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光的背面

【小说】月光的背面

题记——

还好，她只是要钱，不是要爱。

他暗暗地想。

然后拿起她的手机找到关于自己的联系方式，一一删除。

走出逼仄的房子，月光正好洒下来，温柔地舔舐他的肌肤。他微微扬起嘴角，回到女朋友身边。

（一）

2017年，初春。

山水迷离、眉眼盈盈的江南水乡。

旅游途中，他上了一辆旅游专车，然后找到一个空位坐下来，旁边是一位长发披肩的女子，他便忍不住多瞟了几眼。这一看，还发现有点眼熟，特别是嘴角下那颗黑色的痣……

女子一直望着窗外。

为避免被她发现自己的目光，他闭上眼睛，靠着座位假装闭目养神.

那颗黑色的痣在他眼前浮动，渐渐清晰，又变模糊，变大，变小........

“大家好，我叫佟雪纯.......”轻柔而青涩的少女的声音，在午后安静的课室袅袅升起，脆生生地敲醒了一个少年沉闷的青春。

那些草长莺飞、风花雪月的年少.......

佟雪纯，高二时从别的学校转来的插班生。插班生，总是容易受到更多的关注。

她长得不是特别漂亮，但她身上、她的眉间眼底，仿佛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就是那无形的东西使她看起来跟别人不一样。程冲说不上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也许就是现在的人所说的“气质”吧。

也是她那不一样的“东西”吸引了当时那些正处于青春期的男生。那些男生暗地里悄悄给她取外号叫“香草美人”。而这样的女生似乎都比较高傲、不合群，程冲几乎没有见过她和哪个同学走得比较近，一直都是独来独往安安静静的样子，于是很多男生那蠢蠢欲动的心就慢慢消停下来，渐渐地不再关注她了。

她的成绩在全级里也是名列前茅的。

可是高三时突然爆出她和隔壁班一个男生私奔的消息。这个消息在全班乃至全校都炸开了，谁想到她那样子人淡如菊的女生会做出这种事情？

于是很多同学包括曾经对她有好感的某些男生，就七嘴八舌地议论:看吧，平时装得那么正经，原来是个烂货……

后来就没再见过她来上课。

那件事也在程冲的心里掀起了波澜，小小地改变了他对这世界的某些看法，比如说很多事并不如表面那么正常，看似平静的海面也许正暗潮汹涌。

埋头苦读的日子里，抬头低眉间，脑袋里偶尔会浮现起那张恬淡清丽的脸，然后慢慢淡去。

后来高中毕业，至今七八年间没有再见过她。

想不到居然在异乡遇见。

偷偷看她，略施粉黛的脸更多了几分成熟妩媚。程冲那颗心又开始砰砰地跳起来，一如当年在校园转角偶遇时。只是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腼腆少年，而是个谈过三次恋爱，懂得如何主动追求女人的大男人了。

如果没有当年的私奔事件，他一定会毫不犹豫跟她搭讪相认。不可置否，那件事多少改变了佟雪纯在他心目中神圣的形象。

跟她打招呼吗？

她还记得我吗？

毕竟当年的他实在十分不起眼。想到这里他依然不甚痛快！

这时车到站了，司机催着大家下车。他的一番设想就在司机粗鲁的催促声里泡汤了。

三月的西塘美得像一幅画，走在画里，犹在梦中，可是他的梦里却一直晃着她的影子。

还会再遇见她吗？

（二）

有缘分的人总会在兜兜转转后重逢吧？

当他在一个小湖边再次见到她时，他几乎激动地以为这是上天美好的安排！

怎么开始对话呢？自我介绍？还是说一句“今天的天气真好”？

然而看到她那依旧清淡、生人勿近的神情，他又犹豫了。

这时，她那流盼的目光移过来了，并且停留在他脸上，这让他始料未及。她冲他笑了。

依然是那样恬静清淡的微笑，薄唇轻启，皓齿微露。没有一个男人能抵挡这样的诱惑。

他走向她。

故事重新开始了。

（三）

剧情的进展有点快。

结识了之后，一整天他们都在一起游玩，一起吃饭，一起喝咖啡。通过闲聊，他得知她目前是一家外企的小职员。他想起高三时她的私奔事件，想到她后来应该没有再读书，想到她一个人在外打拼应该很不容易。

