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声》报采访女工程师刘亦琏的文章,刊发之后颇引起了一些反响。
首先在当今如此商业化的社会里,她放弃薪资待遇都不错的职位,以理工科背景投身于一般看来既不稳定又竞争激烈的音乐界,启发了华人新移民对职业取向的反思;其次她的转行并非因为个人兴趣,而出于对丈夫事业的支持,又让太太们感慨之余议论纷纷;其三,她将中国传统音乐融入西方模式的角度,也成为跨文化传播的一个典型事例,引起人们不同程度的关注。
如此一来,刘亦琏乐团的演出机会自然更多了。这天晚上,玉翎应邀去费城观看她们美东巡演的首场演出。结束后再开车回到家也将近11点了。
中恺听见她回来,迎出车库来问:“怎么样?”
“不错,中美音乐家同台演奏《黄河大合唱》,还有金发碧眼的合唱团演唱《A Dream of Spring》、《Under the Moon》,上个世纪初英国作曲家为英译唐诗谱的曲子呢,别开生面,”玉翎说着走进屋里,脱下大衣。“你呢?怎么还没睡?”
“等你啊。” 中恺接过她的大衣挂起来。“我要出去开几天会,后天上午的飞机,你送我去机场?”
“后天上午……”玉翎歪着头想了想,“应该没问题。你去哪儿开会?”
“西雅图。”
西雅图!失眠人的烟雨濛濛的美丽的西雅图!玉翎叫起来:“我要跟你去!”
中恺把眼睛一瞪:“你不上班了?你有假吗?”
上班!玉翎呻吟,一只手拍着额头发牢骚:“都怪你!如果不是你逼着我去上班,我怎么会失去人身自由!”
“哎哎,你说话也要公平一点。我虽然不赞成女人成天呆在家里,也没有‘逼’过你去上班啊。你辛辛苦苦读了书,自己不舍得那一纸文凭在抽屉里发霉才是真的吧?”
玉翎颓然吸一口气:“好吧,总是你有理。”
“好了,我是去开会,也不会有时间陪你去玩儿,遗憾什么?我们找个时间一起出去休假岂不是更好?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行不行?”
休假?飞机票,食宿,公园门票……对数字超级敏感的秦中恺,不会对任何“非必需”的花费认真感兴趣,玉翎知道不能把他这番话当真,便收拾起自己的幻想:“那恐怕要列入下一个五年计划,再说吧。我得先查查邮件,你先睡吧。”
玉翎走进书房打开电脑,邮箱里有一封由《华声》报社转发过来的,从国内寄出的新邮件:“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翎子,你是某某大学中文系的那个翎子吗?”
这句话下面,转贴着月前刊出那篇采访刘亦琏的文章,文中配发的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图片提供:本报特约摄影记者沈玉翎”。“沈玉翎”三个字是超链接的亮蓝色,一点击便跳转到去年玉翎获得“闪镜头”最佳新闻人物摄影奖之时,记者编发的新闻稿。
发这封邮件的人,落款只有两个字:“长毛”。
长毛!那是他们大学的同班同学啊。玉翎非常兴奋,赶紧回复:“喂喂,你还活着啊,电话号码呢?”
国内的时间正是早上,他大概在上班,回邮几乎立刻就来了:“沈玉翎!真的是你!!我的手机号是1320783xxxxx,命你速速打过来!”
玉翎马上拨电话过去,一接通就叫:“长毛!这都多少年没音讯了!”
“可不是!”他也很开心。“翎子,混得不错啊,都成大名人了。网上有关你的消息,我都转给我们班同学了,这时候只怕都在看呢。”
他说他大学毕业之后先去了广州,后来转到南京。结婚好几年了,有了一个女儿。玉翎也赶不及地向他汇报,说方若施也在此地,她们两个人住得很近。
“真的啊?我们还以为方若施一出国就失踪了!”轮到他惊喜了。
“我一到美国就在新泽西。阿施先在芝加哥念书,后来到纽约工作,住在新泽西。本来我们也没联系,有一天在中国超市买菜,我们俩迎面撞上!”
“可见老友记就是老友记,绕来绕去,最后还是能绕在一起,缘份这两个字真不是开玩笑的。”
玉翎接着问他有没有其他同学的消息?他说,有啊有啊,絮絮地告诉她,某某某在哪儿,做什么;谁至今单身,谁结了婚又离了婚……间中还不忘捡起当初的糗事调侃人家几句,口气也和从前一模一样,把尘封的年少无忧的岁月放电影一样重播到她眼前来。
“喂,你还是和秦中恺在一起?阿施呢,结婚了没有?”
