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雪

丽安城的红雪下了三天三夜。

此时，城主原阔立于宫阁之上，他身披一件熊皮大衣，头顶虎皮制就的冬帽，威严而高贵，颇有帝王之势。

他深邃的目光刺破红雪的阻碍，停留在苍茫的北部群山森林之中。山外，他的部将与北部诸国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随着军队攻陷一座又一座城池，他信心倍增，中原地区统一在即，他将成为新的帝王。

“琴儿，你说红雪之后是什么？”

琴湘如狐狸般狡黠、妩媚，她挽着原阔的右臂，轻声回应道：“小女不才，悟不透此中真意。”

原阔轻抚琴湘的黑发，淡然笑道：“是天下啊。”

[一]

“娘，洛熠他不会有事吧？”鸢儿脸上的泪痕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像两条金色的河，母亲呵呵笑道：“还不快去煮点吃的，你这小郎君都饿晕了。”

鸢儿小脸一红，不再回话，自顾生火煮饭去了。然而哪有什么好吃的？不过是一碗稀稀拉拉的米粥浮着几根野菜，而这几乎是母女俩一天的口粮，绝大部分粮食都被官兵征收了。

喝了点粥，咳嗽几声后，洛熠终于睁开双目，可他却高喊道：“刀何在？今日我非取你首级！”

“洛熠！你醒醒！我是鸢儿呀……”鸢儿的眼角溢出泪花，洛熠好似终于听到鸢儿的呼唤，缓过神来唤道：“鸢儿。”

鸢儿崩溃大哭，紧紧抱住洛熠，勒得他差点喘不过气。母亲在一旁不说话，只是温和地笑着。

“洛熠，我好担心你，这几天你去哪了？”鸢儿收起眼泪，带着微弱的哭腔问道。

“这几天……”洛熠沉思片刻，鸢儿见状，清楚他肯定又在执行什么秘密任务，便不再多问了。

一个月前，洛熠从线人那里得到一个极为重要的消息：原阔将于冬至晌午出城去北部森林狩猎，随身侍卫仅十余位。“组织”认为，这是刺杀原阔的绝佳时机，遂密谋选出二十四位高手，于冬至前夜潜入森林小路埋伏。次日，即将破晓之时，气温骤冷，天降红雪。这二十四人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们等来的是一场阴谋，原阔部下大将军林威率三百侍卫军将他们重重包围。

二十四人殊死相搏，只有洛熠一人逃了出来……

黑暗的森林，痛楚的哀嚎，冰冷的刀刃，错误的线索，二十三人的鲜血，残暴的统治，无数片段闯入脑海，令洛熠头痛不已。

“把粥喝了。”鸢儿母亲沉着的声音将洛熠击醒，这朴素的一句话有种难以违抗的力量，洛熠顺从地将粥一口一口喝完，情绪不再那么低落了。

“如果仇恨不能让你变强大，只能说明你是懦夫。”母亲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说道，可其中的训诫却让洛熠有如被烈火烘烤。

[二]

墨汉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他亲眼见到无数劳工死于严苛的劳务之中，繁重的赋税让百姓吃不上一顿饱饭，为打仗几乎抓光了丽安城辖区内的壮丁。他痛恨原阔的暴政，誓要颠覆其统治，组织策划了一场又一场暗杀行动，却均以失败告终。

原阔乃多疑之人，戒备心极强，凡是他心疑之人，皆当场处死。然而原阔并非没有缺点，他的缺点就是女人。墨汉对自己安插在原阔身边的线人很满意，因为线人琴湘是他十八年的养女。正因如此，当他从洛熠那儿听到线人背叛了“组织”时，有如被当头一棒，头疼欲裂。

“都死了？”墨汉问道。

“仅洛熠一人生还。”洛熠战战兢兢答道，不敢看墨汉一眼。

城南静安寺，衣着得体的墨汉与衣衫褴褛的洛熠相见，经过短暂的交谈，墨汉从布袋中掏出一块白面馒头递给洛熠。这一切发生得极为自然，人们根本无法想象二人之间有什么关联。然而就在此刻，墨汉的背脊蓦然升起一股寒意，他尚未来得及思考发生了什么，便如一堵轰然倒塌的石墙，三根饱蘸剧毒的银针钉在他的颈部。琴湘借助树荫干草的遮蔽，潜伏于暗处。

与此同时，一队官兵追将过来。即便厌恶逃命的感觉，洛熠知道绝不能把命丢在这儿，不然一切就全完了。箭雨在洛熠耳旁簌簌作响，好几次他差一点被利箭射中身体，脸颊已被箭刃刮伤。湍急的河流近在眼前，他来不及多想，一头扎了进去。官兵追至岸边，再不敢深追，象征性地放了一轮箭后，长官示意停止，冬天那条河又急又冷，并最终流向“杀人无数”的泥人潭，这余孽不可能活下来。

然而洛熠很幸运，他在河底抓住一块凸起的巨石，在冰冷的河水中，他等待着，直到实在憋不住气才浮出水面，此时官兵已经离开了。他伏在雪地上剧烈咳嗽，将胸腔中的积水咳了出来，但重度失温让他无法控制身体的寒颤。即便如此，他还是迫不及待地从里怀掏出墨汉给他的馒头，洛熠很快发现了嵌在一摊软烂中的布条。

他的眼睛因过度吃惊而睁大，那上面记载着“组织”最后一场刺杀行动。

[三]

