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子

作者: 菜七 | 来源:发表于2018-11-01 15:08 被阅读357次
    扭曲的时钟
    世界颠倒了,恍如确凿的梦幻泡影;拨回时钟之针,便是从前

    “据说,有时结局才是开始;可我们俩呢,搞反了。我总在明里暗里提醒......告诉你,有些男孩子,为了达到哄女人上床的结局,喜欢.....”

    明惠子的描述带些性感,却不粗俗,像眼前这片十月里的金色山峦,脚下那股清澈的潺潺溪水般冷冽沉静。

    吴望咂巴着两坨碍事的肥唇,口中仿佛含着几枚涩杏。他像往常一样不想聊这个,着急阻断这股溪流,一急,含的涩杏多了几颗。(文/菜七)

    他便口吃起来,“惠子。嗯,男孩喜欢说?说些,你刚刚想讲的,呃,编,编的那些道理......”

    他原想转移关于“哄女孩子上床伎俩”的话题。然而,吴望的思维实在太乱、太张惶,他失败了“转移”,反而成功地续上了他不想说的那些。

    明惠子攸地闪了一眼吴望,随后,她的视线随着不经意拂过他脸侧的秋风,轻轻落在他脚下的几片半红枯叶上。

    吴望觉得她的眼神溢出了难得一见的伤感,视线汇聚,灼红了一堆沧桑黄叶。

    工地张牙舞爪的钢筋水泥很粗粝,她活得也粗粝,她极少露出伤感的神情。

    他挨近她,怕刮花绸缎似的勾起食指,细细地归拢她垂到腮边的长发,一边翕合着笨拙的嘴唇,想着说些什么,来探讨她的题目;不,她要的不是讨论,是答案,更是证明;这个证明将决定惠子留在身边,或是离开自己。

    惠子回给他一副来去匆匆的笑脸,然后,又仔细敛尽眼角笑意,手掌在他嘴上轻拍几下,告诫他不要说话。不说,倒让他得过且过地舒了一口气。

    “你知道,我是农村的,最闭塞的那类乡村。到工地干活,做了女农民工。由于是年轻女孩子,还是烧电焊的,许多人当成稀奇看。

    黄段子,鲁莽的挑逗,我从假装不在乎,到真的不当回事儿。毕竟,我得踏踏实实干活,挣那几千块钱呀,实在没工夫顾影自怜。日子久了,工友们忘了我是女的。

    住灰蒙蒙的集体工棚,拉条布帘子,就成了男女宿舍的分界线,却挡不住飘着腌菜味儿的脚臭......后来呀,我也忘了自己是女孩喽。”

    惠子定定地凝眸在那几片树叶上,她仿佛刚在电焊与灰尘的浓雾里收工,没声响地吁了口气,她有些凌乱地接着说,

    “还好,‘日子’没有忘记我,这东西实在公平,像个大口袋,一骨碌卷起大伙儿......日子把我卷到了26岁。唉,在老家的话,该做妈妈了吧。”惠子带着漫山遍野的秋草与金红叶子层叠的清香靠向他的肩膀,感慨道,

    “你是我第二个男友。和第一个男朋友分开,不知怎么,突然就不想在一起了。大概因为不想要,所以失去也不太难过。你看,我是不是太迟钝了?后来想,可能我讨厌他那种武断吧。

    他说什么来着?嗯,说女孩子让亲、让摸、让睡,才绝对是爱。哼,这说法,非黑即白的武断。再说才谈多久?我早听说,男孩子喜欢编这理由。恐怕,那种事不用理由,随其自然的好些。

    我俩嘛,反了,倒是我在和你强调,那些个,那些证明感情的歪理由。咱们谈了八个月了,没哪次亲近过。对我,你是嫌弃呢,还是不喜欢呢?我没说一定要结婚什么的,尽管,有时难免也想过......”

    他聆听着她,怀疑山冈上的秋风切割了话语,显得她说得如此跳跃、不连贯。所幸她不是第一次告诉他这些,他算得上了解她的过去和现在。

    那个男孩同惠子一起两个月,只拉过惠子的手。而吴望和她相处了八个多月,连惠子的手也没认真牵过。想到这,他被深深的哀伤笼罩了。(文/菜七)

    “我是不是太迟钝了,有点傻?”惠子问。

    “你,迟钝?”他结巴着惶惑地重复。他以为会追问为什么不和她上床,正困惑怎么解释,而后果一定是分开。

    “哦,关于什么的?”见不是那个问题,他的舌头利索了,思维也畅通了。

    在他眼里,在工地烧焊,一干就是五年的惠子活得很粗线条,像随意镶在岩缝的一尾细草,只需要几丝光,几滴雨,便萌生活力。

    她置身砖瓦灰石之间,蓬头罩着垢面,倒像是城里女孩披挂盛妆。她随口也说,想化个妆什么的,可没工夫,而且,人家发工资时可不看这个。

    惠子催促,“说说呀,关于我说的那些。我是不是有点傻,而且迟钝。”

