的火花在一瞬间迸发,两个年轻的灵魂在磅礴的雨声中,定下了终生,开始了一起的流浪。

    那时,她的眼睛里落满了星光,我只不过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她就像个吃到糖的小女孩,亮晶晶地看着我。

    母亲离开后,父亲爱上了抽烟,深吸一口后吐出一个飘向黑夜的烟圈,这个时候,他会讲起他和母亲的相遇,随后,又缄默不语,最后是一声叹息。

    他长久地凝望夜空,脖子仰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眼睛看向遥远的虚无,似乎是沉浸在过去,父亲变得越来越沉默。有一天,我发现父亲浓密的黑发里生出了一根白发,我拔下来给他看,他也只是平静地瞟了一眼,又继续望向远方。

    八岁那年,父亲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他脚步匆匆,脸上露出醉酒后的酡红,手里拿着一张似乎是信的东西,一边挥舞,一边又忍不住看上几眼,长期接触土壤的粗糙手指不住地摩挲纸上的文字。

    陈七,你妈妈要回来了!

    父亲开心地抱住我,他弓着腰埋在我的肩上,十二月的冷风呼啸而过,滚烫的液体从领口滑进,化开不识情爱的心。

    母亲来的那天,下了冬天里的第一场雪,父亲站在路口,细小的雪花落满肩头,我一度怀疑他是路口的一尊雕塑,直到母亲从汽车上跳下来,他蹒跚着跑过去抱起母亲。

    霜雪染白发,恍然如白首。

    如果故事到这里结束,那也算美谈一件,可惜后来,爱情终落得个两相怨怼的结局。

    母亲回来的第二年,父亲决定辞去地质学家的工作,他随母亲来到她的家乡,做起了生意。因之前工作的原因,父亲最初在商场上颇受欢迎,女人爱他儒雅润泽,男人爱他豪爽果敢,那段时间,大抵是我生命中,唯一不见他们争吵的时候,他们像两只求偶的鹧鸪,互相展示各自彩色的羽毛。

    我曾问过一个殷殷切切说爱我的女人,什么是爱?她说:爱是想日日黏在一起,爱是时时刻刻的想念。

    我想不通,一个人怎么可以说着爱一个人又在另一个人身边醒来。

    生意场上的铜臭味慢慢侵蚀了父亲长久以来的书卷气,他每天醉醺醺的回来,嘴里念叨的再不是土壤、植物……而是GDP、市值……,母亲开始嫌弃他满身铜臭,不知情趣,喋喋不休的争吵和互相贬损的谩骂,又舍不得分开,各自在不同的人身边醒来,而后又抱头诉说着对彼此的爱意。

    大概是那时,我便丧失了爱人的能力。

    我在我的父母身上看到了爱情的可憎面目,从此,再也无法从容地爱一个人。

    - FIVE-

    十八岁后,我厌烦了父母虚假的爱情,一个人离开了家,母亲说:陈七,你和你父亲一样。

    那是一个落雨的春天,母亲站在朦胧的春雨中,薄唇紧抿,两只细瘦的胳膊挽在一起,裹紧肩上的绒质披肩,波浪似的卷发在风中摇曳。

    此后,我遇见过很多人,母亲的话,如同一个魔咒,我淌进红尘滚滚,邂逅人潮纷涌,始终无法在一个人身上看见爱的颜色。

    我变成和父亲一样彻头彻尾的浪荡子,眠花宿柳,肆意调情,只字不提“爱”字。我不停变换居所,每天在不同地方醒来,也许是草原,也许是沙漠,也许是某个酒店的某个人身边,也许是某个城市的某个靠墙的角落。

    在此中,我不止一次地问过别人,爱,究竟是什么?

