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陆，你的糖人我下辈子再吃

       

老陆，你的糖人我下辈子再吃

        村子里的老人，除了我爷爷奶奶，唯一记得的就是一个人住在村东头的刘老陆。刘老陆是村子里唯一的手艺人，说是手艺人，也就是捏糖人的。

        5分钱或者三个牙膏皮可以换一个，公鸡，螳螂，孙悟空，猪八戒，各种各样的都有。我记得放学后最开心的一件事就是跟小伙伴一起去买糖人吃，叫他一声刘爷爷，有时候刘老陆心情好还不收我们的钱，我们拿了糖人先不吃，而是比一比谁的糖人更加漂亮。

        从村里大人们的闲谈中，我知道了刘老陆有个在省城生活的儿子，每月都会寄生活费给他，但他从未用过，在他老伴去世后，他就不允许他的儿子回来看他，好像断绝了关系一样。

        后来我又听说，刘老陆的老伴是个城里人，当初高中毕业赶上三下乡的风潮来到了这个村子，不知道看上了农村里的刘老陆哪个方面，不顾她父亲的反对，在高考恢复后选择留在村子里跟刘老六结婚。那时候可是村子里的头等大事，毕竟在此之前还没有城市人会嫁到农村来的。

        小孩子好奇心重，不懂事，有一次放学后跟刘老陆买糖人的时候我就问：“刘爷爷，你不是有个儿子吗，怎么都不见他回来看你？还有其他大人都说刘奶奶是城里人，她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很漂亮啊？”。

        刘老陆没有回答我，他把糖人递给我，说了一句：“你这个小孩子懂什么，糖人给你，赶快回家吧，我也收档了。”

      如果是其他小孩子也就回家了，但从小我好奇心就比别人重，而且特别喜欢听故事，所以一直缠着他：“刘爷爷，你给我讲讲嘛，刘爷爷，求你了……”。我缠着他从村里到了他家，最后他耐不住我的纠缠，无奈地笑了笑，“行吧，不像你平时听的那些故事搞笑，你可别嫌无聊，小屁孩”。

      刘爷爷拿了一张黑白相片给我，是他和刘奶奶年轻时的合照。“这是我们剩下的唯一一张合照，其它的照片都跟她一起下葬了。这是我们认识不久的时候拍的，县里派人下来视察下乡知青的工作，临走的时候村里送行，我跟她站一起，负责人就说给我们拍一张照让我们做纪念，我那时候挺害羞的，你看我的笑都是挤出来的，她很热情，好像我们认识了好久一样，站在我身边一点也不见外”。从照片中可以看到刘奶奶年轻时候虽说不上很漂亮，但也有种小家碧玉的感觉，让人一眼看上去就会喜欢。

      那时候刘爷爷因为家里没钱，小学都没读完就辍学在家种田。所以在第一眼看到刘奶奶的时候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她身上独有的那种与村里其他女性不同的气质让刘爷爷不知所措，还未体验过爱情的他并不知道自己对这个女人的感觉是什么。

      刘奶奶在来到村子的第一天就告诉大家，如果有人想提升自己的文化水平，可以找她，她会帮助大家成为一个有文化的农村人。但是那时候大家都觉得学点文化在农村里能干啥，还不是种地，有这时间还不如多去田地上看看。所以即便村长跟着动员，响应的人也没有几个。

      刘爷爷的家与刘奶奶住的地方很近，每次刘爷爷在河里叉了鱼都会去给刘奶奶送几条。一来二去渐渐熟络起来，刘爷爷就鼓起勇气去问刘奶奶：“那个，你可不可以教我识字念书，我想学。”刘奶奶很高兴地答应了他，因为总算有个肯学的人了。

      每天晚上吃完饭，刘爷爷就去刘奶奶那里学到睡觉的时间。刘奶奶教得认真，刘爷爷自然也学得卖力，过了一段时间，刘爷爷的谈吐已经多了一丝文化人的感觉。

        有一天晚上学到一半，村里突然断了电。村里很快给刘奶奶送来了蜡烛，点着蜡烛，刘奶奶说：“你今晚就先回去吧，电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刘爷爷走到门口，不知哪来的勇气，挠着头说了句：“要不我再陪你待一会吧，万一出了啥事，黑灯瞎火的也照应不急。”刘奶奶“噗哧”笑了出来，“你还真会说”。

      那一晚刘奶奶给刘爷爷讲了城里的生活，那些对刘爷爷来说显得陌生又新奇的人和事，让刘爷爷心生向往。但听了一会儿后，刘爷爷发现，真正让自己向往的不是城里的生活，而是把城里的生活描述得特别美好的这个人。他很想表达些什么，但是话到嘴巴里却说不出来，他有点害怕，害怕他会打破这种平淡却美好的氛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一直盯着她，她可能是发觉了，就问我怎么一直看着她，我想不到什么可说的，就说了一句，我觉得你的眼睛很漂亮，仿佛这屋里的光亮是从你眼睛里发出来的，微弱但很美。”刘爷爷说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这种这么美的话，他自己也没有想到。

      刘奶奶看着刘爷爷，她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让自己有种不一样的感觉，尤其是听到他夸自己的时候，心跳似乎加快了，这是后来她告诉刘爷爷的。

      虽然那晚什么都没发生，但是两人之间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感觉。白天在田地的时候刘爷爷会跑到刘奶奶所在的田地帮她一起插秧，干完之后坐在田边聊天，傍晚还会一起到村头的路上散步。

