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已是深夏。电子厂里的风扇正呼啦呼啦转着，却依然感觉不到一丝凉意。此时的阿缘正坐在自己的工位上，认真检查每一件从面前流过的商品。汗水不受控制地从身体各处的皮肤向外溢出，让她仿若置身桑拿房内。
突然，眼里的一切慢慢变得灰白，一阵晕厥气势汹汹地袭来，阿缘从工位上瘫软下去。在同事的帮助下，她被送进了急诊。同事原以为她是中暑了，没想到医生却下了病危书。
同事帮忙联系上了家属，在医院熬过两天的阿缘被父亲带出院门。叶落归根，既然治疗已经没有希望，不如早早回去。何况阿缘的家境本就清寒，父亲的决定全在她的意料中。
路上，阿缘习惯性地又一次望向窗外。此时已是黄昏，一片墨绿的玉米地在风中摇摆。玉米地的尽头，是几座连绵不断的山。山里炊烟袅袅，隐隐能看到几处房子的轮廓。
“我想看看妈。”阿缘突然扭过看向父亲，眼里写满渴望。
“好，等到了家，我去找联系方式。你先安心养着，等身体养好些，爸爸送你去。”父亲迎着女儿的目光，眼里顿生不忍，粗糙的指腹轻轻拂过她的额头。
她今年也才十九岁啊！本该是花一样鲜活靓丽的年纪，却早早褪去了天真和青涩。尽管她在自己面前总是保持着积极乐观的一面；但父亲知道，那张小脸在自己看不见的角落里总是布满落寞与忧伤。
当年，上山干活时，一场意外要了他一条腿。妻子在病榻前熬了两年，也抱怨了两年。最后，父亲毅然决然放她离去。
没过半年，就听到了母亲易嫁的消息。那年，阿缘才十一岁。母亲的骤然离开，迫使小学还没能毕业的阿缘，不得不辍学在家照顾父亲。
在阿缘的悉心照顾和有意无意的鼓励下，长年卧于硬榻的父亲，终于能柱着拐杖慢慢地一瘸一拐的站起来了。家里愈发捉襟见肘，和父亲长谈一翻后，阿缘决定和村里人一起进城务工。路上经过那几座高山时，有位同乡看向阿缘，用下巴点了点笑称：
“阿缘，听说你妈妈现在家就在那呢。可惜不知道是哪一户，不然我们还可以去讨些晌午饭吃。”
阿缘没好气地白了同乡一眼，默默的转过身，合上双眼不再理会说笑的一众。众人看了阿缘一眼，皆向那位说笑的同乡投去了不赞同的眼神，然后大家都很默契地转移了话题。
趁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阿缘悄悄瞥了那几座山头一眼，然后若无其事收回视线假寐。从那以后，每次坐车路过她都会有意无意的看向那边的村落。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多么希望能在某次扫视的时候，可以看到那道魂牵梦绕的人影。她想听那个人为自己辩白、听她向自己解释当年义无反顾毅然决然离开再嫁的理由。
她想，只要能听到母亲的只言片语；哪怕是编来哄她谎言，她也会愿意选择相信，愿意去试着理解甚至是原谅。
她曾有过去找母亲的冲动，可是这些年积攒的凄苦与怨怼，始终堵在她前面，让她一次次的找不到去寻找母亲的理由。
阿缘很清楚，医生并没有夸大其词，她是真的撑不了多久了。所以，阿缘不想再自欺欺人，不想再去催眠自己。她承认自己是真的很想念母亲，只是每次都被自己想方设法给转嫁了而已。她这短短一生啊，已经看到了路的尽头。那些被埋于心底，被死死压制住的念头也该被释放了。
去他的怨恨与骄傲；去他的面子与难堪。她只想在临终前，再看一眼那个女人。她想把那句已经藏了数年的“妈妈”，宣泄出口。
回到家，阿缘修养了两天，感觉自己似乎轻快了不少。她再没提过要去找母亲的话，她知道那是父亲心底的伤。其实，那又何尝不是自己几欲掩盖的疤？
又过了几天，父亲告诉她：
“阿缘，你妈妈的联系方式找到了！”
看着爸爸那似乎又白了一层的头发，她湿了眼眶。眼神移到父亲那佝偻的背，发现它在短短数日内又下弯了不少。身上套着的褂子已经洗得泛白，袖口还有几个细小的洞。拄着拐杖的手上爬满细纹，虎口处是厚厚的茧。
泪水糊了她的眼睛，她低声抽泣：
“爸，女儿对不住你……”话没说完就失声痛哭。
“好孩子，是爸没用，连累了你呀！这辈子你受苦了！如果有下辈子……瞧我老糊涂了都，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垂头替女儿掖了掖被角，转而说到：
“阿缘，我让村长帮忙联系上你妈妈了。她说这两天没空，等过几天再来看你。”
阿缘慢慢止住哽咽，抬头看了看父亲，把心里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她其实想说让爸爸不用这样做，她那天说的话只是偶尔兴起提起的。但心里又抱着一丝渴望，父亲带来话似乎让她原本即将枯槁的生命，又捕捉到了一抹希望。她的确是还想再看看那个曾经给过她生命的人。所以父女两个都默契地不作声，沉默片刻后转而提起其他。
接下来的几天，阿缘病情逐渐恶化。沉睡的时间也越来越多，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村里每天都会有人过来看她，每每听到脚步声，她都会条件反射地问一句：
“是我妈妈来了吗？”
接下来的几天阴雨连绵，阿缘的情况也更为凶险。每当人们以为她这次或许再也醒不过来时，她都会再次悠悠转醒。所有人心里都明白，一直支撑她的，是对母亲的那股执念。
这天，连续下雨的天气微微放晴。阿缘的气色一如天气，也有了些许气色。在邻居的帮助下，她背倚着枕头斜坐起来，和前来探视的乡邻们说说笑笑。
谈笑间，一位同村的阿婆走了进来。阿缘抬起头望向那道身影，眼里一片欣喜。她顾不上病体，慌忙掀开被子，准备走下床。同时嘴角含笑，高兴地说了句：
“妈，您来了？”
话音刚落，整个人便直接软倒在床沿上，这一睡，便是永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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