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孩子没了。
在我无比沉痛地写下这段文字之前,我曾是一位颇有名气的小作家。
这要从我很小的时候说起。我的妈妈说我是个小怪物,这得益于我从小就是个留守儿童。没错,当你们大伙儿玩着捉迷藏或者老鹰捉小鸡的时候,我却被奶奶关在一个晦暗潮湿的小屋子里,这样子我只能自己跟自己玩。我发明了许多自己跟自己玩的游戏,什么下棋、打牌的都弱爆了,我还自己跟自己打羽毛球,所以锻炼出了一双健步如飞的小腿。
后来我不再满足于两人的博弈,我开始一人分饰一个故事里的三角、四角,在自己设置的恐怖悬疑故事里把自己一一杀死……我就像那条可怜的小蚯蚓,恨不得把自己大卸八块,噢不,是十六块,那就可以凑足人数踢足球了……
后来我没变成小蚯蚓,而是成了作家。
我终于可以在自己的书中和自己谈恋爱、劈腿、闹分手、杀害等等……你要知道,一本小说里面的爱恨情仇其实就是作家在跟自己相爱相杀……这么高深的术语你是不懂的,可是我能让读者跟着我在书里相爱相杀,所以在90年代我曾小小地火了一把。
21世纪,我正准备顺势蹬上人生的巅峰,一把改革的锤子就狠狠地锤碎了我的文学梦。
人人都可以开(淘宝)店了。
人人都可以当(网络)明星了。
这不,人人都可以当作家了!
于是乎,你可以看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公众号,还特么地可以日更。现在,没有人来看我的文章了。他们逛公众号就好似过家家一样:你来我家串串门,我也去你家坐坐——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
山寨作家多了,真正的作家就寸步难行了。听闻朋友安城放弃了作家梦想去做一个广告文案时,我马上去到他家。
“不要跟我谈文学,我已经戒了!”未等我开口,他第一句话就宣明了立场。
“特么当初是谁说无文学不成活!”
“小蚯蚓,时代不同了,文学养不起人了。”
我愕然地望着他。
“你去看看,还有谁看文学书?现在这年头,只有梦想当作家的人才看文学,文字就是工具,让人获利的工具。”
“不!时代需要文学!文学是救赎!”我竟也学起他文绉绉的那一套,昂头挺胸慷慨激昂地说:“社会有病,文学是良药,是明灯,为千千万万受苦的灵魂指点前路……这些都是谁说的?”我瞪着他。
“以前我有病,讲究情怀。现在我病好了,只想挣钱。”他瞟了我一眼,继续整理着手上的文件,嘴巴絮絮叨叨地说:“自己都养不活还救赎谁呢哼?这个世界转得这么快,个个都忙着跑、忙着挣钱,谁需要你一个八竿子打不到的人救赎啊?我也明白了,文学只会让人堕落!你看看外面的人过得多滋润,他们需要文学吗?只有那些矫情的跑不过时代的弱者才抱着文学醉生梦死啊哼——”他嘴巴停了,叼住了一根烟。
“对,我们的笔就是为弱者而写的!为那些受苦受难的人,为我们这些底层人物,还有那些穷人的孩子……”我的话未说完,就被他淡淡的一句话打断了:
“穷人有孩子吗?”
“啊、”我愣了愣,他斜睨我,一双细长的眼睛里有讥讽有嘲笑。
这目光就像一把自空中挥来的寒刀从我头上劈过,我顿觉自己矮了一大截。
我没有孩子。一个31岁的老光棍,每次相亲一说我是个(穷)作家,对方掉头就走,仿佛再多花一秒跟一个作家“沟通心灵”,她就担心被我洗脑似的。
我还在网络上见过一类言论,看得我一颗热心窝拔凉拔凉:穷人活该打光棍!买不起房养不起车的穷屌丝就应该娶不起老婆,让他们没有后代,这些低劣的基因就可以绝种了。优胜劣汰,适者生存,是生物界的规律。不会挣钱就是弱者,活该绝灭,省得他们成为社会负担。
看完这些我不禁泪牛满面。
我想起多少穷人家的孩子天资聪颖却因为家境而没有上大学,我想起多少底层人物心性纯朴善良,却被这社会的“强者”踩在脚下,我想起多少人一辈子的努力都抵不上那些官二代的一个手指,我想起高考的地域政策,一个考了六百多分的农村娃在一个考了四百多分的城市娃家里当保姆……
原来在那些“正常人”眼中,我们生而不配为人哈!