    “我觉得吧,你可不傻。就是活得太扎实用力了;对事情的感受方面,我看还是钝点好。”

    他依稀认为,感受“迟钝”点容易获得幸福。个性言行与多数人相仿,便会避免格格不入,仿佛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就变得迟钝了。

    哪怕切肤之痛,恐怕也因“钝”而滤掉了。

    “你不就是说我嘛,只顾干活赚钱,没情调,没所谓的远方和诗呗。”

    “我是心疼你。”吴望脱口而出,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心疼你顾不上像城里的女孩子,看电影、化妆、穿漂亮的休闲装旅行......”

    “什么叫‘顾’?我家里的房子,是我一根根焊条,烧啊烧出来的钱盖的;爸妈一年年老了,如今,看场大病能剥掉老底儿,病穷了多少人?总得先顾好眼前、过好眼前的日子吧?”

    吴望赞同地“嗯”了一声。

    忽然一阵莫名的心悸兜来,吴望陡然想起了8岁的事。

    老家门口的土路上,一个小男孩在打滚,下着暴雨,满地稀泥蜿蜒,爬到他色彩难辨的衣裤上,钻到泪眼模糊的小脸上。

    原因是8岁的吴望没得到他的生日礼物,那是一支卖两块钱的玩具枪。他故意在雨地嚎啕翻滚,仿佛要报复谁。

    他父亲破例没用拳头劝他起来,只沉着脸站在不远处,满脸雨水滂沱。

    惠子说:“你心疼?心疼我?那你告诉我,咱俩有感情,你虽然干个工地的材料员,也是农村的,我们算门当户对吧,为什么,你手都不肯拉我的?以前,你说喜欢我,要和我一起,全是假的吗?”

    以前并不遥远,他确认似地感受了一下,甚至觉得比眼前的秋色、脚下的落叶还真,因为它长进了肉里:跟惠子确立感情的那两天,点点滴滴熨帖地躺在他心底。

    八个月前,二月的最后一天,吴望找工头请了半天假,决定不再去小诊所打针,到大医院去,彻底摆脱缠了他大半个月的感冒发烧。

    清早六点多钟,他瑟瑟地缩脖耸肩,在工地门口的公交站等车。

    工地在建设中的新区,车站人迹寥寥,他挺了挺脖子,试图大剌剌地站着,仿佛这片新区和头顶的天空属于自己,他是这城里的主人。

    然而,早春的晨光像月华一样清冷,他只好缩回脖子,眯眼张望远处的车流,还没见那路车,他犹豫着转回去加衣服。由于冷,周遭都雾蒙蒙的,他只关注着一团火红温暖的色彩飘近,没注意走近的是谁。

    “发什么愣呢。”温暖的颜色开始讲话。他愕然抬眼,发现是惠子站在面前。她穿一件红毛衣,款式像长风衣,因此红得不俗气。

    “没发愣呀。”他对这个自己正在追求的女孩很耐心,以自认幽默的语气解释道,“我没愣,是发冷,正准备去同济治治感冒。你呢,穿这么好看去哪?”

    “也是去同济,我爸在住院。”惠子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探出手背在他额上一贴,“嗯,确实发着低烧呢。”

    他欣喜地暗想,这就是缘分。同时,被她的手触碰时,他觉得这实在是一种爱抚,吴望的心便砰砰地跳了跳,身体似乎没那么冷了。

    惠子说,她爸只是做了个阑尾炎手术,明天就出院。吴望暗怪得知消息晚了,他对自己的后知后觉顿足捶胸,早干嘛去了。

    他说,惠子你别大意,我叔毕竟伤筋动骨,多留两天观察观察。你忙,我就来照看,反正工地的材料进得差不多了。

    医院人多,满眼黑乎乎的后脑勺,堆得像惠子用完的焊条头般密匝。他挂完号,一问,得排到下午。他下午要赶回工地,但他转念间也高兴没看成病,正好陪惠子照顾他爸。可能是未来岳父哩。

