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歌醒来的时候,已近傍晚。
云慕公早在房中相候。
正说话间,有人推门而入,却是小孩谢玄。
谢玄见到柳轻歌,满脸欢喜,拱手作揖道:“柳大哥果然在房间呢,我姐姐请你过去吃酒。”
柳轻歌愕然:“你姐姐?我们素不相识,她为什么请我吃酒?”
谢玄道:“这你就要去问我姐姐啦。你不去,她会很伤心的。”
柳轻歌正在踌躇,一旁的云慕公却哈哈大笑:“正好,老夫正想吃酒呢,就有漂亮女娃子来请,甚好,甚好!”
谢玄撇撇嘴,道:“我姐姐说请柳大哥吃酒,可没说也要请您老人家。”
云慕公大怒,道:“这女娃子也太不懂礼数。难道人老了,连酒都没得喝吗?”
谢玄嘻嘻一笑,道:“那也不尽然。我可以请你啊。”
云慕公转怒为喜,道:“你一个小孩子,你有钱吗你?”
谢玄眼睛骨碌碌一转,道:“这你不用担心。我姐姐既然单独请柳大哥吃酒,自然也不希望我在旁边打扰,肯定会给钱让我买东西吃,嘿嘿…”
精致的包间,一个白衣少女正挨席而坐,双手支颊,双眉紧锁,显见若有所思。见到柳轻歌,虽未笑逐颜开,却也难掩眉宇间的喜色。
正是江南谢家小姐谢道韫。
谢道韫握了谢玄的手,塞给他几两碎银子,道:“你去买些糖果吃,切记不可走远。”
说完,轻轻拍了拍谢玄小脑袋,自然而然流露出一份姐弟间的亲昵之情。
谢玄答应一声,回头冲柳轻歌扮个鬼脸,一溜烟不知去向。
柳轻歌坐下,端起酒杯,轻轻地喝了口酒.
酒很淡,象是白开水.
谢道韫回过头,并没有做声,只是定定的看着柳轻歌.她的眼睛很大,很美,在烛光的映射下,美丽的大眼睛显得更黑,更深,深不可测.良久,方自轻轻叹了口气.
柳轻歌道:“不知小姐相招,所为何事?“
谢道韫并没有立即回答,沉默许久,仿佛在回味很长时间的一段陈年往事,缓缓道:“十年前,叔父山中畅游,不幸为毒虫所伤,幸得一垂髫童子相救。叔父感他救命之恩,又念他年幼一人孤身漂泊,有意留他在府中栽培。此子却甚为倔强,仅在府中逗留三月,而后便不知所踪。这三个月,却是我一生之中,最为快乐的一段时光……”
柳轻歌无言,又喝了口酒。
酒很苦,这是一杯苦酒。
谢道韫接着道:“只可惜,仅听他提过自称姓柳,凉州人士,却连名字也未曾知晓。叔父后来虽然多次派人四处寻访,却始终杳无音讯。社会动荡,江湖险恶,不知他是否依然安好?倘若还在人世,只怕也正如柳公子这般年纪了。”
言语之间,甚为伤感。
这柔弱的女孩子,当真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亦或是少女情窦初开,短短三个月的相处,却让她始终念念不忘,情根深种。
十年之期,又是何等漫长。
适逢乱世,人命如草芥。许多人,许多事,转瞬间便如过眼云烟,不复存在。
柳轻歌心中感概,以至于他又喝了口酒。
酒很涩。
“此子以垂髫之龄,尚能救令叔父于危难之中,想必亦非常人。不愿留在府中,寄人篱下,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他本江湖中人,回到江湖中去,那里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或许,也应该是他的归宿。只可惜,在下虽也姓柳,却无缘识得此人,殊为遗憾。倘若有幸,可以认识此人,倒是可以结交的好朋友。“
谢道韫听他此言,顿感颇为失望,一时目光暗淡,未有言语。
柳轻歌不敢停留,匆忙离席而去。
回到客栈,云慕公与小谢玄却是畅饮正酣。谢玄年纪虽小,酒量却大得惊人,云慕公喝完一壶,他早已是三壶下肚,却丝毫不显醉意,眼睛也越发明亮起来。
见到柳轻歌回来,谢玄当即站起身来,抓起桌上的臭豆腐,大把往嘴里塞。
二人相视一笑:难为他喝了这多酒,还能吃得下去。
谢玄咽下最后一口臭豆腐,打了个饱嗝,道:“我姐姐不让我喝酒,要是让她知道我喝酒,非骂死我不可。嘿嘿,我这满嘴的臭豆腐味,她可要离我远远的啦。”
柳轻歌微微一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跟她说的。赶快回去吧。”
谢玄答应一声,临出门时,却回头冲云慕公一笑,道:“这位姐姐,你叫什么名字?下次到江南,我再请你喝酒。”
云慕公大惊,道:“姐姐?你是在说我吗?”