“我当然还和秦中恺在一起,不然要怎样?至于阿施嘛,如今是典型叱咤风云的女强人,还在寻寻觅觅。”
“如此说来,她也算是梦想成真了。怎么还不考虑嫁出去呢?”
“以她的人品条件,要找个人结婚还不容易?但要方若施爱一个人爱到愿意嫁给他,那又另当别论。”
长毛在那头叹口气,然后说:“你们总是让人搞不懂。你吧,当年为了程雳,爱得简直昏天黑地,最后说撂开手也就撂开手了。阿施那颗心——唉,也是一根海底的针。我曾经写下过整整两页纸的问题,对自己说,努力把答案找出来吧,如果到最后还是想不通,再去问她。”
“什么问题这么郑重其事?还写了两张纸!古代的还是现代的?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寄过来,我帮你去问她!”
“都过去了,还问什么呢,”电话那端的声音里,有种一言难尽的意兴阑珊。
电光火石之间,玉翎明白了他曾经写下的,大约是有关哪一类的问题。她低叫起来:“长毛!不会吧?我们同学四年,你有的是机会,怎么不对她明说呢?”
“翎子,你糊涂了吧?!就她当年那架势,我真说了除了自取其辱之外还能有什么好结果?搞不好连朋友都没得做。”
说的也是。不过,长毛此时的语气总让玉翎觉得心酸:“那你现在……”
“还不就是那样,”长毛接过话头,却对自己的状况不愿多说,话锋一转,倚熟卖熟地问:“你和程雳当年可是校园里一对郎才女貌的典范,后来怎么又分手了?”
玉翎可不喜欢这个话题:“乾隆年间的旧事了,还提它做什么!”
“可是,你知不知道——”长毛在那头沉默片刻,显然有些顾虑,但最后还是决定直截了当说实话:“程雳,至今没有结婚。”
什么?!玉翎倒吸了一口凉气。
程雳曾经对她说过,他生性喜欢天马行空,并不想投入婚姻,负担一个家庭。但为了她,他会放弃自由。她是他这辈子唯一的结婚对象,除了她,他不会娶任何人。
“我们久不久同学聚会,程雳聊起以前的那些干妹妹,毫不顾忌,满嘴可以跑火车。可是,他从来没提过你,就好像他根本不认识你。”
心里越是在乎,脸上越是不肯露出痕迹,这是程雳的典型行为方式。玉翎心里被一只凭空袭来的大手紧紧揪了一把,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半天答不上话来。
“翎子!翎子你还在吗?听得到我说话吗?”长毛在那头大叫。
玉翎实在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慌忙岔开去,问他孩子多大了,学习成绩怎么样,他眼下做什么工作,诸如此类。
电话挂断以后,玉翎半天回不过神来。这一番通话传来信息量实在太大,她一时半会儿无法消化,很想有个人说说话,于是蹬蹬蹬跑上楼去找秦中恺。
秦中恺已经换好睡衣打算睡觉了,见她进来,半躺在枕头上问:“和谁打电话这么兴奋?在楼上都听见你咯咯笑。”
“是长毛,我们大学的同班同学啊!”她告诉他事情的经过。
“难怪你心潮澎湃。老同学能联系上不容易,大学时代的感情是不同的。如今这互联网真是无远弗届。你有没有告诉他阿施也在这里?”
“有啊。他对阿施,居然很有些意思,至今难以释怀,我们当时一点儿都不知道!唉,这世界上的感情,好像总是你欠着某个人的债,而那个人又欠着另一个人的债。”她坐在床沿看着他,沉默半晌,才告诉他:“长毛还说,程雳至今单身。”
“哦?”中恺俯身过来,认真看进她的眼睛里去。“觉得对不起他了?”
