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斯人已乘黄鹤去
她跪在地上,手掌心紧紧抵住自己的额头,觉得头疼欲裂,她不要,不要接受一个或许早已经成为事实的事实,她宁愿自欺欺人,他一定还好好的!
他来得时候她不曾察觉,走的时候他也是无声无息,不留一点痕迹,没有丝毫眷恋。怎么会这样?
她终是浑身瑟缩着蜷成一团,双手紧紧抱住脑袋,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孤零零地躺在地上:“阿舜,你回来,求你了,回来好不好?阿舜……”
“阿舜!”
“阿舜!回来……”
“阿舜……”谢宁一浑身一惊,猛然睁开双眼,她定定地看着头顶,是凤飞九天的帐子,她仍旧在旧时的房间里,躺在她的床上。
而且她发现,她原本是歪歪斜斜躺下的,此时却好好地躺在床上,盖了被子。她心下一惊,有人来过!
窗外已经有刺眼的阳光穿透,落在床边,空气里的灰尘在光束里飞舞翻滚。
她睡着了?做了梦?她抬手摸摸脸颊,全是泪水!
心痛的感觉还在,她顿时慌乱不已。
他说,他是来道别的。
他说,他对不起她。
他说,要她去找钟离慕。
他说,他要与她,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她摸着肚子,那里真的有他的孩子吗?
鼻间,还有残留的墨香萦绕。她心惊,哪里来的墨香?
不,她浑身一软,仿佛一个被抽离了灵魂的玩偶,瘫坐在床沿。
她一直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不会这样……
一面如此自我安慰,一面却又颤颤巍巍地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腿仍是在不住地打颤,脚步却愈发的急迫,到最后仿佛是面前有一堵墙轰然倒塌,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拔腿就拼命地朝着一个方向奔去。
风吹落她的一滴泪,她这才发现,她的泪是冷的。她从不知,泪也会有变冷的一天。
眼前这条路她走了许多遍,曲折的回廊,蜿蜒的石桥,嶙峋的假山……曾经她一盏灯笼,一袭披风,满心期待,紧张不已地走过这条路去找他。
藏书阁,她撞开藏书阁的门,熟悉的墨香愈发浓烈地缠绕着,仿佛是解不开的丝线,也将她的心越缠越紧,甚至勒得发疼。她握紧了拳头,嘴唇发白,腿不住地发软,几乎站不稳。
走过层层书架,终是在拐角处停下脚步,她不敢转头,却不得不转头。
那张精致的檀木书桌旁,曾经他就坐在那里,低头写字,看书。
霎时间泪眼朦胧。
此时,他仍旧在那里。
他的头发仍旧是灰白的,脸上仍旧戴着面具。却满身是血,双目紧闭,无声无息。
她却笑了起来,他果然没变,所以,他也不会丢下她,他更不会说什么不复相见的话,他现在该是睡着了。
他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此时还沾有干涸的血迹,随意地搭在椅子的扶手上。
手边,是掉落在地上的玉片,玉身斑驳,裂纹纵横,那是她送他的玉,是她曾向他许诺保护他的玉。
那玉曾被她摔碎,他定然是又给粘回来了,可是这一次,它又碎了。这一次碎的,仿佛不是玉,而是两颗相爱却始终背离的心。
她一片一片地捡起来,握在手心。
而后一把握住那只手,透骨的冰凉和坚硬让她的心几欲撕裂。
她不得不承认,他死了。
他的手似枯枝一般没有丝毫的温度,感觉不到半点的脉搏,冰冷如霜。
她又一次哭起来,却哭不出声音来,只是嘶哑着嗓子流眼泪。呼吸渐渐凝滞在她的胸口,堵得她胸口闷痛,几欲死去。
“哼,现在哭,早干啥去了?”一道粗哑暴躁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几乎令她窒息的悲伤情绪。
谢宁一回头,这才发现,谢北舜身体那边一直站着一个面貌奇丑的老头,因为身材过于矮小,她方才竟是没有看到。
只见那老头朝着谢北舜的身体一挥手,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被他抓在了手里,而谢北舜的身体在那一刻死亡气息似乎更加浓烈,他原本靠在椅背上的头竟突然如同失了支撑一般歪倒在一边。
谢宁一大惊,她慌忙上前一把拽住那老头,厉声道:“你,你对他做了什么?!”