他告诉她自己在一家软件公司做软件开发工程师。

他并没有提起过去的事。看样子她并没有认出他来。

临别的时候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

巧的是，他们居然在同一个城市里上班。

程冲很激动！他觉得这简直是上天赐给他的一个机会。

她是他少年时代仰望的女神。而现在，女神堕落在凡间，让他有机会接近。更重要的是，女神在地上也是那么美。一天相处下来，他发现她还是那么地聪慧秀敏，话不多，但是每一句话都体现出通透的见识。

回到广州上班后，他很殷勤地在微信找她聊天。一反那天在西塘的默契，微信上她总有点不冷不热的意思，不过女神都是这样的不是么？

第三个星期的时候，她却主动联系他了，并且约他见面。

他们在一家餐厅吃饭。她告诉他，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在这座冷漠的城市找不到一个可以陪她吃饭的朋友，便想起他。吃过饭后，他们一起逛街，他买了一束花送给她。晚上的时候他们去了KTV唱歌，喝酒猜拳，在朦胧的酒意之中，他们去开了房。也许他一直都醉翁之意不在酒。

当他解开女神最后的衣服，她美丽的胴体呈现在他眼前，他仿佛身在梦中。

一响贪欢，一番云雨之后，她躺在他枕边，他用手摩挲她柔顺的长发。也许他真的醉了，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又爱上了她。

“我爱你。就让我爱你吧。”他沙哑着声音说，他想自己真的醉了。他望着天花板，等待回音。

她不做声，这样子沉默了几秒。

程冲扭过头看她。

她侧过身体从桌子上拿了一支烟，嗤嗤地点上，然后背对着他开始抽烟。

程冲很讶异她会抽烟。而她接下来的话更让他讶异:

“我不需要爱，我只需要钱。”

凉凉的声音在料峭春寒的空气里流动，使得因为欲火燃烧而升腾的气温骤降。

她又吸了一口烟，而后慢慢地吐出一缕烟，接着不紧不慢地说：“爱情是奢侈的游戏，穷人玩不起。”

程冲的酒意仿佛立刻消了。此刻他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她背对着他吐出一圈圈烟雾，那些烟雾仿佛在狞笑地看着他。

随后她起身走进浴室。

程冲听着哗哗的水声，却再也无暇思量她美丽的身体。他闭上眼睛，此刻他多希望找个地洞钻进去，仿佛他是个被强奸了的女生。

过了很久她才出来，然后在他身边躺下，睡觉，没有说一句话。

他一直闭着眼睛假装睡觉。其实他一直醒着。

当旁边的女人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才悄悄起床穿好衣服。他特地检查了钱包，看到里面的钱一分不少，还有信用卡什么的都还在。他感到庆幸，同时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

走的时候他拿出了800元放在桌面上，想了想，又拿出两张百元钞放下。

（三）

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个约炮的故事。

他以为他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谁知道第二天他就收到她的信息:

——抱歉！那天酒喝多了，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话。希望你不要介意。那天之所以想到找你，是因为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老朋友。谢谢你陪我度过了一个温暖的生日。

老朋友？还是老同学？她是说我吗？难道她能认出我？还是另有其人？他的脑袋快速地转着。

他的热血又沸腾了，她那丰满的胴体又在他脑海里晃来晃去。

所以当她再次约他的时候，他又欣然赴约了。

她带他去了她的租房里。那是处于城中村里的一个晦暗简陋的房子，在那里，他们再次享受鱼水之欢。

后来，他们经常在那间晦暗的房子里做。

她给他身体，他给她钱。

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若是以前，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跟女神成为炮友吧？

从一开始的局促不安，到后面的心安理得。你情我愿，各取所需，或许对于男人来讲，这是最大的乐事吧。

她有个习惯，就是做完之后喜欢抽一支烟，因此程冲也学会了抽烟。

趁抽烟的空档，他们会聊聊天。

程冲趁机会问她过去的事，想探知她是否真的记得他。

在几次闲碎言语中，他拼凑出她的故事。

她十岁的时候，长年在外的父亲带了新女人还有他们的小孩回家，把妈妈以及她和哥哥赶出来。从此，她和兄长就跟着妈妈过起了四处流离的生活。他们经常搬家，因为妈妈经常换工作。