原来我们活该绝种活该吃苦活该不能翻身,呸!
所以我要以笔为剑,去揭露,去讨伐,去驱散这污浊的社会风气!
(二)
从安城家走出来,我非但没有放弃写作,而是更加卖力埋头写作。
虽然穿的是粗布麻衣,吃的是粗茶淡饭,可是我的精神是粒粒饱满的啊!
花了几个月写了一部名为《百年浮沉》的著作,我踌躇满志地送去出版社,可是换来的却是编辑的咆哮:
噱头!热点!没有这些,谁看你的长篇大论!……批判思想?你以为自己是圣人呐还是救世主?……苦口良药?顾客就是上帝,我们的上帝在哪里?就是那些吃麦当劳肯德基长大的90后00后,你想灌他们苦药?……你才有病……拿回去改!……
我看到我的作品在万恶的编辑手中遭受蹂躏,被挥向空中。
那是我的孩子,是我怀了几个月含辛茹苦生产出来的!
我的心仿佛也被那只万恶的资本之手揪着,拧成一团,撕得粉碎,可是我毫无招架之力。
我的孩子就这样没了。
(三)
我的心呜咽着。
我的脚步带着我在大街上游走。
城市的脚步刻不容缓地前进着,擦肩的行人步履匆匆,唯恐赶不上时代的车。
没有人察觉到我内心的痛苦。啊,他们光鲜美丽,他们尊贵富有,他们欢畅明快,我只是一个失去了“孩子”的穷作家,没有人注意到我空空的两手。
我坐在河边。盛夏的天时,知了躲在浓叶间聒噪,头上的浓荫如盖为我挡去了炎热,熏风微摇,几朵白色的小花轻盈飞落,吻向黛黑的河面。
我皱了皱眉头,仿佛那是自己的嘴巴触到了污脏的河水。
这是含羞草,可是她的叶子不会羞,而且她是树木而不是草。此刻我突然产生了疑问:为什么同是含羞草,可她的叶子却不会收拢?
我姓贾,名作家“嗯,你看那种匍匐在草地的含羞草,是少女,所以容易感到害羞,你看她们的脸蛋是红扑扑的。再看眼前的这些含羞树,明显是成年后的含羞草,她们经历了人世的风霜,哪里还害羞?她们的脸也跟雪一样苍白。”
我的身体有个声音这么回答着。
多么洁净的灵魂啊!却落在那么龌龊的沟渠中。作为一个作家,我的大脑刹那间灵光咋现,一句诗横空出世:
流年有恨万棘生,本性多情睫剪风。
唐诗的绵绵光照笼罩着我,使我一时忘记了悲痛,在河边踱步推敲起来:
流年有恨暗棘生,本性多情睫剪风。
十里翠云连碧落,一帘烟水照倾城。
雪儿乍降千团粉,天女散烟万缕朦。
浅笑风中留未住,三更魂落一池中。
我姓贾,名作家不对,“千团粉”与“万缕朦”词性不同,对仗不工整!
再三掂量,我只好把颈联掐掉重来:
流年有恨暗棘生,本性多情睫剪风。
十里翠云连碧落,一帘烟水照倾城。
盈盈簇簇雪初降,漫漫翩翩雾正浓。
浅笑风中留未住,三更魂落一池中。
我姓贾,名作家这下对仗工整,诗意葳蕤!我直为自己的满腹才华感叹,那夭折的孩子亦不在此中了。
“平平仄仄平平仄。盈盈簇簇雪初降,犯了孤平,这是诗家大忌。”一个童稚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愕然回头,原来自己顾着作诗,竟然没有发现旁边有个小屁孩。
可恶的是,这个小屁孩居然指出了我的错误!而且,这错误还无可反驳,我直想张爪子捏捏他的小白脸!