仿佛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又似乎是终究要为他的离去找一个理由,她毫无理智地指责判官:“是你,是你杀了他对不对?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
她分明是在无理取闹,俨然一个泼妇,她知道,可她就是不愿意控制,她已无力去控制任何事,包括她自己。
判官皱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呃,好吧,自己刚刚忘了隐身了,怪不得会被她看到。
但是一听她平白冤枉自己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胡说什么?本官才不屑取他性命!他本身命数已尽,本官只是例行本职罢了!”
谢北舜无论是逆天改命还是杀人如麻的过往都让他成了地府重犯,以防万一,他这个判官不得不亲自上阵前来取走他的魂魄。
“你胡说!你是谁?你凭什么说他命数已尽?他还这么年轻!”
她不依不饶地拽住判官,质问他。
判官脸皱成一团,面色难看不已:“本官胡说?本官可是地府判官!世间所有的灵魂都得在本官面前走一遭,本官如何会胡说……你说他年轻?他的现在相当于六十三岁了,你难道看不到他头发都白了?”
谢宁一面色越发惨白,她颤抖着极力辩解:“荒谬!他才二十三岁……怎么会是……是……”
“哼!无知!”判官怒瞪了她一眼,一把挥掉他脸上的面具,他那张脸顷刻尽数暴露在她面前。
那张脸,那张原本俊美无暇的脸,此时早已失却年轻的光泽,枯黄,暗沉。他的额头、眼角、嘴角都是一条条的皱纹,脸上的皮肤如同脱水的树皮,粗糙干燥,堆积褶皱。
谢宁一伸手,手僵硬冰冷,她想触摸他的脸,手上却无半分知觉。
她醒来后他一直戴着面具,任她如何吵闹他也不愿揭下,原来竟是为了这个缘故吗?
尽管她知道面具下会是一张怎样苍老的脸,可她没想过会如此苍老。而且她那时是真心的想要看一看他的脸,不为别的,只因为她许久不曾见过他的模样,她真的很想他。
他怎么那么傻?他那样执着地不给她看脸,可是他的手、他的身体都是一副枯老的模样,她又如何看不出?
她那时虽心存疑惑,却又不敢问出来,因为一问她的伪装就要露馅了,那时她要如何假装什么也不知道而继续与他相亲相爱?
所以当时从王府回宫的路上,她很怕,怕的不是谢北舜会丢了皇位,她怕她不得不面对现实,不得不离开他。
“不只这一个缘故,还有一个缘故!”判官能读心,他实在忍不住出声。
他实在是为谢北舜着急,这小子简直是个闷石头,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说,他当判官这么多年都没见过几个他这么犟的人。
谢宁一抬手擦着擦不干的眼泪道:“还有什么缘故?”
判官哼哼:“你自己说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你说——他配不上这张脸!”
谢宁一顿住,脑子轰然一阵混乱,她,真的说过这种话吗?
她只记得自己对他说了很多很多难听的话,她想尽办法去伤害他,以此来让自己心安。
她太自私,太怯懦,以至于总是把勇气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
她真的,真的忘了,她竟是记不清自己何时说过这种话,但她知道,这话定然不是真心,否则她不会不记得。
她抱紧了他,不停地说对不起,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仿佛这样做他就能醒过来,事实上,他仍是一动不动。
“哼!”判官又是一声冷哼。
谢宁一依旧是紧紧抱着谢北舜,半晌才又道:“可他怎么会是六十三岁?他分明是二十三岁……”她依旧不愿意承认。
“蠢货!你以为当初他把你掐死后你是怎么活过来的?你早就已经死了,是他拿了自己十年的寿命逆天改命才把你复活。”
“还有这一次你被他一剑刺穿怎么可能不死?是他拿了三十年的寿命给你下了咒术,让你没办法投胎,把本官逼急了本官才会让你复活!”
“就凭他做的这些事足以在地狱承受几百年的刑罚。所以他不是六十三岁是多少岁?”判官鼻孔朝天,白眼直翻。
末了他又咕哝了一句:“何况,以他从小到大所受的折磨,常人能活过二十岁已经不错了,只有他,竟然还能活到六十多岁,他竟是把自己命盘都改了。”
谢宁一觉得脑子一团乱,他竟为了她如此不顾自己的性命,他的寿命只有六十三年却是他自己争来的。
她想起楚幽冥说的谢北舜年少时收到的非人折磨,她越发地痛恨谢越臣,若是此时她就在谢越臣面前,她定然将他千刀万剐!
