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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中午,我在工厂食堂吃饭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吵嚷声,略略回头,便看见招聘人员带着一大群新员工进来了。
“看,”邻桌的物料员小张说,“又来了一大群学生工,女孩子还挺多的呀。”
“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周领班打了他一下,嬉笑着说,“女孩子再多也没你的份儿,你们物料部是光棍集中营,干的活儿又脏又累,女孩子怎么干得了?依我看呀,她们多半会分到我们车间来。”
“那你小子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么?”小张似乎有点儿愤慨,放下筷子,呆看着新来的学生妹,竟忘记了吃饭。
这群学生工排着整齐的队伍从我身边走过,我看着他们稚气未脱的脸庞,听着邻桌同事的污言秽语,心里感到莫名的悲哀,一面又想起小丽来了。
这是去年的事情了——
五月的一天早上,我走进车间,看见周领班正和几个同事在说什么,大家不断发出一阵阵嬉笑声。我走过去站在旁边听他说了一会儿,才知道他和女朋友吵架分手了。周领班还不到三十岁,个儿不高,相貌平平,进厂才三年,由于能干——或者说是善于钻营罢——就从一个普工升到了二级领班,并成了我的领导。他如此年轻有为,又油嘴滑舌,善于讨女孩儿欢心,听说他交往过许多女朋友,或同时和几个女孩儿交往,关于他们争风吃醋分分合合的事情,我们听得多了,也不以为奇了。
“……为什么分手?不合适就分手呗。她说要我赔偿她五万元青春损失费,呸,我交了那么多公粮,还没向她索赔呢,她还有脸……”周领班大声说。
大家大笑了。
刘大姐,是我们流水线上的老员工,她听完周领班的话后,似乎很不以为然,说:
“小周,我劝你还是把心收一收吧,你年纪也不小了,要谈恋爱就正正经经去谈,不要朝三暮四,见一个爱一个,拿人家姑娘糟蹋着玩呀。”
周领班听后,显得有点儿不高兴,但没说什么,回头见了我,忙把话题岔开了:
“小梁,昨天有一个员工自离了,待会儿你就先顶一会儿他的岗位吧。”
我点了点头,掀开旁边一个胶箱的盖纸,拿出一叠一次性静电手套去发给大家。哦,忘了说了,我的职位是“万能工”,相当于领班助手,每天的工作任务是打杂,偶尔帮忙顶岗,或培训新员工等等,虽然不是对每一个工作岗位都了如指掌,有愧于“万能工”之称号,但扪心自问,自己也算是尽职尽责了。
我们每天工作十一个半钟,早上八点上班,晚上九点下班,午饭和晚饭时间各四十分钟,但由于食堂和厂区隔得较远,人又多,队伍排得老长,每次去吃饭必须争分夺秒,匆匆忙忙,根本没有时间休息。我们厂主要生产打印机,工作不算十分繁重,但到了旺季,订单一多,忙起来的时候,也实在累得够呛,有些生产线的员工晚上还要加班到十点或十一点,那更加是苦不堪言了。有些员工承受不住,而辞职又很不容易,每每磨破了嘴皮子,也只换来一个“不批”,无奈之下,便只好忍痛舍弃半个月血汗钱自离了。更有一些新进员工,一看到工作要穿静电衣,戴静电环(说是像犯人),或去食堂吃了一餐饭,不合胃口,当天就离开了。因此,我们线上虽有同事三十人,而我能叫上名字的不过十来个,昨天自离的那个员工,大约是一周前进来的罢,而如今我不仅忘了他的名字,便连他的模样也模糊了。这说起来不免令人伤感,不过见得多了,也就渐渐麻木了。正所谓“铁打的将军,流水的兵。”但我还是无法完全释怀于他的自离,这倒不是我多么情深义重,而是他此举连累了我:这天上午,我顶了他的岗位,埋头打螺丝,脖子都酸了。下午一点半的时候,刘组长领着一群新员工进来了。他们一律穿着崭新的静电衣、静电鞋,戴着崭新的静电帽。我旁边的几个员工不由得大发感叹,以为这太可惜了,因为根据以往的事例可以推断他们当中肯定有不少人一出车间就脱掉静电衣,摘下静电帽,统统扔到垃圾桶里,然后扬长走出工厂大门,再也不知所踪了。刘大姐也注意到了新员工进来,立刻掉头对周领班说:
“领班,快去领个女孩儿来。”
我们产线少了一个人,自然要补一个了,而我们线上的员工除了刘大姐以外,其余全是男的,她上班时虽也常和我们东拉西扯,说长道短,但有一些话终究不便出口,只可以对女人说,所以她希望来个女员工也是可以理解的了。然而,周领班似乎有所顾虑,吞吞吐吐地说:
“这……我们这儿的活儿太累了,女孩儿做不长……”
“怎么会呢?”刘大姐打断他说,“女孩儿才吃苦耐劳,做得长远——你看我,不是做了四年多了么——不像男孩子心性不定,一不高兴,做个两三天就跑了。”
周领班还想说什么,便听见刘组长高声叫道:
“小周,来领人!”
周领班急忙赶过去,不过依然晚了一步,高大强壮的员工早被其他领班挑走了,只剩下几个又矮又瘦的员工,低着头,垂着手,像菜市场的蔬菜一样摆在那里任人挑选。周领班挑了一条“小豆芽”,领着她走过来了。
“小梁,你教她打螺丝吧。”周领班吩咐说。
我略一回头,看见了那女孩子,不禁微微吃了一惊,因为觉得她很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却又想不起来,一时怔住了。
“喂!小梁,你发什么呆呀?”周领班推了我一下,“你没见过美女么,这样色眯眯地盯着人家看,当心把人家吓跑了啊。”
大家都笑了,那女孩儿也抿着嘴儿笑,看上去有点儿胆怯和羞涩。我尴尬不已,冲她笑了笑,然后让她坐到我身边,看我示范打螺丝。这活儿虽简单,很容易上手,却也需要细心和眼明手快,不然一出错就难以补救了。我一边讲解一边放慢速度,示范了几遍,然后便让她来做。她很聪明,一学就会了,尽管手速还赶不上我,却也应付得过去了。我问她要过厂牌登记了她的姓名、工号,看见她的名字是“白小丽”,而听她口音好像是贵州人。我试着套她的话,果然证实了我的猜测,且又知道了她今年刚满十六岁,才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我问她为什么不读书了,她说家里没钱,而且自己也不乐意上学,因此就早早出来挣钱了。这种情况很常见,但我还是觉得有点儿惋惜。我又对她说了一些工作上需要注意的事项,上下班打卡的时间,还有其他一些琐事,这一天就这么混过去了。由于她是第一天上班,根据新员工的优待,晚上不用加班,所以五点钟她就打卡下班了。
第二天早上,我来到车间,看到小丽已经来了,正坐在她的工位上低头玩手机。我走过去提醒她把手机收起来,且到线外去休息。
“为什么?”她睁大了眼睛,“我坐在这里休息不行吗?”