    没有人说得清楚,他们说,爱是红着脸也红着眼,爱是想见又不敢见。我又问,爱为什么会消失。

    他们集体沉默。父亲死去时,我回去奔丧,也问过母亲。黑色的丧服衬得母亲脸色惨白,远处的云雾朝着母亲袭来,母亲站在父亲的墓碑前,墓碑上的照片据说是父亲亲自选的,是他年轻时的样子,穿着白衬衫,浓眉笑颜,书卷儒雅意气奋发,是母亲最爱的样子。

    母亲沉静的面容上,没有一滴眼泪,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说:陈七,爱,或许不会消失,我始终是爱着你父亲的,他也一样,只不过我们选择了错误的方式。

    也许,你可以找到正确的方式。

    雾气弥漫的墓园,沉静地连一只乌鸦也没有,我摇了摇头,转过头朝墓园的出口走去,快要到出口时,母亲的声音被冷风送来:在那之前,别轻易开始。

    - SIX-

    两年前,母亲也跟随父亲的脚步离去。我办完葬礼,从墓园出来,远方的山峦被浓雾弥漫呈现一种不可思议得漩涡似的黑洞,像要将人吞噬。路上的景色和擦肩而过的人群,好像突然没了颜色,以一种朦胧看不清的姿态展现。

    乔安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倒不是漂亮,而是一种纯净的生命力。

    那天,她从围墙上为我递来一杯温热的蜂蜜水,掩在蔷薇花后的笑颜犹如春日初升的骄阳,让人移不开眼。

    后来他们说,这便是爱情。那时我不懂,我只知道,乔安湿漉漉的眼睛里藏着一汪流动的清泉,让我忍不住想要掬一捧品尝它的清甜。

    我决定得留下来。

    起初,我只是每天到乔安的早餐店吃一份豆腐脑。第一次吃时,我很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食物,粘稠的液体上盖满油淋淋的食物,还浇了一层油泼辣子。

    乔安说:你试过它们粘附在舌尖的滋味吗?像不像两个灵魂的互相试探相互交融。

    我被她的这番言论折服,渐渐爱上这种牵扯不清的滋味。

    乔安话不多,只在我盯着她看时,说上一句:我好看吗?她没有其他女子的故作矜持,看见的、想说的,便很直白地说出来。我问她要电话号码时,她拒绝了,说:陈七,你是想泡我吗?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勺豆腐脑将将送进嘴,油泼辣子呛进喉管。乔安坐在我对面,手撑着脸颊,看我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笑着扯了一张卫生纸扔了过来。

    等我终于把那口豆腐脑咽下去,乔安就眯着眼睛盯着我说:看得出来,你对我是有一点感兴趣的,可是,陈七,她的神情陡然变得严肃,放下撑着脸颊的手,轻轻敲击桌面,你的眼睛里没有光,只是感兴趣,不是爱。

    说完,乔安站起来转身进了后厨,凳子在水泥地板上拖出哗啦声,嘴里辣得舌头发麻的豆腐脑突然没了滋味。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再出现在乔安的早餐铺,我又恢复了往昔的呼朋引伴醉生梦死,灯红酒绿的热烈氛围,男男女女肆意调情,我灌下杯中的烈酒,愈发觉出心口的空寂,似被掏空一块,留下一个大洞,呼啦啦地灌风。

    我很明白我对乔安是不一样的,可爱情具有迷惑性,一腔热烈的奔赴,剥开华丽诱人的表皮,却是一片干枯的沙漠,没有直击灵魂的相吸,无法觅得那动人绿洲。

    我不敢一腔孤勇。

    我又背起了行囊,这次我决定到父母第一次决裂的小城以北的一片沙漠。进入沙漠的那天,旅舍的老板劝我不要孤身一人进入沙漠腹地,我想起乔安最后隐在后厨帐幔后的脸,此时,她在做什么? 