丽安城一年一度的安定节到了，今日，城主原阔将在丽安城举行加冕仪式，从此正式登基“亲理朝政”。统一中原在即，加冕仪式完成后，标志着他即将走上权力的顶峰。

城内比肩继踵、项背相望，在最繁华的街道上，兵将分列两阵，肃杀逼人。大将军林威骑着战马，率领身披华彩的骑兵侍卫于前方开路。原阔坐在前由一百四十九人牵引，后由一百五十人推动的移动宫殿中，宫殿由丝质帷幔、猛兽皮毛、金银珠宝装饰，极度奢华，内可容纳数百人。数十位舞女身材曼妙、舞姿妖娆，原阔举杯与文武官员举杯欢庆，身侧侍卫如雕塑般岿然不动。琴湘倚在原阔身侧，如百灵般娇小依人，更衬托出原阔的尊贵和威严。

原阔对这场巡游很满意，随着战局铺开，敌方节节败退，他将成为一统中原的王，今日加冕仪式也将载入史册。然而他内心有所隐忧，墨汉是他心头的一根刺，他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处处与他作对。这根刺虽被拔出，但其余孽尚在暗处，因此有必要给予充分的威慑。

在移动宫殿之后，羁押着百余位死囚，他们都是“组织”在刺杀行动中被捕的战士。行至中途，一道命令从移动宫殿中传出：斩！霎时血雾冲天，百余位死囚几乎同时被斩首，血腥味弥漫开来，街道两旁观望的百姓几乎都被这恐怖的场景吓得脸色发白。

就在这时，无数燃烧的箭矢刺入移动宫殿上，火焰几乎瞬间腾起，宫殿内一片混乱，推行宫殿的苦力动作停滞下来，陷入慌乱之中。原阔怒发冲冠、双目赤红，喝令道：“今日谋反者，杀无赦！”大将军林威见状，迅速指挥部下迎敌。

“放！”屋顶上，突然立起无数人影，随着一声令下，大量石灰倾泻而下，街道瞬间陷入一片茫茫雾霾。只听人声鼎沸，屋顶上的“谋反者”嚎叫着簌簌落入雾霾之中，林威将军及部下痛咳不止，连连败退。

洛熠用棉布将面部罩住，以免粉尘吸入胃中，他率领数十位战士冲入燃烧的宫殿中，宫殿内一片混乱，刺客与侍卫缠斗到一起。洛熠趁此机会，挥刀向原阔刺去。

霎时，一片银光闪过，随着刀劈血肉的扑哧声，洛熠忽然觉得右臂变得很轻，定睛一看，握着刀的手臂赫然跌落在不远处，鲜血四溅。洛熠终究是大意了，他没有注意到林威的存在。

愤怒、怨恨、恐惧、屈辱一同袭来，洛熠不想就这样放弃，他试图用左手捡起刀。

原阔示意林威让开，他抽出腰刀，准备亲自给洛熠一个了断。

[四]

事情就在这时以一种所有人都未曾想过的结局展开，琴湘突然抽出三根银针，用原阔根本来不及反应的速度，刺入他的脖颈。

“为什么……琴儿你……”原阔用一双血红的双眼震惊地盯着琴湘。

“你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杀的吗？”

红颜祸水矣！即将成就的千年伟业，难道就这样毁于女人手里？原阔当然不甘心！他挥舞腰刀，可由于毒针的麻痹，身体异常笨重，所有的攻击都被琴湘灵活躲开了。林威见状，转身欲攻击琴湘，却被洛熠扑倒在地，刀滚落一边，二人缠斗起来。

“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我有那么多机会可以杀你，却一直没有动手。你听好了，原阔，我想在你最骄傲的时候，赐你一死。我想让你在即将得到一切之前，狠狠地摔在地上，祭奠我死去的亲生父母！”

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女人的仇恨，这是原阔此时得到的深刻教训，曾经的威风在这个女人面前变得一文不值，原来她的出现不过是一场谎言，可他却信以为真。他想起十八年前占据丽安城时的那场屠杀，一些熟悉的对话随之浮现：

“小女托高人算了一卦。冬至凌晨，天将降下一场旷日持久的红雪，于王而言，意味着一统天下的大吉之像。王原定冬至晌午狩猎，此刻猎物已经准备好了，您派兵前去探探虚实，就知道小女子是否在说谎。”

“你的目的是什么？”

“琴湘想留在王的身边，为王之天下贡献一份绵薄之力。”

原阔瞬间明白了一切，眼前，这个他原以为会死心塌地依附自己的女人，正从发髻中拔出一枚玉质的发簪。

琴湘说，这是娘死前留给她的。说话间，她移至原阔面前，将全身力量灌注在这枚玉簪中，深深地刺入他的喉咙。

午时，丽安城的红雪终于停息了。

[尾声]

丽安城有位医术高超的大夫，据传是华佗转世，他将洛熠的断臂用一种特制的针线以极为精密的针法缝上后，又在伤口处洒上一种金光璀璨的药粉，不出一个月，伤口基本愈合，三个月后，在鸢儿无微不至的照料下，洛熠的手臂已然能够正常活动了。

此外，还有一个消息：丽安城的现任城主为墨汉。战事休止后，他率领“组织”成员顺利接手政权，一些顽固党派也被清理干净。之后，他推行仁政，发展经济，城邦逐渐强盛起来。

是的，他没有死，或者说琴湘根本没打算杀他。搜查静安寺的那队人马，大多是她自己的人。墨汉被麻醉后，被琴湘藏在寺庙的暗阁中悉心照料。然而墨汉的心情很复杂，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琴湘会以二十四位战士的性命来换取原阔的信任。

这个女人，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想象，甚至让他有些不安。

……

古道西风，街边的凉亭，琴湘身披御寒的裘衣，轻抚一床古琴，琴声袅袅，嫽人心神。然而，琴声突然急转直下，如声势浩然的瀑布，如波澜壮阔的江河，如铁骨铮铮的战马，随着琴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逼仄，似有无数刀刃旋转迸出，琴湘猝然喷出一团血雾，坠于古琴之上。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城内一片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