“这是车间的规定,你忘了?不到上班时间,不准坐在工位上休息、玩手机。你快到后面的长凳上坐着去,不然被巡视人员看见,拍照传到群里就麻烦了。”
小丽听完后,顺从地收起手机,疾步走到后面去了。这天上班时,小丽大约是由于还手生吧,连连出现失误,不是少打了一颗螺丝,就是螺丝打歪了,甚至还将主板上的元件打掉了。停线通知单一张张交到周领班手里,他坐不住了,去找小丽谈话,让她留心一点,不要再出差错了。她惶恐地点着头,嗫嚅着说:
“嗯,我知道了……”
这天下班后,我看见小丽一脸疲惫的样子,问她还能否坚持下去。她只“嗯”了一声,似乎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一个星期过去了,她好像还不能完全适应,手速虽快了不少,失误还是接二连三地发生,停线通知单远远超标了。刘组长知道后大发雷霆,把周领班叫到办公室臭骂了一顿,周领班自然无话可说,一脸惭愧地退出来了。他一出办公室,立刻改换成恼怒的神色了。我一见他这种神情,便知道大事不妙,暗暗为小丽捏了一把汗。但周领班走到小丽身边时,脸上的怒气已消失了大半,只沉着脸说:
“你工作太粗心大意了,不是漏打螺丝,就是打坏主板。漏打螺丝还不要紧,补打就是了,主板打坏了,修不好,只能报废了。一块主板几百块钱,你干一天活儿也赔不起啊!你要是再打坏主板,我就直接开罚单了。”说完走开了。
小丽低头不语,手速也慢了下来,一会儿,几颗泪珠掉到了她手背上。我想安慰她几句,又不知说什么,只得作罢了。这天吃午饭时,我在食堂碰见小丽,她眼圈红红的微微肿了起来。我明白她的心情,便劝她不要胡思乱想,以后工作时多加小心就行了。小丽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我能不能给她换一个工作岗位。
“这个嘛……”我犯难了,“这事儿得和领班说才行,我做不了主。”
她显得有些失望,一个人默默地走了。上班后,她对周领班说了想换岗位的要求,周领班大约也觉得她实难胜任此项工作,担心连累自己挨骂,所以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小丽松了一大口气,眉头也终于舒展开了。
周领班给小丽安排了一个最轻松的岗位:插排线。这活儿虽轻松简单,也需费些力气,倘若手劲不够,排线插不到位,又得挨骂了。小丽尽管人生得瘦小,手劲可不小,大约是农村长大的孩子从小没少干活罢,而且工位又在刘大姐旁边,常得她指点,从此居然没出过什么差错了。周领班自然很高兴,小丽也不必着急和自责了。
周一早上,我进入车间,看到小丽没穿静电衣,只穿着白色的衬衫,外面罩着一件浅黄色的褂子——新员工要一个月后才能领到正式工衣——坐在长凳上发呆,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小丽,”我问道,“你的静电衣呢?”
“不见了。”小丽苦着脸说,“今天我来上班,一打开衣鞋柜,发现里面是空的,衣服帽子全不见了,只剩下一双鞋子。”
一定是有人星期天拿静电衣回家去洗,今天忘了带来,所以生了歹念,顺手偷了小丽的衣服。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但厂里一直不肯在鞋柜区安装摄像头,小偷自然无从追查,她的衣服多半也拿不回来了。
“你先到门口去等着吧,没穿静电衣不能进入车间。待会儿领班来了,我再帮你向他说明情况。”我说。
小丽对我说了声“谢谢”,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去了。一会儿,周领班来了,我赶紧对他说了小丽的事情。
“知道了,”周领班说,“先开会吧。”
开完早会,由于小丽还没来,我便顶了她的岗位,但刚插好几台机子的排线,她就笑吟吟地来了,身上穿着崭新的工衣,戴着崭新的帽子。我赶紧起身让位,又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这天下午上班时,周领班交给小丽一把小锁,说:
“这是我刚才吃饭时抽空去外面买的,你记得把柜子锁好,这样就不怕衣服被偷了。”
小丽似乎有点儿受宠若惊,一个劲儿地道谢,收下了他的礼物。
“领班,你真是偏心,我们当中有好几个员工被偷过工衣,怎么没见你买过锁给他们呀?”刘大姐装作吃醋的样子说。
周领班被她说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嘿嘿一笑,巡线去了。刘大姐待他走远后,便悄悄地告诫小丽说:
“你可别被他的一点小恩惠迷惑了,他这人坏得很哩。”
“是么?”小丽睁大了眼睛,一副无法置信的模样。
刘大姐见她不信,便给她讲了周领班的许多私事,其中或许也有添油加醋的地方,但大体上与事实相去不远,也不知小丽是否相信,总之,她听完后沉默了,而且从那之后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周领班,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对他无话不说,毫无防范了。
六月十五号,是我们发工资的日子。这恐怕是我们当月最值得高兴的一天了。当天下晚班后,周领班邀我们去喝酒,我平时不大合群,又想到明天还要上班,厂里又有门禁,十一点半后回来的记警告一次,罚款五十,所以拒绝了。第二天上班时,我听到小丽在和刘大姐抱怨说宿舍太吵了,舍友常常半夜三更还说话聊天,或玩手机不关声音,吵得她睡不着觉;臭虫又多,咬得她浑身是包,痒得厉害。
“昨天不是发工资了吗?”刘大姐说,“你为什么不搬到外面去住呢?”