谢玄嘻嘻一笑,道:“你好香啊,跟我姐姐一样香。我可没见过哪个老头子这么香的。”
云慕公哈哈大笑,道:“你小子,可鬼精的很哪。姐姐我叫尹飞燕,出去可不准乱说。你喝酒的事,柳轻歌答应不告诉你姐姐,我可没答应,哼哼。”
谢玄吐了吐舌头,快速出门而去。
柳轻歌目送谢玄离去,道:“这孩子,当真聪明的紧。”
尹飞燕叹了口气,道:“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真是太可惜了。”
柳轻歌疑惑,道:“此话怎讲?“
尹飞燕道:“江南谢家虽然人丁兴旺,可是除了谢安石之外,余皆泛泛之辈,并无杰出人才,是以谢家声势江河日下。谢玄这孩子一生下来就聪明过人,谢安石也是极为疼爱,本寄希望他能够有所成就,广大门楣。无奈此子天生顽疾,不能习武尚且不说,大夫断言他根本活不过二十岁,当真造化弄人。”
柳轻歌心中恻然,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张苍白娇弱的俏脸。
初恋之人不知所踪,至亲弟弟却又命运多舛,当真难为了她。
尹飞燕见他不做言语,似乎若有所思,旋即道:“不知谢小姐约你,所谓何事?”
柳轻歌道:“十年前,曾有小孩在谢安石府上逗留三月,与她有过一段交集,她怀疑那人……是我。”
尹飞燕低头思索半响,道:“我听你提过,年少时曾在江南游历,莫非,你与谢安石也有交情?”
柳轻歌叹了口气,道:“正是。机缘巧合之下,我救了谢安石性命,他便留我在府中,便是那时候认识的谢道韫,当时不过十岁左右年纪。我记得适逢冬天,天降大雪,谢安兴致大起,指着洋洋洒洒的雪问孩子们:“白雪纷纷何所似?”侄儿谢郎立即答道:“撒盐空中差可拟。”而谢道韫悠然神想后道:“未若柳絮因风起。”因此便有了“咏絮之才”的美名,当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才女。”
尹飞燕心念微动,道:“所以,你和她相认了?”
柳轻歌意兴阑珊,道:“没有。我听她言语之间,对当年小童似乎颇有情愫。江南士族门阀之风盛行,士族子弟,姻亲多伴随政治因素。她既生于谢家,自然难逃政治联姻,况且以她柔弱之性,断也不肯违逆父兄之意,我又何必徒增一池涟漪,令她枉生烦恼痛苦?”
尹飞燕道:“富贵人家子弟,自也有其难言之苦。席间我曾听谢玄提起,谢安有意将谢道韫许配给王羲之次子王凝之。据说此人除了写得一手好字之外,便只知炼丹制药,别无所长,谢道韫甚为不乐意。大家闺秀,此番抛头露面,恐怕有逃婚之嫌。”
柳轻歌思索半饷,道:“不然,以谢道韫之聪明和秉性,断不肯做此忤逆之举。传国玉玺的消息流出,她恰好在此出现,昨夜甚至不顾众人猜忌,急切询问玉玺下落,恐怕还是志在玉玺。这大概也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以为得到玉玺,立下不世之功,便可据此提出解除婚约。殊不知,政治联姻绝非一人之力可以改变,即便她得到玉玺,这桩婚事也是推脱不了,搞不好还会因此得到皇帝赐婚。只是,虽然成全了谢家,她自己的一番心思,终究还是要付之流水。”
说到这里,他也是心中凄苦,不知该如何是好。
没有选择吗?
有选择。
有选择吗?
没有选择。
尹飞燕幽幽道:“你一定是做了决定,要助她得到玉玺,成全她一桩心愿,对吗?”
柳轻歌沉默,许久,缓缓道:“相见不如不见,不若相忘于江湖。”
尹飞燕低下头,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倘若她知道你如此待她,想必也是十分欢喜的了。不知道多年以后,你是否也会和我相忘于江湖?”
柳轻歌不答。
二人相顾无言。
良久,柳轻歌道:“今晚我去富贵山庄一探。”
尹飞燕道:“我和你一起去。“
柳轻歌看着她,缓缓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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