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作者: 阳春白鹅 | 来源:发表于2023-11-13 00:20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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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躺在沙发上,侧着身子,两个灰色的沙发靠垫托着白发苍苍的头,胳膊平搭在胸前,曲着腿。我坐在她的脚头,侧眼看她就像一个横躺着打印体的“5”。她两眼昏沉,似睡非睡地看着电视,电视上正播着《妈妈在等你》。

    电视声音很低,客厅灯光昏暗,十岁多的团团狗趴在地板上,右前蹄优雅地搭住左前蹄,抬头装模作样地盯着电视,过了一会儿又趴下去,两前蹄分开平行在头两侧,下巴紧贴着地,眼睛半闭,朦朦胧胧。

    我就坐在这样的昏暗和朦胧里,思绪飘飞,心神迷离。墙上的挂钟滴滴嗒嗒,波澜不惊。眼前的黄色方桌渐渐变了颜色,涂上了一层暗红,桌面木色斑驳,桌后立一长长的高几,几后靠的是一面有着许多雀斑的墙壁,正中挂一张MZX半身头像,画上的人无论你站在哪个角度都会神奇地朝你亲切地微笑。像的左右两边两幅对联,红底黑字清晰又模糊。向左边看,一个宽大的砖炕占了大半个屋子,炕尾陡峭着一堵黑黝黝的横墙,炕边生着温暖的炉火,熊熊的火焰摇曳生姿。炕后是方方的小格子窗户,贴着红纸剪成的各色窗花,有鲤鱼、孔雀,还有大戏里的女子。炕前的地板铺着长方形的砖,被反复不倦地洒水打扫琢磨成黑亮黑亮。

    穿过了时空,如旧时的黑白电影,我回到了半个多世纪前,在那个生我养我的两间小东屋,我看见了妈妈。二十五虚岁,小小的身材,挺着大肚子,白皙的脸庞闪着幸福的光芒,笨拙的身体并不妨碍她在火炉边忙忙碌碌。靠横墙坐着英俊的男人,也是二十五六岁,浓黑的眉毛下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眼神清亮狡黠又甜美,柔丝般的温情如泉水流泻,嘴角噙笑。三岁的哥哥在炕后玩耍,男人伸出大手抱他过来,放在膝头,右边的眉毛向上挑起又落下,专注地满心欢喜地看着哥哥。

    暮色降临,正值元旦,外面的工地上,榔头镢头叮当,修水渠,挖土方,干得热火朝天。男人是村支书,回家来有点事,顺便看看妈妈和哥哥。是时候该去工地了,他站起身,披着大衣,准备离去。一向懂事,不淘气不缠大人的哥哥忽然抱住了男人,仰着头要抱抱再抱抱说什么也不让走。男人被缠得脱不开身,伸手在口袋里摸索半天,找出仅有的一块糖塞到了哥哥手中,亲了亲他的红扑扑的腮,推开他抬腿跨出了门槛。

    没走几步,男人又折回,掀开门帘,一只脚在外,一只脚跨进来,喊着妈妈的名字:“改金,我跟你说,孩子马上要生了,我想好了,生个女孩就叫灵娥。你记住了,我可走了昂!”妈妈答应一声“知道了,这个还有啥急的!”就继续忙着。哥哥又跌跌撞撞跑向门口,喊着闹着哭着:“爸爸,不走,我要爸爸……”

    我看到了,男人英姿飒爽,大踏步在乡间的小路上走着。也许还唱着嘹亮的歌,是《谁不说俺家乡好》“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间”。或者是嘴唇嘟着向前撅起,吹着清脆的口哨,应该是一曲《我们走在大路上》“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暮色苍茫,西天也许还有几缕红霞,归巢的鸟儿在枝头树间叽叽喳喳,与他的歌声哨声互相呼应。他心情愉快,因为大队的工程快要完工,家里的第三个孩子将要出生,妻子温柔能干,孩子们漂亮可爱,家庭幸福,事业有成,大好年华,前程似锦!

    他这样想着,步履轻快,不知不觉就到了工地。看见挥汗如雨的知青农民,大小伙子壮汉子,看着快要挖好的土方快要竣工的水渠,心里就像奔腾的潮水,汹涌澎湃。

    男人迅速加入劳动的人群,有力的双臂举起又落下,镢头翻飞,挥汗如雨。过了一会儿,他停下来,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大手一挥,声如洪钟,“大家辛苦了,停一停,咱们开个会!”人们放下锄头,撂下镢头,开始从四面八方聚拢来。男人站在土方下,披着大衣,两手叉腰。我可以看到他的宽阔的后背,高大的身材,威风凛凛。

    也许是“神仙羡慕好伴侣,少年恩爱遭天妒”,命运之神就在那个时候降临。应该有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哗啦哗啦的土石坍塌声,嗡嗡砰砰声,大块大片的土和石头从天而降,直砸到男人头上……

    出事故了,土方塌了!砸到不少人,但都是碰了胳膊擦了腿,男人遭到的是致命一击。

    寂静的田野起了骚乱,栖息的鸟儿惊得扑腾腾乱飞,夜的呼吸也变得沉重!

    有人跑去报讯,气喘吁吁,冷汗淋淋,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妈妈半天听懂一句,“旭东被砸了一下!”她轻轻责备:“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砸一下过几天就好了么!”

    我能看见,小屋里挤满了人,外边奶奶屋子的姐姐探头缩脑,不知道为啥家里这么热闹。我能看见,妈妈渐渐听明白过来,但是我怎么也看不清妈妈的脸了,是哭了傻了还是呆了木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男人就这样离我们远去,我未曾谋面的做梦都想拥有却怎么也不会叫出声的亲人,即使现在我还是不敢喊不会叫的爸爸。

    我看见人们七手八脚地把爸爸抬起,放在一个平板车上,在农历十一月的寒风中,连推带拉地跑向镇上医院。我看见土路上扬起灰尘,板车上不断地滴下淋漓的血,浸透了大衣跌落在土里,把地上的粉尘凝成红豆般的颗颗粒粒,把空中飘飞的寒溶成胆寒的腥。我看见穿白大褂的乡村医生脸色黯然,摇头叹息;推车的大小伙壮汉子无声地叹气,转过脸去用粗布衣服的袖子抹着眼角。我看见裹着小脚的奶奶拄着拐,倚着门框在冷夜中哀哀哭泣;爷爷颤颤巍巍,左手拉着姐姐,右手抱着哥哥伤心欲绝……

    我还是看不清妈妈,我不知道她会怎样,我想象不出。我想象不出她怎样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欲哭无泪,回天无力。更重要的是我想象不出,她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完成了生产。

    就在那晚后半夜,也就是元月二号的凌晨,一声婴儿响亮委屈的啼哭穿透阴冷的风,划破天际。

    我看见,我出生了,有力的小手小脚不停地舞动。有人看见我的一只蹬向空中的脚指头云集,似不止五根。于是抓过来细数,发现确是六根。

    “这孩子命硬,”有人说,“克死了她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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