“外面租房一个月要多少钱?”小丽小心翼翼地问。
“一般要三百块,算上水电费的话,一个月大概三百五吧。”
小丽听后沉默了。刘大姐问她昨天发了多少工资,小丽伸出一根手指说:
“只有一千零二十七块。”
“你刚来不久,上个月才上了十一天班,拿不到全勤奖和绩效奖,自然只有这么多了。但一千块钱租房已经足够了呀。”
小丽不说话了,埋头插排线,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
“我的钱都寄回家去了,现在身上只剩下不到两百块钱了。”
刘大姐趁机问了她的一些家庭情况,她大概看出刘大姐为人不错,不是爱搬弄是非的人,就一五一十地对她说了。
小丽家住在贵州一个偏僻的山村里,父亲白锦发是农民,却毫无农民艰苦朴素的本色,而是好逸恶劳,吃喝嫖赌,祖父积下的那点遗产早给他败光了,家境渐渐衰败下去,终于沦为贫困户了。母亲是未婚先育,当初带着三岁多的小丽嫁给大她十三岁的白锦发,进门后受尽了白眼,三天两头不是挨打就是挨骂,夫妻感情很坏,像仇人似的。小丽还有两个弟弟,一个读初一,一个读小学四年级。中国向来重男轻女,农村尤甚,更何况她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所以从小没有得到过一点儿父爱,存留在她记忆里的唯有打和骂。她十二岁前没穿过一件新衣服,都是捡别人穿剩下的旧衣服穿;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总是两个弟弟先吃,甚而至于没她的份儿;每个周末如不下雨,必得上山打柴,或去打猪草,不得片刻清闲。初中毕业后,家里的境况更艰难了,父亲是无论如何不肯再送她读书了,她知道没法子可想,而且自从上了初三之后,渐渐感到学习吃力,成绩也慢慢跟不上了,中考又发挥失常,没有考上理想的高中,因此断了读书的念头,收拾行李打工去了。如今两个弟弟还在读书,母亲又有病,父亲只知道赌,家里入不敷出,所以上个月一发工资她就急忙寄回家里了。
小丽没钱在外面租房子,自然只能挤工厂宿舍,尽管吵闹一些,但时间一久,也就渐渐适应了,何况白天干活累坏了,晚上下班后洗完澡,洗完衣服,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唯有一点无法适应的是,她住在一楼,湿气重,空气也不很流通,生病就很难避免了。一天上班时,我看到小丽脸色苍白,一副精神萎靡的样子,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她说今天一早起来觉得头重脚轻,应该是感冒了。
“去看过医生了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说没有时间。我便劝她说,要是撑不住了就请假去看病,不要勉强自己。但她不肯听,说是请一次假两百块全勤奖就没了。我尽管对她的“要钱不要命”很不以为然,但这种情况实在见得多了,自己曾经不也如此么,所以又对她生出了几分同情,心里感觉有些酸涩。小丽后来终于撑不住了,说要去休息一会儿,让我给她顶岗。我自然应允了。周领班知道小丽生病后,立刻拿了请假单过来,让她请假去看病。小丽先是不肯,后来周领班发火了,她才不得不填好请假单,下班去了。我有点儿担心,不知她是去看病了,还是舍不得医药费,躲在宿舍睡觉。但今天又有两个人自离了,一时找不到人顶岗,我也比往日更忙了,一忙起来也便将她忘了。
吃午饭时,我看到周领班在和小丽视频通话,问她去看过医生了没有,吃过药了不曾,得知她没有胃口而没吃午饭后,现出焦急的样子,责备说:
“生病怎么可以不吃饭呢?这样没病也会饿出病来。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小丽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只见周领班连声说“好”,立刻放下筷子,端起还没吃够一半的饭菜去倒掉,然后匆匆忙忙地走了。
古人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小丽一连病了好几天,但听刘大姐说她已没什么大碍了,只是钱都买药花光了,好在周领班对她关怀备至,每天一下班便去看望她,请她吃饭,又往她微信里转了三百块钱,劝她不要舍不得花钱,想吃什么买什么,没钱了就对他说。听说小丽病情好转后,我终于放心了,但不知怎的心里又起了另一种担心……
小丽病好后,仍旧来上班,我不用顶岗了,自然轻松了不少。一天,小丽问我道:
“员工生日,厂里会发生日礼物吗?”
我当时没反应过来,随口答道:“当然会发了。”
当天五点下班后,我吃完饭从食堂出来,看到行政办公室外面摆了一张桌子,旁边堆满了玩具毛熊和布娃娃等东西,后面墙上贴满了鲜花,几个文员正在发放生日礼物,身后的音响里传出,“祝你生日快乐……”又到了每月发放生日礼物的时候了。我的生日还没到,此时只有旁观的份了。但我忽然看到小丽走了过去,拿出身份证来给一个文员看过后,从她手里接过一个小毛熊,然后走到花墙下抱着小毛熊笑呵呵地让人拍照。我恍然大悟:原来今天是小丽的生日。我此时就是想送她生日礼物也来不及买了,但话又说回来,我们的关系还不是很熟,送她生日礼物未必合适吧。我这么一想,很快就释然了。
第二天,我上班时看见小丽在玩手机,便走过去提醒她把手机收好,不要玩了。她冲我笑了一下,随手把手机塞进了口袋里。我发现她的手机很新,而且似乎不是原来那部了,说:
“你换手机了?”
“嗯。”
“多少钱?”
“一千二百块。——这是领班昨天送我的生日礼物,不然我哪有钱买啊。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敢收,但他说什么也要我收下,我只好接受了。”小丽的口气听上去有些无奈,嘴角边却挂着甜蜜的笑容。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同时感到更担心了。
这天上班时,周领班一直坐在小丽身边,两人有说有笑,刘大姐插不上嘴,被晾在了一边。这周星期天,厂里照例放一天假,我出去买点儿东西,走到大门口时忽然下起了雨。我没带雨伞,便站在保安室外躲雨。此时出厂的人少了很多,对面小卖部门口前也挤满了躲雨的人。我等了十几分钟,雨还没有停,而且越下越大了。我刚要回宿舍拿伞,忽然看到小丽来了,她也没有带伞,头发都被雨淋湿了。我和她打了个招呼,说:
“你的伞呢?”