    是在给院子的花浇水?还是收拾顾客留下的残渣?她一向是爱笑的,杏仁似的眼睛弯起来,恰似一轮浩渺星空中的弯月,脸颊的两个酒窝里盛满柔情的水,不笑也自带三分笑意,那时乔安却没笑,她抿紧嘴唇,秀丽的眉眼严肃得像是正在参加国际会谈。

    不知不觉,太阳升起来了,远远地缀在黄沙上,若不是那一缕缥缈的光辉,几乎与大漠融为一体。

    这时,后方走来一对中年男女,似乎是一对夫妻,相互搀扶着手臂,见了我便问:你怎么一个人?他们似乎很惊讶,听闻我要独自去沙漠里寻找绿洲,便哈哈大笑起来,傻子,一个人怎么寻找绿洲,说着便举起他们握在一起的手。

    我没有理会他们,自顾自地往前走,中年夫妻不远不近地落在我身后。火球似的太阳悬在头顶,我停下了喝了一口水,中年女人问:怎么想着一个人来沙漠?

    想弄清一些事。

    我给他们讲了我父母的故事,我问他们,那算是爱吗?

    他们望向彼此的眼睛,良久,才说:孩子,你要知道,爱的表现形式有很多种,恨也算是一种,你父母之间的爱,是再正常不过的夹杂了嗔痴贪恋的俗世之爱,摒弃了一切妄念的爱是佛之大爱,而没有嬉笑悲欢,又如何能感知爱?

     我又问了那个问题:爱为什么会消失?

    爱没有消失,只是换了另一种形式。孩子,你要知道,人在世间,不止有爱,还有其他,堪不破生活的真谛,爱便不能长久。

    经年的沉积豁然开朗,沙漠的绿洲似近在眼前。

    我却踏上了返程的路,想马上赶到乔安的面前,给她看我眼中的光。

    - SEVER -

    身体被轻轻踢了一下,我睁开眼,金属的反光闪了一下我的眼睛,乔安推开玻璃门,随手提起我脚边的行囊。我跟着乔安走进去,橘色的灯光亮起来,刚出口的话被后厨响起的轰鸣声打断,我倚在后厨的门框上,静静地看着乔安在锅碗瓢盆中忙碌的身影,竟有种岁月静好余生安稳的意味。

    小店渐渐有了人声,往来客人皆是附近熟人,我端着装满早点的托盘出去,他们并不表现出惊奇,很自然地问好:早啊,陈七。好像我从未离开过,本就应该和乔安在一起。

    我们谁也没有说开始,谁也没说爱,我依然每天早上到店里要一份不要葱的豆腐脑,只不过,我会带上一束花,在客人来之前,在每一张桌子上,摆上一枝花,吃乔安出锅的第一碗豆腐脑。

    这时,乔安会坐在我对面,我望见她被滚烫热气缕缕萦绕的面容,含在口里的辛辣,竟也有了一丝甜蜜的味道。

    你是不是悄悄在里面放了糖?

    隔着玫瑰的香气,乔安伸展纤细的颈脖含走我递向她的一勺豆腐脑,外面响起客人的打趣声,乔安笑骂着站起来,飞快地钻进后厨。

    从没想过,到了这般年纪,还会像十七八的小伙子那般,因为共用一只勺子而心脏剧烈跳动,险些端不住手中的碗碟。

    天光大亮后,我在后厨的水槽里清洗碗碟,晨曦微光,漾荡在无边春色里。我生来凉薄,赖上乔安,起初只是在她身上窥见了不一样的颜色,是她的一腔顾勇,让我有了爱的勇气。

    不开店的时候,乔安通常会带着画板到护城河的河堤上画画,河不宽,恰能看见河对岸行走的人群,风景也并不独特,扬起的柳枝拂过水面荡起一波涟漪,乔安指着对面说:你看。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翠绿的柳枝下长椅上坐着一对男女,似是在争吵,男人死死扳着女人的肩膀,狰狞的眉目间,隐隐有泪滑过。

    前些天,两个人还站在柳枝下接吻。

    我缄默不语,见过太多这样的情景,我的父母,他们往往上一秒还在欢快地调情,下一秒又突然破口大骂互相指责。突然想抽烟,我搓了搓手指,在衣兜里摸索,喉咙似有虫子爬过,忍不住想抓挠。

    我大抵明白你是有一些不好的经历,不过,陈七,你要明白,过去的毕竟是过去,未来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准,如若因此,而止步不前,也将失去人生的意义。

    心脏好似被死死捏紧,喘不过气来。

    许久,我从回忆中醒来,河对面的小情侣此刻又拥抱在一起,欢快的笑声隔岸而来。我看向乔安线条柔和的侧脸,问:有兴趣听一个故事吗?