    惠子是不婉转的性格,大大方方地带他去了病房。吴望介绍自己是她的同事,来探望叔叔。惠子不多说什么,她爸当然没多问。

    那个下午,吴望旷工了,他和惠子抢活做。

    他洗老人的内衣裤、刷便壶、拧热毛巾帮老人敷针眼,手指烫红了。惠子说不用太烫的水,他说叔叔针打得多,手背都打青了,得用开水敷散。

    捯饬完,他们在医院陪老人一起吃完晚饭,搭一辆末班车回工地。

    第一次坐在他旁边的惠子很自在,他也就自在起来,他的一只胳膊试探着睡在她的肩膀上,她没认真拒绝。

    吴望战战兢兢,心虚地以为在做梦,仿佛一觉醒来,公交车被茫茫夜色吞噬,惠子在身边消失,而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的雨地,裹满了稀泥巴。

    惠子说,爸悄悄告诉我,你比我还细心,说是病房其他人的议论。你不是装的,我能看出来。

    第二天一早,他又陪惠子去了医院。晚上,他们一起从医院回来,去看了电影。周二的六点多,影院没什么人。

    白天明媚的春光仍然在夜晚黑暗的观影厅闪耀。她被他揽在怀里。

    在电影宏大的背景下,他听见她心头微小的婉转。

    那些过去的日子在她心里落下的叶子,萌发的嫩芽,歌与呐喊,他有幸与闻。他们拥着离开影院时,春雨霏霏,不知名绿树的枝条簌簌作响,他瞧见冥冥暮色中,一个梦在振翅。

    “为什么不和我亲热?”惠子打破了振聋发聩的沉默,她对这问题的答案不离不弃。

    受惊的山泉淙淙辗转着逃离。吴望从恍然中醒来,依然回到这片山林。惠子靠着他的肩,一脸不忿地盯着他。

    “我也很想,只是,没法子。”

    惠子偏着头,寻见他的眼睛,硬硬的眸子定定地抓住他的眼神,不一会,她的眼神软了些。她疑心吴望对女人不感兴趣,接着便立即否定了。

    然后,她灵机一动,觉得吴望一定是病了,说不定是男人上不了床的隐疾。

    “噢,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她没说完,便否定什么似的摇了摇头。她决定先好好了解一下。

    她收回咄咄逼人的眼神,接着问,“你告诉我的,是不会骗我的,对吧?”

    见吴望毫不迟疑地点头,她唇角露出心安的两只小窝。她说,“你说只谈过一次恋爱,没同她上床。如果,你告诉我的是真的,那你就是处男啰。”

    忽然,她指着他的鼻尖问,“嫖过娼没有?”

    吴望身子一僵,哆嗦着肥唇干脆地答道,“嗯。有,有过好几次。”

    说完,他感到一种几乎窒息的痛苦,倒不是源于愧疚,只觉察到痛苦本身,知道它确乎存在。他不知道怎么形容,仿佛它是真切扎入身体的刺,却又寻不到具体部位。

    惠子又喜又恼,喜的是他身体没毛病,恼他,倒不只是气他嫖娼,更是为他不愿意亲近自己。她深深吸了一口秋天清凉的空气。

    她尽量平和地说,“那时,你没有女朋友,我可以不计较。和我一起后,应该没有做过吧。”

    吴望艰难地答道,“没有。”

    那种震耳欲聋的岑寂又开始在他们之间搅动,一团乌云般的小鸟不安地掠过,不一会儿,像忽然掉入深井似的落进草丛深处,不见影踪。

    空气震荡着,他闻到她头发的汗味,不难闻。熟悉的味道让现在的他陌生,仿佛一切都是将幻灭的梦。

    惠子的问话,他仍然不知怎么说给她听。他现在的生活容不下他自己了,他的身体里塞着一张荒芜的大网,不断膨胀着。

    此刻,因为惠子,其间乱七八糟的东西里又加进了一大团,空洞挤压着空洞,既沉重又轻飘,他心里密布着没抓捞的廖廓。

    二月份以来,他一直如此,一种茫然无助且微弱的力量在心间盘踞,然后长出藤条,悄没声地一圈圈绕,把他绕成了一个人形的大线团。他找不到线头,无法理顺这团乱麻。

    在和惠子看完电影的第三天上午,他在工地差点晕倒,不得不再去医院。本想找惠子陪着,去找她时,她手握焊枪埋在浓烟里,正在和一大堆钢筋奋战,他只好自己去医院,反正不是大病。

    这次他运气好,排上了。医院效率出奇的高,检查血,医生看过检验单,马上通知他再加做一堆检查。

    中午,新的结果出来,他仿佛一个待罪的囚徒,忐忑地夹着一摞检查结果去找医生宣判,医生没怎么看他,倒让他安下心来。

    路走得急了,他的气息有些慌张,医生一句话就平息了他的呼吸,他甚至觉得,呼吸被医生的只言片语扼杀了。

    医生翻阅了一遍检查单,顿了顿,再看了一遍,他头也不抬,瞥着那摞白花花的纸淡淡地说:艾滋,阳性。

    吴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医院出来的,身体的颤抖唤醒了他,早春的寒冷让他濒临低温症,求生的本能惊动了他的身体。对他而言,只感到自己有具肉体,意识几近懵懂。