小丽往对面小卖部一指,笑说:
“还在店里呢。”
“那你怎么出去?”
小丽嘻嘻一笑,没有回答,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背过身去说:
“我下来了,正在保安室外躲雨,你快点儿来。”
一会儿,只见一把黑色的雨伞停在了大门外。小丽急忙掏出厂牌往旁边的刷卡机“滴”地刷了一下,跨出铁门,一头钻进了雨伞下。
“你看你头发都湿了,快去我家吹干吧,不然又要感冒了。”伞下的人带着责备和爱怜的口吻说。
我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便知道他是谁了,心中有些不快,又有些不安。我目送黑伞渐渐远去,消失在了雨中,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时雨势小了些,但看样子一时半会停不了,还是先回宿舍去吧。我走到宿舍楼下,凑巧看见旁边花坛里一株红玫瑰的花朵被风雨摧残了,花瓣落了一地。以前我天天打这儿经过,却从未留意过玫瑰花的情况,甚而至于连它开花了都不知道,此刻为我所注意到时,它已经被摧残了。我看着遍地落红,不禁感到有点儿惋惜,心中又好像多了一块大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自此之后,小丽和周领班的关系更亲密了,两人每天形影不离,便是上班时也旁若无人地说笑。一天,小丽拿了离岗证上厕所去了,刘大姐便趁机对周领班说:
“人家才十六岁,未成年呢,你还是放过人家吧。”
周领班咧嘴笑笑,也不答话。刘大姐又劝他不要花言巧语,哄骗小丽,弄到手后玩腻了便一脚踢开。
“看你说的,我可不是随便玩玩,而是一片真心。”周领班辩解说。
“我还不知道你是花心大萝卜?”刘大姐带着几分不悦说,“你要是能够认真对待感情,这会儿早结婚了,说不定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你要不能从一而终就别白白糟蹋了人家,人家将来还要嫁人哩。”
周领班大约被她看穿了心思,有些尴尬和不快,收起了笑容,假装巡线去了。
刘大姐大概是怕小丽上了周领班的当,旁敲侧击地问他们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又说她年纪还小,刚出社会,不知道人心险恶,不要急于谈恋爱,周领班人品不可靠,感情不专一,最好和他分了。但小丽此时正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哪里听得进去,不仅嫌她啰嗦,而且由于她说了周领班的坏话,还对她产生了反感,从此刻意回避她,对她的态度也十分冷淡了。刘大姐碰了个钉子,大约也自悔失言,此后便不大劝她了。
周日上午,我去外面吃午饭,走到厂门口,看见小丽背着背包,拖着一个行李箱走到保安室外面,交给保安一张放行条。保安让她把行李箱打开,检查了一下,又检查完了背包,挥手放行了。
“小丽,”我问道,“你在外面租了房子么?”
小丽回头看见我后,脸上泛起一抹红晕,羞涩地点了点头,说:
“宿舍太吵了,我住不习惯。”
我正要上前帮她拖行李箱,周领班忽然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上去拎起行李箱,说:
“咱们走吧。”
我恍然明白了什么,曾经担心的事情如今终于变成了现实,心中却忽然释然了,似乎那块压在心上的大石头已经消失了。
小丽和周领班同居的事情,不久我们产线的人都知道了,大家背地里议论纷纷,有的是羡慕,有的是嫉妒,还有的是惋惜。然而,最担心小丽的要数刘大姐了。她暗暗告诫小丽,让她采取安全措施,不要未婚先孕了,又叮嘱周领班好好对待小丽,时机成熟了就赶紧结婚云云。但不知道他们听进去了没有,小丽是脸红红的低头不语,周领班则一味装聋作哑,看他们的神气都好像嫌她太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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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里到了旺季,一下子接到了许多订单,工作开始忙了起来,员工一天到晚手不停歇,我顶岗、催料、跑腿,也忙个不停,再没有聊天的工夫了。但即便如此,有时也还是不能按时完成产量,挨骂就不可避免了。我们产线忙,物料部自然也不能清闲,小张一趟接一趟地来回送料、倒垃圾,累得一身是汗,背后衣服全湿了。一天上午十点多了,我们产线上有样材料用完了,产线停线了,小张还没送料来,流水线上的员工乐得清闲,自然无所谓,我就不能安之若素了,连打了几个电话去催,周领班也急得打电话破口大骂,还说要投诉他们。也许是周领班的威胁奏了效,大约过了五分钟,小张终于推着一车堆得高高的材料来了。我赶紧上前帮忙卸货,问他为什么这样晚才来,他说今天早上他们部门有几个人没来,人手不够了。我这时才注意到他脸上、脖子上颇有几处抓痕,笑道:
“小张,你昨晚和老婆打架了?”
小张尴尬地笑了下,没有答话,帮我们把材料从纸箱拿出来放到架子上。我有点儿自悔失言,想起材料放置箱里还有几枚创可贴,便拿出来全给他了。他往脸上、脖子上各贴了一枚,像打了两块补丁,样子很有些滑稽。贴完创可贴后,他开始向我们大倒苦水,说他老婆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有时候真想和她离婚算了。遇到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劝和不劝离,所以我便劝他不要冲动,他们刚结婚不久,等过了磨合期就好了。
“小张,”刘大姐插话说,“怎么婚前你没去过她家的么?看你丈母娘现在的样子,大概就可以推算你老婆的将来了。”
正说得热闹,只见课长、组长等簇拥着副理来巡线了,我们赶紧闭上嘴巴,各忙各的去了。
厂里正值旺季,人手又缺,因此员工如无重大事故,请假、辞工一律不批。一天,小丽上班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以为她和周领班闹别扭了,也没在意。但由于她心不在焉,工作屡出差错,有好几台打印机的排线没有插好,终于引起了周领班的注意,走过来问她今天是怎么了。小丽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她妈妈和爸爸在家为了一点小事情,打了一架,妈妈一怒之下收拾东西来东莞投奔她,估计下午就要到了,想请假去接她。周领班立刻拿了一张请假条来给她,然后对我说:
“下午你就顶她的岗吧。”
中午下班后,我们出了车间,才发现外面下雨了。幸亏我昨晚看了天气预报,知道今天会下雨,所以早上带了雨伞来,现在正好派上用场。我刚打开雨伞,小丽忽然走了过来,说她忘了带伞,现在要去接她妈妈,问我能不能把伞借给她。我自然无法拒绝,便把雨伞借给了她。小丽接过雨伞,说了声“谢谢”,撑着伞匆匆走进了雨中。
这周星期天,我上街闲逛,走到海逸百货商场外面时,忽然看到小丽一手拎着一大袋东西,一手挽着一个女人的胳膊从里面走出来。我走上去和她打了个招呼,她立刻从袋子里掏出一把折伞交给我说:
“对不起,忘记把伞还给你了。——这是我妈。”
我这时才把目光转移到她身边的女人脸上,她个子不高,看上去四十多岁,黄脸,嘴唇发紫,气色很不好。我一见之下,却大吃了一惊,终于明白初见小丽时为什么觉得她那么面熟了,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大表姐!”