    四月的风轻柔妩媚,似爱人的指尖轻拂过脸畔,金色的光照得河水灿若流萤,洇在乔安一半深邃似夜一半轻柔如风的脸上。

    故事讲完,河岸的人渐渐少了,翠绿的草地上交叠着两个沉默的身影。

    许久,乔安扔下手中的炭笔,她嗤笑一声,声音晦暗。

    就因为这,你选择游戏人生?

    声调拉高,惊飞了躲在树梢歇息的鸟。

    我看不起你,陈七,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乔安收起画板,头也不回地离开。我佝着背,双手搁在膝盖上,眼睛被挂在头顶的太阳照得睁不开。长久以来的暗疮被人撕开一条口子,那些掩藏的不愿意承认的,就这样翻开血淋淋的皮肉,在太阳底下暴晒。

    - EIGHT -

    我关在家的第四天,乔安敲响了我家的门,她手里提着一份冒着热气的豆腐脑,自顾自地走进餐厅,打开阻隔热气的食盒,拉开凳子,招呼我:去洗脸刷牙,然后来吃饭。

    窗帘被拉开,阳光落在暖黄的地板上,我把盖在上面的牛肉、辣椒油搅拌下去,缕缕的热气随着搅动升腾,交织在头顶琉璃似的灯柱上。

    我是不是从没说过我父母的故事。

    乔安从纤薄的纸盒中抽出一根细烟,清脆的响声过后,细小的火苗染在丰盈的红唇上,随后,一个盛大的烟圈盛开在乔安精致的面容上。

    熟练非常。

    我父母在我18岁那年离婚,那天,我刚拿到C大的录取通知书,我高兴地打开门想要分享我的喜悦,迎接我的却是一本离婚证,与红彤彤的录取通知书放一起,真是讽刺的喜悦。

    乔安冷冷掐灭手中的烟,吐出最后一个烟圈。

    在此之前,他们是所有人眼里的恩爱夫妻,连一次红脸都不曾有过,所以,你看,陈七,不爱的人却可以装出爱的样子,而爱的人又表现出了不爱的样子。

    爱,到底是什么样子?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个问题,也一直困扰我,我跌跌撞撞四处碰壁,不断试探,头破血流,也毫不顾忌。那段时间,我的心理很不健康,妈妈从国外赶回来,她说:乔安,不是什么都要分对错的。

    据说,他们之间也曾有一段真正恩爱的时光,有我之后,渐渐平淡了,可因为我,这份爱,不得不延续。

    人生只有不断地试错,才能走出适合自己的路,爱,也一样。

    她倔强的眼神,仿佛能看见她曾不顾一切地横冲直撞,终于被她撞开一条豁口,现在她拉着我一起,走出她曾令她百思不解的困局。

    日已西沉,往事蔼蔼,总要走出自己的人生。

    夏天彻底到来之前,我见到了乔安的父母。那是一个暴雨过后的傍晚,院子里的几盆花被吹倒,我们正在给在断枝的玫瑰修枝,一辆汽车在巷口鸣了一下笛,乔安撑着膝盖站起来,车上下来的男子走过来给了乔安一个拥抱。

    我莫名有一些紧张,捞起围裙擦掉手上的水渍,进里间倒了一杯尚还温热的薄荷水。

    乌云似还没有散开,压在高大的树冠上,灰蓝色的天空中,偶尔飞过一两只鸟类。

    是叫陈七吧!指尖的烟明明灭灭,乔安父亲在透明的烟灰缸里磕掉燃过的灰,偏过头看了一眼仍在为花修剪残枝的乔安,说:我听乔安说过一些你的事,这句话我以前对乔安说过,现在也讲给你听,去他妈的爱情,想爱就爱,尽力就行。

    噗!