    那晚,他就坐在现在和惠子坐的地方,山树水石都曾见过他的不知所措、痛苦和纠结。

    他想,无论是因为不亲热还是病导致的离开,万一哪天,惠子没那么迟钝了,她会难过的。不及忧虑生死,便想着感情,吴望有些不好意思,也为自己的重情而感动。

    他至今仍不清楚自己和惠子在一起是否正确,如果没在一起时就得知患了这病,多好。便没了后来的故事。

    人为什么要纠结于选择呢,选了就不该想着对错。也许起初以为错的,后来变成了对的结果;所谓对的选择,也可能结出后来认为错的果实。

    他希望自己身处梦境。一醒来,就回到了没和惠子去医院的那天。

    但是说不出来自哪里的难受袭来,他感到因为惠子,痛感更加刮骨般清晰,逼得他虚幻的退路迷糊难认。

    他早已一无所有,仅存着一丝类似于植物的本能感觉。但他愿意鼓足了失去“植物”感觉的勇气,做个行将形灭的灵魂,献祭般地告诉惠子一切。

    他回头去瞧惠子,然而,山岭寂静,身边空无一人。夕阳的余晖在山头隐约,开始败的草发着枯槁的、恍如干牛粪的气息。地上,先前漂亮的树叶只剩下破碎的残骸。(文/菜七)

    他仿佛看见惠子离开时的步履,她性感的脚踩在绚丽的叶子上咯吱咯吱,他听见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巨响。山林沉默地回应,巨响便兴头地一遍遍回荡。

    惠子走了。吴望坐实了惠子的开过的玩笑话,成了真的“无望”。

    他想整晚躲在空旷的山凹,但没人的地方会提醒自己的特别,让一切潜藏的恐惧显现。

    他关了手机,拖着摇晃的身体回了那个特殊的公交车站,在那里,或许有供他隐匿身形的路人。

    笠日凌晨五点半,他坐头班车赶去火车站,离开了这座城市。走时,除了一副浑浑噩噩既空洞又滞重的皮囊,他连外套也没带一件。

    离开两周后,他打开手机,没有未接来电提醒,也没有熟悉的号码发信息给他。他只看见两条陌生号码的信息,他准备滑动屏幕删除时,手指划慢了点,不小心打开了,信息里写到:

    你好,你可能并没有生病,请尽快与医院联系确诊。

    吴望死死盯住眼前的手机,头痛欲裂,他不得不蹲下身子,举目四顾间,他瞥见人们脚上头下地行走,汽车在仿佛冻僵的云壁流淌,太阳犹如灰尘蔽盖的镜子般,在天空发着哀鸣般凉飕飕的弱芒。(文/菜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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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宸呦呦:故事写得很好呢,:+1:。感觉最后的情节跳得有点快。
        菜七:@宸呦呦 其实,情节还是有很大的修改空间的、精简句子和词也是...
        写得好累:pensive:,且当作草稿,以后写长篇的素材吧:blush:
        宸呦呦:@菜七 有种快速奔跑,突然停住的感觉。有一地方有个标点符号忘记修改了。能写出情节吸引人的故事真不容易。写得真不错:grin:,认真看了几遍。
        菜七:@宸呦呦 写累了...而且功力不够:smile:
      • 嘉温:好久不见……🌻🍒
        菜七:@嘉温 :blush:是啊
        这篇的修改版本在我公众号:sweat:
      • 小白猫喵:我还是没看完,或许我能记住的不多,要多看几遍
        菜七:@小白猫喵 :smile:
      • 雪花如糖:前面看得心里堵,一直到倒数第二段,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久不见,老友的文,还是一如既往地吸引人👍
        菜七:@雪花如糖 很稚嫩的;但是谢谢老友鼓励我:blush::pray:
      • 玉妮:翻转太快,好故事!
        菜七:@玉妮 谢谢:pray:
      • 渴死之水:不要离开😀
        菜七:@渴死之水 :blush:
      • linwood:👍👍
      • 菜七:离开前...最后一篇,以谢不离不弃的你们:pray:
        禅风墨羽:@菜七 转去哪里?
        菜七:@禅风墨羽 转去别的地方
        禅风墨羽:@菜七 七哥要封笔了吗?
      • 虬田::+1:
        菜七:@虬田 谢谢老兄来看:blush:
      • 淡语52188:这样的反转简直太‘无望’了🐶
        菜七:@淡语52188 :grin:

      本文标题: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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