      有一天，刘爷爷搬了一个箱子到刘奶奶家，刘奶奶好奇地问是什么，刘爷爷说：“这啊，可是我爷爷留给我的东西，做糖人的，你有没有吃过”。“是不是用麦芽糖做成的那种很多形状的糖人，在城里的庙会上见过，但是没有吃过，你还会这个？”。“当然会了，我爷爷教给我的，他以前就是卖糖人的。”刘爷爷从箱子里拿出工具，还有一碗从家里熬好的糖稀。那时候糖还属于短缺物品，为了熬这一碗糖稀，刘爷爷挨家挨户的求，费了不少力气。

      刘爷爷先用油毡子在大理石板上轻轻蹭一下，一把很精致的小铜勺舀上少许糖稀，微微倾斜着糖稀就缓缓流出，紧接着手往上一提就成了一条糖线，手腕上下左右地翻飞，一个糖人就出现在了大理石板上，待得凉了定型，用糖稀在糖人身上点两个点，把竹签朝上一贴就拿起来了，再往草把子上一插大功告成。

      “给，吃吧”。刘奶奶也不客气，像个小孩子一样，拿过来就吃，吃完还舔舔嘴。“好吃吧，以后我每个月都给你做一次，好不好”，刘爷爷的语气显得特别认真。刘奶奶也收起笑脸，看着刘爷爷，认真地点了点头。

        此后，他们仿佛形成了一种默契，大家都不说，但是双方的感情却越来越明显，直到恢复高考的那一年。那一年是所有下乡知青的改变命运的一年，当村里大张旗鼓地宣传此事时，刘爷爷却像失了神一样，因为他知道刘奶奶要走了。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情况，他妈也跟他说：“我们是农村人，人家是城里来的姑娘，迟早要回去，你不要有什么想法，还是老老实实种田，找个农村姑娘就行。”

      “你知道我的原名是什么吗，刘傲陆，那一次是我这一生唯一一次做了配得上我这个名字的事情。”

      刘奶奶忙着办理回城里高考的事情，刘爷爷几天都没有去找她，在她回去的前一天晚上，刘爷爷把刘奶奶叫出来散步。他们从这头走到那头，都没有说话。回去的路上，刘爷爷突然拉住刘奶奶，说他写了首诗送给刘奶奶，没等刘奶奶回答，他就朗诵起来：

多少个白天
我们在田间耕种
一株株秧苗
种在了地里
也种进了我的心里
多少个傍晚
我们在路上散步
落日的余晖
染红了天际
也温热了我的心灵
多少个黑夜
我们在灯下学习
橘黄的灯光
照亮了书籍
也点亮了我的爱意

        朗诵完诗，刘爷爷又说：“你可以留下来么，我知道我是个农村人，给不了你城里那样美好的生活，大家也都告诉我不要对你有什么想法。但是我没法控制自己对你的感情，是你让我知道我的生活不只有种田，是你让我变成一个有文化的农村人，在你来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发誓我会努力，一定会让我们的生活变好的，我还有很多糖人的形状没有捏给你看，可以吗？”

        刘奶奶哭了，但她没有回答刘爷爷，只是拉着他的手一路走了回去。第二天，刘奶奶还是走了没有跟刘爷爷告别。刘爷爷几天没有去田地，就待在床上，他觉得刘奶奶肯定不会回来了。一周以后，在村头那条路上独自散步的刘爷爷碰到了从城里回来的刘奶奶。刘奶奶笑着跟他说：“我回来了，你得娶我。”刘爷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激动地拉着刘奶奶的手，一直说：“娶，娶，娶……”

        就这样，没有彩礼，没有嫁妆，没有三转一响（手表，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只有生产大队帮忙弄的几桌酒席——也就是多了些蔬菜，没有肉，刘爷爷和刘奶奶结婚了。

      “她的父母不同意，她跟他们吵了一架，绝食了几天，她父母没办法只好同意，但是他们说绝不会来农村看她，我们也是后来生活好转时才去县里看望了她的父母。那时候我知道我这辈子值了，所有人都想往城里挤，她却跑来农村和我过苦日子，这样的女人在当时，基本没有。”刘爷爷说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容。

      后来村里改革，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让刘爷爷的村子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生活变得好了起来。刘爷爷想办法在县城找了个工作，苦活，但是能让生活变好，刘爷爷也不觉得辛苦。刘奶奶生了个儿子，懂得教育的重要性的刘奶奶和刘爷爷是村里唯一一家供孩子读完高中的家庭。

      “他高中毕业以后，他在县城政府工作的舅舅帮他在县城找了一份工作，算是脱离了农村，也让我们两个安心。就这样，我们两个在这里平稳地过了几十年，儿子在县城也干得越来越好，被调去了省城，每月都会寄钱给我们。你刘奶奶去世后，他说要每个月回来看我一次，我不让他回来，省城那么远，回来一趟那么麻烦，他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不辜负我们两个对他的期望就好。”刘爷爷说完问我：“怎么样，对这个故事还满意嘛，是不是有点无聊？”

      那时候什么都不懂的我点了点头，没有太大的感触。而现在知道了那个年代的艰辛，才明白他们的爱情有多么不容易，一个农村人，一个城里人，在这个村子里孕育出了那个年代最美好的幸福。

      “你刘奶奶在走之前留给我的信中说了一句话，她说‘老陆，来到这个农村，嫁给你，我从未后悔过，你的糖人，我下辈子再吃’，这辈子遇到你刘奶奶，我真的很开心。”我离开前，这是刘爷爷告诉我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他照常在路上捏糖人，而我们也像往常一样，“刘爷爷，买一个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