不过文人总是惺惺相惜的!我眯着笑眼,凑近他说:“小兄台真博学!你这本事从哪里学来的?”
“哈哈还用学吗?”可恶的小白脸翻着白眼,“街角那个小哈巴狗都会作诗啦!”他说完又一溜烟地跑开了。
哈巴狗会作诗?
我迫不及待地跑到街角,只见眼前的店家牌匾赫然写着“诗词大卖场”,我大开眼界,走了进去。
店里并无店员也无许多摆设,只见左边是一个机器哈巴狗,右边是一个机器小花猫,都招着手。
“亲爱的,今天是情人节,我送你一首诗。”一个男人说。
“哎,好浪漫哦!”一把甜得发腻的女声接着。
男人站在小花猫面前,先往它的脑袋投了几个硬币,接着摁了摁它胸前的按键,又在它的显示屏上面输入了“七夕”二字,这只小花猫就吐出了一张纸,上面有文字。情人相拥走出,甜蜜地念着纸上的诗句:
“星河灿灿广寒隐,云雾依依鹊语徊。
天上情人成眷属,人间仙侣俱双飞。”
原来机器人不但能够打败棋手,能够代替工人,连诗人的饭碗它都抢了!
我久久地盯着眼前的哈吧狗,它咧着嘴对我笑。
我也笑。恍惚中它仿佛冲我挤了挤眼睛。
笑着笑着我竟觉得自己才是个假的机器人。
良久,我亲吻了它的手,走出诗词贩卖场。
“哎哟大帅哥,你有什么不开心的,来跟姐聊聊。”
冷不丁地,我被一只软软的手拽住,并被拉进一个店里。
我定神,面前站着一个妆容妖艳穿着奇异的女人,她两瓣红唇像两条辣椒在我眼前开合:
“梦工厂应有尽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做不到……”
“什么?你说什么梦工厂?”
这个女人拍了拍手,阴阳怪气地说:“梦工厂,顾名思义,我们是专门为客人制造梦想的企业,只要你想要,我们就能给。”
“哦——”我的喉咙拉出一个长长的语气词。
猫狗都可以作诗,梦想能够制造出来也不是什么奇事。
我环视四周,这个店分为很多小房间,房门渐次题着字:爱情司,富贵司,婚姻司,梦想司……
“我要梦想!”
付了钱之后,我走进了那个阴暗的小房间,房间摆设很简单,中间的小方桌上摆着一盆水,是唯一诡异的地方。依照女人的嘱咐,我临水端坐,一张长满胡渣的脸出现在盆子里。
我把眉头猛然一皱,一把心酸袭来。
“不能有杂念!专心想着你想要的东西!”耳畔传来女人故作玄虚的声音
钱都已经付了,我也只能任人摆弄,坐着照了十五分钟的面后,喝了女人递过来的一杯水,我昏昏然地走出了梦工厂。
相信很多人和当时的我一样,以为自己受蛊惑而被忽悠了几千块。
不过现在我坐在珠江新城最高的建筑楼上,每隔几个小时就会有编辑找我约稿。我的名声就像一阵狂风,扫过了这片陆地。
朋友们都惊叹我的作品,当然他们也许在心里一个劲地嫉妒,我不会告诉他们,我去过那个梦工厂。
走在摩肩擦踵的路上,我感叹这个世界真假难辨:一个男人跟充气娃娃结婚、手术室操手术刀的机器人、眉毛可以纹、胸可以增、恐龙可以变天仙……连来来往往的面孔也不知是机器或是人类。
我突然发现生是这么虚幻,而死是这么真实。
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车站里的人群突然发生哗乱,人潮汹涌逼来,我被左右的人挤着,推着,突然一个踏空,我的身体急剧坠落——啪!最后一刻耳畔轰然响起身体倒地的声音,我的四肢五脏瞬间散架……
人声静止了,“嘶嘶嘶”的机器声急促响起,有人靠近我,把我的四肢组装好。“滴滴滴”,我站了起来。
原来我本来就是个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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