是的,她确实是我大表姐,虽然十几年不见了,她的样子也改变了很多,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但我认得大表姐,她却不记得我了,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疑惑地问:
“你是……”
“我是火土啊,大表姐,你不记得我了么?”
“啊!火土,你真是火土!”大表姐双眼发了亮,同时笑了起来,“你都长这么大了……”
一旁的小丽满脸惊奇,连问我们怎么会是表姐弟关系,还有她去外婆家时怎么从未见过我?但我没想到还会和大表姐有重逢的一天,此刻心情十分激动,无暇回答她的问题,同时关于大表姐的点点滴滴也电影似的在脑海里回放了……
我大概五岁的时候,由于父母要外出打工,爷爷奶奶又早去世了,家里没人照看我,便把我送到了外婆家。外婆青年守寡,一手把我两个舅舅和妈妈拉扯大,人间辛酸可谓都尝了个遍,刚年过半百头发就全白了。舅舅和舅妈他们也都打工去了,丢下一群孩子给外婆照顾。外婆每天要下地干活儿,还要照顾我们,实在难以两头兼顾,哪怕再多生一双手也忙不过来,好在大表姐孝顺懂事,接过了照看我们的担子。
大表姐大我们好几岁,是我们的孩子头,每天做完家务后便和我们玩耍:跳绳、捉迷藏、下河摸鱼……我们也都乐意听从她的指挥,即便大家偶尔闹矛盾了,但经她一调解,也很快就和好了。秋收之后,我们常在田野里窑番薯吃,先挖个坑,再拿土块搭个塔型的窑子,然后便是烧火了。柴火有现成的稻草,拿取很是方便。一群人围住窑子添柴的添柴,吹火的吹火,忙得不亦乐乎。土块烤热后,把番薯放进坑里,推倒窑子覆盖在上面,再不断地添火就行了。众人当中,我年纪最小,帮不上什么忙——纵使有心帮忙也插不上手——所以一般只有坐在一边等吃了。好不容易等到番薯烤熟了,大家七手八脚挖开土块,一窝蜂地抢番薯,甚至把我也撞倒了。
“不许抢!”大表姐训斥说,“大家坐好,等我来分!”
我们围坐在大表姐身边,几双眼睛全盯着她手里烤得焦黑的番薯。她给我们每人发了一个番薯,最大的那个自然归我了。我们坐在田埂上,一边啃着番薯,一边谈笑,大家彼此看看对方乌黑的牙齿和乌黑的嘴唇,全都笑了起来……
乡村的夏夜,大家吃过晚饭,洗完澡后,大多喜欢摇着大蒲扇坐在院子里乘凉,谈天。月明星稀,院子里洒满了月光。稻田里蛙声一片,却显得夜晚更静谧了。萤火虫打着灯笼在我们身边飞来飞去。我们白天还玩不够,此时又抢过大人手里的蒲扇去扑流萤。但跑出了一身汗,弄脏了鞋子,也会遭到外婆责骂。总之,一个个夜晚就这样流逝了。但后来晚上来和我们玩耍的伙伴骤然减少了,一问才知道他们都到陈二嫂家看电视去了。陈二嫂家是开杂货铺的,比较有钱,新近买了一台电视机,虽然是黑白的,但在村人看来也算得上一件神奇的宝贝,只要打开电视机,画面上就会蹦出许多小人儿来,还会说话,会动,真有趣呀!陈二嫂买电视机的事情早在村里传开了,许多人当天就涌到她家去看新鲜,赞叹不已,尤其是小孩子,由于没见过这东西,一看之下便被迷住了,忘了回家。从此每天晚上,陈二嫂家里都挤满了来看电视的人。第二天,常常有许多小孩子聚在一块儿,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昨晚看的电视剧情,而我自然插不上嘴,彻底被冷落在一旁了。我感到很委屈,又很无奈,谁叫自己家里没钱买电视机呢。有一天,小伙伴们竟在那儿讨论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我这才知道陈二嫂家的电视机在播放《西游记》!外婆家里有一本残破的《西游记》连环画,我不知缠着大表姐讲过多少遍了,却总也听不厌,要是能亲眼看一看电视版的《西游记》那该多好啊!当天傍晚,我对外婆说晚上要去陈二嫂家看电视。但外婆不允许,说是路太远了,还要淌过一条大河,而且晚上正是蛇出洞的时候,万一遇上危险怎么办?我知道去不成了,感到闷闷不乐,连晚饭也没吃,一直躺在床上生闷气。我的反常终于被大表姐发觉了,她劝我去吃晚饭,我赌气不肯去,她最初以为我和表哥打架了,责备了几个表哥几句,待到弄明白情况后便不言语了。外婆吃完晚饭后,也不去喂鸡,端了一大碗饭进来叫我起来吃,大表姐也在一旁帮着劝,并且对外婆说她今晚要去陈二嫂家看电视,可以带我和表哥一起去。大表姐一向稳重,有她带队自然是万无一失,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外婆终于同意了。我立刻从床上一跃而起,拉着大表姐的手说:
“咱们这就去吧。”
“先吃饭,急什么?”大表姐把我拉了回来,“谁不吃饭,我就不带谁去。”
我匆匆吃过饭,洗完澡,天已经黑下来了。大表姐带着我们出发了,外婆赶上来交待我们早点儿回来,我们一面答应着一面涌出了大门。大表姐打着手电筒在前面带路,不时交待我们跟紧她,不要乱跑,过河时她在我面前蹲了下来,我顺势趴到了她背上。她背我过完河后,又背我走过了一段泥泞的道路,才把我放下来,我们又说笑着往陈二嫂家走去。来到陈二嫂家,看到里面坐了半屋子人,电视里果然在播放《西游记》,大家正看得津津有味。大表姐带我们走了进去,陈二嫂大约听见了动静,回头打量着我们,忽然盯住了我们的脚,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带着一点儿厌恶的口吻说:
“你们的鞋子脏死了,不要踩脏了我家的地板,你们想看就到外面走廊上去看吧!”