后来她得知谢越臣惨死在钟离慕刀下的时候,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世事无常,人命又是竟轻贱至此。她只叹一声报应不爽便再无半分情绪。
她抬手抚上他的脸,尽管这张脸已经冰冷、丑陋,她仍是爱如珍宝,她柔声道:“傻瓜,你怎么会不配?它在你的脸上就是你的,无论你是怎样一张脸,只要你还是你又怎样呢?”
如此说着她又哽咽起来:“对不起,若是我能早点这样告诉你你是不是就少一分心痛,少一分绝望?”
她依然抱住他,吻上他的嘴唇,而后吻他脸上的每一处地方,她要向他证明,她爱惨了这张脸,这张属于他的脸。
他真的已经死了,这一次他受了太重的伤,伤了身亦伤了心,伤得他已经失去改变自己命格的力气,失去了与天争夺岁月的执着。
她抱着他,像抱一个孩子似的温柔安慰,伤得有多重才会如此绝望?
判官无奈翻白眼,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粗声粗气道:“他都已经喝了孟婆汤的,你做什么对他而言都没有意义!”
谢宁一顿住,孟婆汤?
她慌忙再次抓住判官问道:“他喝了孟婆汤?怎么会这么快?他才刚刚……”
她猛然打住,她竟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说出那一个“死”字。
判官不耐烦地冲书桌上指甲大小的琉璃瓶努嘴示意,那琉璃瓶正是当初谢北舜交给越清影的那个,只是后来越清影选择了第二个,所以把那滴孟婆汤还给了他。
此时瓶子里那滴魅惑的蓝色已经消失,只有一个空空的琉璃瓶,透明无暇。
其实连谢北舜都未曾预料到,他会用上这个。只是他终于还是身心俱疲,他不愿再被这些解不开的结牵绊煎熬,孟婆汤成了他的救赎。
谢宁一一把抓住那个琉璃瓶,紧紧握在手中,愣愣地看着,双眼直直瞪着自己的手指,看着它们因为握得越来越用力而泛红泛白,看着它们跟着心脏一起颤抖不已。
孟婆汤,孟婆汤!他竟是如此迫不及待要忘记她。
她又想起梦中他说过的话,他说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她浑身颤抖地站着,咬牙问判官:“他是不是喝孟婆汤之前入过我的梦?”
判官不耐烦地扣扣耳朵:“是啊,他说他去做一个了断后就跟我走。所以了断之后他就回来喝了孟婆汤把命交给我了。”
了断?
原来梦中那话竟是真的,他这么早喝下孟婆汤是一点也不想记起关于他的一切了吧?这般了断何其彻底。
她突然近乎绝望悲凉地把琉璃瓶摔在木桌上,琉璃碎裂开来,细碎的琉璃渣飞溅着划过她的脸,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
她踉跄着跪倒在地,仿佛是瞬间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几不可闻:“你把我的魂魄也拿去吧,我要去见他……”
“不行!”判官斩钉截铁道:“你肚子里有孩子,本官若贸然取你性命,便犯了大罪了!”
“可我要见他!”谢宁一突然像一只发怒的狼,双眼发红地怒吼着,她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她的精神状态已经近乎崩溃边缘。
她甚至立即握紧了拳头捶自己的肚子,她不要这个孩子!她只要马上见到他!
判官连忙挥手将她的手定住,令她动弹不得,他当判官这么多年还没被谁这么吼过,当然除了阎王和玉帝……这一次,竟是被一个凡人女子给吼了,他气恼不已:“急急急!就知道急!待你生了崽儿还怕本官不来取你性命……你那时再与他见面不就好了!”
谢宁一捂住肚子,叫得歇斯底里:“他留给我这个孩子做什么!除了让我伤心便再无意义,我注定无法爱它,我只会恨它!恨它在这个时候出现!恨它阻止我去见他!我恨它——!”
她已经失去理智近乎疯狂,她满脑子都是谢北舜,她觉得心头一抽一抽的发紧,她总是害怕,害怕她再不去追他就追不上了。
其实她不知道,他的魂魄此刻就在判官手里。
谢北舜的魂魄就静静地站在判官身边,看着眼前这个又哭又闹的疯女人,眼中清明透彻,没有半分情绪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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