“那……倒不至于,”玉翎嗫嚅。“也算是老朋友了,我希望他像每一个普通人一样生活,该结婚的时候结婚,该有孩子的时候有孩子,平稳而安定。”
“各人对生活的理解和要求不一样。你觉得最好的是平稳安定,他不一定也这么想,”中恺拍拍她的肩膀。“不早了,别多想,收拾收拾睡吧。”
可她怎么睡得着?脑子里也不是烦恼,也不是伤痛,也不是遗憾,就是乱糟糟地,很想有个人再和她说点儿什么,然而——中恺的脑袋一挨上枕头,鼾声几乎立刻如雷响起。
她不能吵醒他。中恺这个人有很多优点,恪尽职守是其中之一。他从来不会因为任何偶发状况徒然消耗时间精力,以至于影响次日的工作状态。
次日早上中恺那边床头柜上的闹钟响起,他翻身坐起来,才发现玉翎也瞪着一双大眼睛。他揉揉她的脑袋,问:“没睡好?”见她不吭声,他少不得又劝两句:“我们的才智有限,这一生为自己作过的那些决定,往往不见得能把方方面面都顾全。不过,至少在决定的当时,我们选择了自己认为最合适的。”
“嗯,我知道,”玉翎点点头,闭上了眼睛。中恺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可说来说去就是搔不到痒处。她躺在床上,听着他起来漱洗,听着他再楼下吃早餐,听着他打开车库门开车去上班……一直到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她才翻身坐起来,拨通了方若施办公室的电话:“喂,去看邮件,我昨天晚上转给你的!”
“你又弄什么玄虚?”阿施说着,电话那头同时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
玉翎拉过一个大靠枕来,舒舒服服地半躺着,等待阿施惊喜交集的“啊呀!”一声低呼如意料之中地传来。
“你这华裔社区名人,总算靠那点虚名挣得一些我们得不到的实惠了!长毛那小子,居然巴巴地顺藤摸瓜找到你,真够意思!”
玉翎这才从容不迫地开始汇报:“我昨晚上和他通过电话了。你知道吗?他说,班长和团支书离婚了,大佬、婉儿、鬼子、老雕他们几个后来都上了研究生,现在全在大学里教书。还有,楚楚嫁到新西兰去了,阿珍和小回回一个当编辑,一个当记者,阿珍也离了婚。哦,慧美最厉害,在她家乡做到市委宣传部秘书长。”
“别人还则罢了,老雕那么吊儿郎当的人,居然为人师表?”阿施大笑。
“人家后来读了博士的呢,现在是学科带头人了,专攻《诗经》和《楚辞》。”
“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哎,楚楚怎么嫁到新西兰去了?她和那个数学系的男生不是毕业没多久就结婚了的吗?”
“离了呗,这还有什么稀奇的!班长和团支书当初怎么天翻地覆来着,还不是也离了?据说结婚也不到三年。”
“慧美怎么会走上红路?我们班就数她最落后,”阿施咯咯笑起来。“又不积极参加集体活动,又不主动帮助同学,整个一个只专不红的落后分子啊!”
“婉儿以前还梦想当导游满天飞呢,现在不是也老老实实地在中学教书!”
“生活和我们当初想象的出入太大!咦,常缣呢?她现在做什么?
“对啊,我怎么把她给忘了?长毛也没提。常缣不是我们班的,也许他不大知道?”
“我们年级总共就那么几十个人,怎么会不知道?大名鼎鼎的白牡丹梨花雪,他们肯定知道!”阿施的口气劲头十足。“我来发个email问问去!”
那头旋即又传来一阵计算机键盘的敲击声。玉翎嘻嘻笑道:“这一下看到你的email,长毛肯定要顶寒风徘徊玄武湖畔,夜不成眠了。那家伙对你颇有些耿耿于怀。”
阿施愕然喝道:“你造什么谣?!”
“是真的,我没造谣!!”接着玉翎详细转述她昨晚和长毛的那一番对话。
阿施听了,很久很久作声不得。同学四年,她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曾经为她动过心。
“记不记得有首老歌叫‘同桌的你’?”玉翎柔声问她。“活脱脱是长毛的心情写照。”
“歌中的男女主角不仅是曾经一度的同桌,也是曾经一度的爱人,”阿施轻声细气地说。“而我对长毛,完全没有那个意思。他那种棉花糖的性格……”
这玉翎当然知道,长毛并不是会打动阿施芳心的那一类型。只是,玉翎百感交集地叹息:“年轻时的心一动,和若干年不变的牵挂,不可同日而语。”
“是。我不是不感动的,”阿施也无限低回。“真没想到!”
没想到。可不是吗,那么多“没想到”!玉翎慢慢咀嚼这三个字,觉得满嘴发苦。
“他是不是也有程雳的消息?”阿施冰雪聪明,玉翎的沉默瞒不过她。
“是。唉,”玉翎废然长叹。“他至今未婚。”
“真的?”阿施也吃了一惊。“怎么可能呢?他那么花心的人!”