我低头一看,大表姐和几个表哥的鞋子全是泥巴,只有自己的鞋子干干净净,这自然多亏了大表姐。大表姐没说什么,默默地转身出去了。我犹豫了片刻,也跟着走了出去。大表姐看到我也跟了出来,便叫我进去,但我固执地摇了摇头,她便不再勉强了。我们站在走廊上,隔着窗户看《西游记》。我由于个子矮小,不得不踮起脚尖,但就算这样也只看到人们的头顶。我一下子泄了气,觉得白来一趟了。大表姐见状,便把我背了起来,这下我终于看到了。电视里孙悟空正和妖怪打得昏天暗地,我看得出了神,竟忘了让大表姐放我下来,休息一会儿。当天晚上,电视很晚才播完,大表姐就这么一直背着我站在窗外。此后,我们仍厚着脸皮去陈二嫂家看电视,但从不进屋,大表姐一直背着我在窗外看,我是趴在她背上看完《西游记》的。
我小时候不爱吃饭,生得瘦小伶仃,像条豆芽菜,外婆为此愁坏了,买了一包宝塔糖回来给我吃了,却又并没有拉出蛔虫来,带我去看大夫,大夫说不要紧,多吃点儿酸的东西,胃口开了就好了。外婆便给我买了几包山楂片,但我和表姐表哥分吃后,也还是没胃口,依然不想吃饭。外婆彻底没辙了,责怪我说:
“你不多吃点儿饭,瘦得像个猴子,你妈回来看到后还以为我亏待你了哩。”
大表姐“噗嗤”一声笑了,说:
“奶奶,您不必担心,明天我去山上摘一篮山楂回来给他吃了,不怕他胃口不开,到时候只怕您心疼自家的大米,嫌他吃得太多了呢。”说得大家都笑了。
第二天早上,大表姐吃过早餐后,果然挎着一个小竹篮,戴上草帽上山摘山楂去了。我本来也想跟去,但大表姐说路太远了,山路又不好走,怕外婆在家要担心,所以不肯带我去。于是这天我没有出去玩,一直在家等她回来。但等到下午一点多了,大表姐还不见回家,此时天空又下起了大雨,我们更担心了。我站在大门口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林,心中很是焦急,生怕大表姐迷了路,又怕她会摔倒。外婆也很着急,等雨势小了一些后,叫二表哥带伞上山去接大表姐。但二表哥正要出门,大表姐刚巧回到家了,她浑身湿透了,像个落汤鸡似的,手里还拎着满满一篮山楂。
这野山楂酸得要命,我每天吃几个,果然胃口大开,每餐多吃了一碗饭,一个月后去称了一下体重,竟重了差不多三斤。外婆自然很高兴,但背地里有没有心疼自家的大米,我就不得而知了。而大表姐由于那天淋了一场雨,回到家后第二天就生病了,半个多月才好。自此之后,大表姐一有空就上山给我摘山楂,直到她上了初中,要住校,功课又繁忙,周末回家不是做作业,就是做家务,忙得没时间,这才终止了。
大表姐上初中后,我们相处的日子大为减少了,而且她长大了,似乎不屑于再做我们的孩子头,也不大和我们一起玩了。尽管她对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好,但我总觉得我们之间疏远了。
大表姐初中毕业后,考上了市里的一所重点高中,可惜大舅舅重男轻女,不愿意再掏学费了。那时候,大舅舅因摘荔枝摔断了腿,无法再出去打工,只好在家种田,养猪,大舅妈患了风湿病,便也留在家里和大舅舅一起操劳了。大表姐大约也明白家里的难处,虽然暗暗流了许多眼泪,到底没有大哭大闹,默默地背上行囊和村里的几个大人一起外出打工了。
大表姐去打工后,我心里一下子空荡荡的,感觉失落了什么。大表姐曾寄过几封信回家,说她过得很好,不必牵挂,还托人带过几次钱回来。我心里记挂着大表姐,几乎天天不厌其烦地追问大舅妈大表姐什么时候回来,大舅妈总说过年就回来了。于是我又天天期盼快点儿过年,期盼大表姐早点儿回来。但不用等到过年,大表姐就回来了。她比从前白了许多,也胖了不少,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其中有买给大舅舅和大舅妈的衣服,还有给我们买的各种玩具。我却把玩具扔到一边,拉着大表姐问长问短。大舅妈问她为什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是不是被炒鱿鱼了。大表姐不吭声,忽然红了眼圈,拉大舅妈进房里不知在说些什么,后来就听到大舅妈的叱骂声和大表姐断断续续的哭声……
从此之后,大表姐不大爱出门了,几乎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里,而且常常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偷偷哭泣。大舅舅时常责骂她,怪她败坏了家门。大表姐从不分辩,只默默地垂泪,饭量大大地减少了,人也消瘦了许多,肚子却渐渐鼓了起来。她想吃酸的东西,而苦于不能得到,所以到了周末,我上山打柴时就顺便给她摘山楂。大表姐吃着酸溜溜的山楂,不知想到了什么,哭了,我也跟着哭了。
几个月后,大表姐生下了一个娃娃,女的。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大表姐的“坏事”很快在村里传开了,大家背地里议论纷纷,族长八公公甚至愤慨地说,“这事要是搁我们那会儿,可是要浸猪笼的啊!”大家一边唾弃着大表姐,一边告诫自己女儿,要她们将来洁身自爱,不要学大表姐的样子。
大表姐尽管足不出户,好像也知道了大家背后的议论,生完孩子没几天,便趁大舅妈去喂猪时,偷偷拿根绳子在房里自缢,幸亏被外婆撞见救了下来。这事传出去后,自然又引发了不小的议论,大家虽曾鄙弃于大表姐的“不检点”,此刻却也对她产生了几分同情,以为她毕竟还知道“廉耻”,所以舆论就没有先前那么苛刻了。大表姐也终于敢出门了,然而总低着头,好像游街的小偷一般。偶尔抱着孩子在大门口喂奶,一见有人走过来,即便是很熟的人,也即刻抱着孩子躲进屋里去了。