    老实讲,爱情只是生活很小的一部分,我看不上那些为了点爱情就要死要活的人,当初,我和她母亲分开,也谈不上爱与不爱,我们只是觉得分开,彼此都会更快乐一点,选那个时间节点,也不过是想,她长大了,对她的责任尽到了,往后该为自己活一活了。

    但我想你和乔安会有一个更好的结局。

    他扔掉手中的烟头,背对着我挥了挥手,湮灭在夜色中。种种思绪在脑海里反复纠葛,缠成死结的线团突然就找到了出口。我承认我继承了母亲的浪漫和愁绪,又继承了父亲的浪荡和不羁,但就像乔安父亲说的,尽力就行,我们也许终究逃不过回归平淡的宿命,但热烈过,燃烧过,便不该有什么遗憾。

    - NINE -

    都不是喜欢热闹的人,选了个宜嫁娶的日子,一家人吃过一顿饭,事情就算定了下来。

    院子里的蔷薇开得热烈,乔安的母亲将最后一份增味汤上桌,她摇晃杯中酒红的液体,望向正皎洁的月色,说:也好。

    乔安笑着和她碰了一下杯,映着月色的眸子缀满星光,似是在对她母亲承诺,又似对彼此起誓:我们彼此都见过最热烈的光,看过最惨烈的月,也就没有什么是经不过的坎。

    那晚,并不是一个圆月,半残的月缀在星星点点的夜空,一直闪烁到半夜,才相依睡去。

    后来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早起的一束花,共享的一碗豆腐脑,邻里间的打趣,都是再平常不过的生活。

    若说有什么不同,大概是睡前例行的谈心。

    乔安定下了每日分享日记的章程,每日把喜怒哀乐、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记录下来,彼此分享。用乔安的话说:秘密可以有,心事不隔夜。

    这似乎让我们共享了彼此的人生,得见不一样的风景,两颗原本各自为政的心也在不断摸索中逐渐水乳交融。

    至于后来的意外,只是让这一份新鲜感更添一份神秘。

    夏天结束后,我和乔安决定去A市,A市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城,是我父母第一件相见的城市,后来,他们都选择葬在这里。

    从墓园出来,彼此心里都落下一大口气,往昔压在心底的暗疮,终于结痂痊愈。车子在环山公路上疾驰,乔安的歌声在山谷中盘旋回荡,穿过树影的间隙,我倾身去吻乔安被风吹凉的脸颊,身体陡然升起一股炙热,渴求交融的快乐。

    车子冲出去那一瞬,我们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岁月的宁静。反正余生只会和你一起度过,那么余生什么时候结束都没关系。

    后来我想,我和乔安,只是在恰如其分的时间遇见。有些合适的人,在不合适的时间遇上,或是在合适的时间遇上不合适的人,都不一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没人预料得到明天会发生什么?

    就像我,永远不会知道,明天乔安会在什么时候爱上我,但我知道,在下一个明天到来之前,我一定可以得到她沾着玫瑰香气的吻。

    因为我足够了解她。

    有人说,年轻时不能遇上太惊艳的人,要我说,爱情开始时不能太轰轰烈烈,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血肉之躯和真情实感,都要经历无数的惶惑或摇摆,如果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去酝酿一段感情,何必要孤注一掷地冒险呢?

    桔子或苹果,合适不合适,经过时间之后的选择,才更弥足珍贵。

    - TEN -

    我始终注目,直到乔安的身影出现在巷口。

    从早餐铺离开时,乔安追出来喊住了我:陈七,我知道我生了病,可是没关系,我还是会记得你。

    我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傻瓜,其实我都知道,因为我早发现她藏在衣兜里的纸条。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会忘记一些事情,可以肯定的是,某一个时刻,她一定有灵光一闪的记忆。

    光斑在她身上细细交织,我走过去,向她伸出手,我想也许明天,我来到这里时,她或许就不会再问:

    ——你是谁?

    而是说一句:

    ——陈七,你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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