当年程雳的红颜知己之众多,人尽皆知。都以为他玩世不恭,多情到离谱,连阿施都不止一次劝过玉翎,不要成为他爱情游戏里的一颗棋子。
“你有负罪感。因为他强调过最爱的人是你,你却没有坚守阵地,你先提出分手,”方若施不愧是她的多年好友,一针见血。
“他说过非我不娶,我没有相信他。”玉翎说来满心怅惘。
“喂喂,想想他当年那种朝三暮四的架势,谁敢相信他?”阿施在那头低喊。“你给过他三年多的时间呢!也不是没有付出过。他当年不懂得珍惜,如今即便后悔到死也只好算咎由自取。更何况,他没结婚肯定有很多其他的因素,不见得全都是因为你!——换句话说,他至今单身是事实,对你痴情与否则无从考证,你明白吧?”
“明白。只是——”只是长毛送来的这个事实,像一张大网,将程雳这个人以及与他有关的事一下子从岁月的河里捞了出来,而且,不仅滤掉了往昔的种种不尽如人意,顺带着还给曾经的种种柔情蜜意镀了金,让那一段早已逝去的青春回光返照,灼灼生辉。
“翎子!”阿施迅速地打断她的惶惑。“对待感情的事,你是很疯狂的,有时候甚至可以疯狂到不可理喻。程雳被你如此那般爱过,难以释怀也很正常。后来再也遇不到能够像你那样去爱他的女人,还是很正常。”
玉翎固执地顶一句:“然后,我心里到底意难平,也属正常。”
“你不要钻牛角尖!”阿施抬高了声音轻斥。“我坦白告诉你,程雳那样的男人是属于风的,他狂放不羁的性格很叫人服气,却不是能被女人拴住的,任何女人。”
“这个,我也知道。”
“知足吧!总算是曾经拥有过,留下遗憾的余音袅袅,也是爱情的一种美丽。”
酸楚的美丽,玉翎默然。她现在的婚姻,乃是她自己在程雳和中恺之间选择的结果,不能全推给命运或者缘份。既然当年她没有为程雳停下脚步,那么,此时也不必再回头去寻找那些遗落在地上的感觉,因为路早就已经断了。
转念之间,玉翎舒出一口气,问阿施:“你呢,你现在的爱情,是哪一种美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没那么严重,”阿施平静而清晰地回答。“翎子,我和你不同。我这个人活这一世,要的无非是一点安全感。而所谓安全感,我认为最妥帖的方式乃是永远和自己厮守。”
“可是要爱就应当全心全意去爱,不是吗?”
“谁说我不用心了?只是,要我呕心沥血、披肝沥胆地去为一个男人,对不起,我做不到那种程度。”
还是老样子,老论调。满心顾忌,诸多保留,不肯积极主动,不肯全心投入。玉翎问:“那他呢,他也和你一样想法?”
“我们在一起平心静气,相敬如宾,”阿施回答。“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童话。”
是吗?挂断了电话,玉翎披上睡袍下了楼,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阿施说成人的世界里没有童话,难道她不向往那种如胶似漆、天荒地老的爱情?其实不见得。
然而爱情无声无形,无色无相,听不见看不到摸不着,能得到多少能保有多久根本无法测算。“等爬上了巫山顶,见不到那一片云,岂不是只剩下死路一条?”她总是这样踟蹰,总是这样犹疑。岂不知若不肯使出吃奶的力气努力攀爬,连巫山顶也上不去,什么云都见不到,更何况“那一片云”?
阿施幼年丧母,她九岁那年父亲续了弦。后来又添了一个妹妹,一家人倒也还能和睦相处,阿施小时候并不是成天遭继母虐待,生活暗无天日的灰姑娘。
问题在于她太敏感,太要强,又太懂事。知道继母不可能无条件宽容自己,便从小学会察言观色,从小竭尽全力地表现。在学校里力争上游,在家里也小心谨慎,把自己的情绪感情都控制得非常好。久而久之,七情六欲都习惯性地关门闭户,不会轻易流露了。
唉。但愿那服装设计师是一团火,哪怕不是熊熊燃烧的野火,也要是一盆恒久温暖的炭火,终于能融化阿施这块北极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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