自从大表姐做出了败坏风俗的事情后,不光父母嫌弃她,村人鄙视她,而且连以前几个要好的姐妹也不大同她来往了。至于我呢,却全不管这些,感觉她依然是以前的那个大表姐,曾经怎样对她,现在也怎样对她。然而,大表姐究竟和以前不同了,她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紧闭着嘴巴,一句话不说,常常一个人躲在房里垂泪,而且还没出月子就丢下孩子出门打工了。大舅舅和大舅妈想把这“祸根”溺死,到底不忍心,又想把她卖了,却找不到买主,不得不把她留在身边,每天胡乱熬些糯米糊糊喂她,只要饿不死她就行了。但是,他们很快甩掉了这个包袱,因为大表姐打工时认识了一个贵州的老男人,决定嫁给他了。女儿远嫁贵州,对象又是一个老穷鬼,大舅妈自然很不乐意,但大表姐的人生已有了一个大污点,邻近的好人家谁会看得上她呢?她现在能够嫁出去就该知足了,还妄想高攀么?因此大舅妈只能同意了这门亲事,但她掉了不少眼泪,送大表姐出嫁那天还哭晕了过去。大舅舅则对这门亲事毫不过问,家里办喜酒那天还借故躲了起来。大表姐的嫁妆少得不像样,她女儿自然也被带走了。后来,我父母把我接回家去了,而随着年纪渐大,人也变得疏懒了,不爱走亲戚串门了。但我心里总牵挂着大表姐,很想得到她的消息,所以一去外婆家就向大舅妈打听她的情况。由于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大表姐出嫁后极少回娘家,关于她的情况大舅妈知道得也不很详细,单知道她过得很不如意,婆婆嫌弃她,把她当牲口使唤,丈夫整天酗酒、赌钱,偶尔劝他一句便动手打人。去年正月初五,大表姐回娘家时颧骨上还有一块淤青呢。大舅妈说着说着就哭了。
“这是她自作自受,”大舅舅从旁插嘴说,“怨不得别人。她当初要是规矩一点儿,不就不用吃今天的苦了?”
我知道大舅舅说的是气话,他心里还是很爱大表姐的,而且事隔多年也早原谅她了,上个月听说大表姐生病后,还拿出自己原本想用来买猪饲料的钱叫大表哥寄给她了。如今大表姐的病已经好了,但我的心还是感到很沉重。
自从大表姐出嫁后,十几年过去了,我都没有再见过她,没想到今天我们竟在他乡重逢了,真是叫人喜出望外。大表姐也很高兴,拉我到她家里去吃饭。原来小丽租了一间房子,搬过来和她妈妈一起住了。我见大表姐衰老得这么厉害,一点儿都不像三十多岁的人,心里感到很悲哀,问起她的情况,才知道她这些年来过得很不好,前几天被丈夫打了之后,只带了三百多块钱就出来了。她一开始想进我们厂工作,但由于她以前在深圳打工时被机器轧断了左手食指,现场就被招聘人员拒绝了,如今她只想在附近找一家小厂落脚,问我可知道有什么合适的厂。我说不知道,她很有些失望,便岔开话题,问了我一些情况,知道我职位比小丽高一级之后,又问我能不能提拔小丽,这我自然也爱莫能助,因此她的失望更掩饰不住了。我心里很抱愧,却也没法子可想,忽然想到了小丽,便劝大表姐让小丽复学,多读几年书,以后找工作也容易得多了。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要打一辈子工?不如早点儿出来打工,还可以多挣几个钱哩。”大表姐淡然地说。
我忽然觉得大表姐变得有些陌生,一时找不到话说了。大表姐留我吃午饭,我推辞了,她又从袋子里抓了一把山楂给我,说这是她前不久回娘家时上山摘的,因为听小丽说她现在爱吃酸,顺便给她捎了来。我瞟了一眼小丽,她忙低下头去,转身回房了。
我回到宿舍后,洗了几个山楂吃了,却觉得又苦又涩,全不像童年时吃的山楂的味道了,但也许这才是它的本味罢。
此后,我一有机会便去大表姐家里陪她谈天解闷,她还没有找到工作,身体又不好,是个药罐子,常说自己拖累小丽了。我常劝她让小丽复学,但每次一提到这事,她就避而不谈了。大表姐让我帮忙看管小丽,别让她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听她口气似乎还不知道小丽和周领班的事情,所以我也不好在她跟前透露什么。
情人分分合合是常见之事,小丽和周领班也概莫能外,他们似乎感情出问题了,上班时互不理睬,路上相遇便各自走开,简直变成了陌生人。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怎么了,也不好多问,更不敢在大表姐面前透露半个字。一天,我去上班时,刘大姐忽然对我说小丽自离了。原来小丽的肚子越来越大,终于隐瞒不住了,而周领班不肯负责,要她把孩子打掉,她因此和他闹别扭了。大表姐知道此事后,气得不得了,昨天晚上下班后堵在厂门口,抓住周领班向他讨一个说法。小丽大概不想让事情闹大,一个劲儿劝大表姐算了,但大表姐如何肯依,非要周领班答应娶她女儿不可。此时周围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周领班大约觉得脸上挂不住,大声争辩说:
“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我又没强迫她,如今都什么年代了,还负什么责?”一把将大表姐推倒在地,抽身走了。
大表姐气得破口大骂,小丽又羞又急,落泪不止,也许觉得没脸在厂里呆下去了,第二天就自离了。
当天晚上下班后,我赶去大表姐家看望小丽,看到她脸色憔悴,左手腕上缠着纱布,忙问她怎么了。大表姐向我哭诉说,小丽一声不吭就自离了,这半个月的工资一分钱都拿不到,等于白干了,回到家后挨了她一顿骂,她一时想不开,割腕自杀,幸亏被她及时发现,不然就完了。我劝小丽不要胡思乱想,安心休养几天,什么事情都过去了。大表姐问我小丽的半个月工资,还有没有办法拿到,我摇摇头说没希望了,她听了好不失望,忍不住又埋怨起小丽来。我看了看手机时间,已快十一点了,明天还要上班,又劝慰了她们几句便匆匆地走了。
过了几天,我又去看望大表姐和小丽,看到大表姐卧床不起,原来已病了好几天了。我见大表姐气色不太对,便不顾她的反对,叫了一辆车,把她送到人民医院去了。大表姐得了肺结核——这是老毛病了——要住院治疗,小丽身上没那么多钱,我便替她垫了一部分医药费。
