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不是一个只会整日空想漫谈的人,他有着强烈的正义感和勇气。南京的言官戴锐被廷杖,大家都上书去救,由于司礼监刘过于强势,很多人的奏折上都只谈从宽处理,唯独王守仁,不但要救人,还在奏章中颇有新意地给了刘瑾一个响亮的称呼——权奸。
刘瑾气坏了,在当时众多的上书者中,他特别关照了王守仁,不但打了他四十廷杖,还把他贬为贵州龙场驿的驿丞。
这个职位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龙场招待所的所长。
王守仁原先大小也是个六品主事,结果一下子变成了王所长,那么这个所长是几品呢?
答案是没品。也就是说,大明国的官员等级序列里根本就没这一号职务,基本算是清除出高级公务员队伍了。
于是,天资聪慧、进士出身的王哲学家就此落到了人生的最低谷,可这还没完,还有一场更为严峻的生死考验在等待着他。
刘瑾不肯就此甘休,为了一解心头之恨,他特地找来了杀手,准备在王守仁离开京城赴任途中干掉他。
这一招确实出人意料,一般说来很难防备,可惜刘瑾并不真正了解王守仁。这位兄台虽然平日研究哲学,每天“格”物,看起来傻乎乎的,其实他还有着另外不为人知的一面。
王守仁从小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他应该算是个人精,连他那考上状元的爹都被折腾得无可奈何,初中文化的刘瑾就更不是他的对手了。
他早就料到刘瑾不会放过他,便在经过杭州时玩了一个把戏,把自己的帽子和鞋子丢进了钱塘江。他做戏也做了全套,还留了封遗书,大意是我因为被人整得很惨,精神压力太大,所以投江自尽了。
这一招很绝,杀手们听说这人已经自尽,就回去交差了,更搞笑的是连杭州的官员们也信以为真,还专门派人在江边给他招魂。
事到如今前途已经没有了,要想避祸,看来也只能去深山老林隐居,但在这之前,必须给父亲一个交代。于是他连夜启程赶往南京。
经过二十多年的岁月磨砺,当年那个一本正经板着脸训人的中年人已经变成了白发苍苍、满面风霜的老人。
见到儿子的王华十分激动,他先前以为儿子真的死了,悲痛万分,现在见到活人,高兴得老泪纵横,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不断地抹着眼泪。王守仁则生平第一次用愧疚的语气向父亲致歉:“我意气用事,把功名丢了,对不起父亲大人。”可是他听到的却是这样一个意外的答案:“不,这件事情你做得很对。”
王守仁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欣慰颔首的父亲,他这才明白,那个小时候刻板地管束自己,看似不通情理的父亲,是一个善良宽容的人。
经过与“劣子”长达十余年的不懈“斗争”,王华终于了解了儿子的本性和追求,他开始相信,这个“劣子”会成就比自己更为伟大的事业,他的未来不可限量。
在父亲的建议下,王守仁带着几个随从,踏上了前往贵州龙场驿站的道路。在那里,他将经受有生以来最沉重的痛苦,并最终获知那个秘密的答案。
当他来到此地,准备接任驿站职位的时候,只看到了一个老弱不堪的老头,他十分奇怪,便开始问话:“此地可是龙场?”
“回王大人,这里确是龙场。”
“驿丞在哪里?”
“就是我。”
“那驿卒(工作人员)呢?”
“也是我。”
“其他人呢?”
“没有其他人了,只有我而已。”
老头交接完走后没多久,又折转了回来:“王大人,如果你在这里碰到了汉人,那可千万要小心!”
“为什么?”
“这里地势险恶,要不是流窜犯,或是穷凶极恶之徒,谁肯跑到这里来啊!”
“那本地的苗人呢?”
“喔,这个就不用操心了,他们除了时不时闹点事,烧个房子外,其余时间是不会来打扰王大人的,他们的问题基本都是内部解决。”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懂汉话啊!”
王守仁快晕过去了,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局面。
老头走了,临走前留下了一句十分“温暖人心”的话:“王大人多多保重,要是出了什么事,记得找个人来告诉我一声,我会想法给大人家里报信的。”
好了,王所长,这就是你现在的处境,没有下属,没有官服,没有编制,甚至连个办公场所都没有,你没有师爷,也没翻译,这里的人听不懂你说的话,能听懂你说话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官宦出身、前途光明的王守仁终于落到了他人生的最低谷,所有曾经的富贵与美梦都已经破灭,现在他面对着的是一个人生的关口。
坚持,还是退却?
王守仁卷起了袖子,召集了他的随从们,开始寻找木料和石料,要想长住在这里,必须修一所房子。
然后他亲自深入深山老林,找到了当地的苗人,耐心地用手语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得到他们的认同,让他们住在自己的周围,开设书院,教他们读书写字,告诉他们世间的道理。
当随从们苦闷不堪、思乡心切的时候,他主动去安慰他们,分担他们的工作。
王守仁用自己的行动做出了选择。
面对着一切的困难和痛苦,仍然坚定前行,泰然处之的人,才有资格被人们称为圣贤。
王守仁已经具备了这种资格。
但是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没有找到答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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