一个星期后,大表姐出院了,由于她们的钱都花光了,我便又替她们交了房租,还给了她们两千块钱生活费。我曾在周领班跟前有意无意地透露过小丽家里的困难,但他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似乎不想再听了。他已经和小丽完全断绝了关系,不再来往了。但小丽还不肯完全死心,想跟他复合,一天守在厂门口等他下班时,却看到他和一个年轻女子牵着手有说有笑地从里面走出来。也许有一句话说得对:东莞没有爱情,只有流水线。这下她彻底死了心,第二天便毅然去医院打了胎。自此之后,小丽性格大变,喜怒无常,自暴自弃,渐渐沦落下去了。大表姐为此常常责骂她,甚至还动手,但毫无效果。我以为小丽只是一时情绪低落,一旦换个新环境,结交一些新朋友,便会渐渐忘记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重新振作起来。为此我帮她在一家鞋店找了一份工作,但小丽只上了一个星期的班就被辞退了,原因是她上班时整天哭丧着脸,一副颓废的模样,一天连一双鞋子也推销不出去。小丽失业后,每天呆在家里打游戏,睡大觉。大表姐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儿,自然无法出去工作了,她本指望小丽挣钱养家,现在还要反过来为她操心,这一气就更厉害了,什么污言秽语都骂了出来:
“你这小娼妇!小小年纪便不学好,出来打工见了个男的就脱裤子,白白被人搞大了肚子,连打胎费都是问人借的,现在被人抛弃了还不知道争气,整天就只知道在家里躺尸、玩手机,连自己母亲也养不起,我要是你啊,我早一头碰死了!……”
小丽也不争辩,任由她骂,眼泪却像断线珠子似的掉了下来。我劝她们先回家去,但大表姐说她这一出来就不打算再回去了,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家里两个小的,想挣点钱送他们将来读完大学,便算是尽了做母亲的责任了。
十二月底,我因家里有事,请了二十天假,回到家后和妈妈说了大表姐一家的事情,但略过了小丽怀孕打胎的一节。妈妈听后感慨不已,在我返厂时特意多包了几个粽子让我拿去给她们。我返厂后的第二天,拎着粽子去大表姐家,看到她正在楼下徘徊,见了我便现出一丝惊慌的神色来。我问她身体好点儿了没有,又说我妈特意包了粽子让我拿来给她们吃。
“你替我多谢谢你妈。”大表姐连连道谢,收下了粽子。
我又问起小丽,大表姐支支吾吾地说她找到了工作,上班去了,还没回来,自己忘了带钥匙,只能在外面等她了。我也没再多问,因为还有别的事情,就先回去了。第二天上班时,无意中听到几个员工在聊天:
“……听说还是我们产线上的前员工呢。”
“是么?那今晚我也去玩玩。”
他们看到我来了,急忙闭上嘴巴,假装认真工作了。一天晚上下班后,我买了几斤水果去看望大表姐,来到她家对面的小卖部门口时,远远地看见小丽和一个男人走进楼里去了。我喊了她一声,她没听见,等我赶到楼下时却晚了一步,大门已关上了。我掏出手机,给小丽打了个电话,让她下楼来给我开门。但小丽说她刚上夜班去了,让我先回去,而且要是没有紧要的事情,以后晚上不必来找她了。我以为她新交了男朋友,自己再去她家实在不大方便,所以也没多想,又拎着水果回去了。
从此之后,我除了偶尔给大表姐和小丽打过几个电话以外,再没有去过她们家了。不久,小丽把欠我的钱还清了,我由此知道她现在过得不错,便更加放心了。
这年过完年返厂后,我去找大表姐,来到她家楼下,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却说是空号,又拨了小丽的手机号码,也同样如此。我觉得有点儿奇怪,独自在楼下徘徊,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一个胖女人(大约是房东)盯着我看了很久,终于一脸警惕地走上来问我是干什么的。我急忙说明来意,她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说:
“你真是她们亲戚?”
我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还把带给大表姐的水果、粽子等东西给她看了,她才松了一口气,对我消除了戒备,同时换了一种愤恨鄙夷的语气说:
“她们已经搬走了。”
“哦,”我吃了一惊,“什么时候搬走的?”
“上个月。”她顿了顿,又似笑非笑说,“你还不知道她们是做什么的吧?”
我听出她话里有话,忙问她们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哼”了一声,忿忿地说:
“你还不知道哩。那老的得了病,没钱医治,就叫女儿去卖淫,自己帮忙拉皮条,呸,天底下竟有这样的母亲!地点就在我眼皮底下——她们的租房里——我每天要去看店,不在家,一直被蒙在鼓里,上个月扫黄,她们被抓了,连累我也被罚了款……”
我好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差点儿晕厥过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只觉得那个曾经背着我在窗外看电视,为我冒雨上山摘山楂的大表姐的形象,竟渐渐模糊不复可见了;而一想到小丽的未来,则更使我黯然以至于泣下。
从那以后,我和大表姐、小丽彻底失去了联络,但时常会想起她们,不知道她们现在流落何方,过得怎样。但所谓“否极泰来”,说不定大表姐的病已经好了,小丽也复学了罢。(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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