“我没有朋友。就算有也很快会离别，所以干脆不交朋友。”她轻描淡写地说。

程冲想起高中时她的独来独往。

可她却没有提起过高三那件事。

“那现在安定下来了吗？”

“安定？”她猛力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浓浓的烟。烟雾缭绕里，她望向他，那是一种特别清冷的眼神，看得他有点毛骨悚然。

“住在这样的破房子里，每个月交房租，也算安定吧。总好过居无定所。”她望着自己吐出的烟圈，眼神迷离，仿佛回到了很远很远的过去。

“你的家人呢？”

“你说、妈妈？和，哥哥？”

程冲发现她说出那两个名词时仿佛特别艰难，却又那么地温柔。

“他们在深圳，买了房子安定下来了。”

“那你……”他想问又把话吞了下去。

“我是女儿，我不一样。那不是我的家，那是哥哥的家，他有老婆孩子了。”她的声音浮在烟雾里，那么地轻，那么地柔，如轻烟缥缈，如云雾朦胧。

他突然有了冲动，于是他抱住她，又狠狠地做了一次。

（四）

她始终没记起他来。也许她从没记过他。

她提起过高中时的那件事。

那是在一次翻云覆雨颠鸾倒凤之后，两个赤裸的躯体依旧缠在一起，她那柔软的身体瘫在他怀里。他眯着眼睛，脑袋依旧回味着激情。

她的床上技术真好，跟她表面给人的文静气质判若两人。他默默地想。

静默了一会儿，只听见她低低的声音说：

“等我存够了钱，我就可以买一套房子，那样子我就有一个自己的家了。”

他睁开眼睛，怀里的她依旧闭着眼，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龛动着。

“为什么不找个有钱的男人嫁了？”他懒懒地问。这年代的女人不都是这样想的吗？

“男人靠得住吗？”她睁开眼睛。她的眼睛很大，而且眼里总是空无一物，好像小孩子一样地懵懂天真。

他盯着她的眼睛，思绪飘近又飘远。他总觉得她是个特别奇怪的女人，她的身上总是共存着两种极端矛盾的特质。

“我只爱过一个男人,”她那双魅惑的眼睛又闭上了，她的唇轻启，喃喃诉说着过往：“那时候我们才读高二，初恋。高三的时候妈妈又要带我们搬到另一个城市、、、他说带我走、他说等他有钱了会给我一个温暖的家，我们一起离家出走了，后来——”

他竖着耳朵听着，可是她说着就停顿了，眼睛睁开了，还是空无一物，清冽冷淡。

“后来怎么样？”

“没有后来了。”她的声音跟她的眼睛一样冷静清冽。

蓦然地，他感觉有一些沉重的东西像石头一样压在他的胸口，这使他有点烦躁。“你就不相信别的男人会爱上你吗？一个特例不能代表一切啊。”

“爱？爱情是什么？爱情就像这烟雾一样虚幻，可笑的是居然有人相信它。”她又开始吞云吐雾。

“其实，男人要的不也就是性吗？”她斜睨着他，眼睛似笑非笑。

程冲莫名地感到厌恶。他很快地穿好衣服离开了出租屋。

走在街上，傍晚黏乎乎的海风吹拂着他的衣服、头发。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肮脏。

（五）

几个月后他交了女朋友，是一个端庄清秀的女孩。如果是佟雪纯是朵红玫瑰的话，他的女朋友就是朵白玫瑰。

其实佟雪纯长得更加清纯。

那么他的女朋友呢？他心里盘算了一下，女朋友家境不错，气质也中规中矩，想必不会跟佟雪纯一样。

果然当他跟女朋友发生关系时，发现她还是处女。这让他很放心。

他没有再去和佟雪纯约会。

偶尔他会想起她那空无一物的眼神，想起她赤裸的身体，想到自己和她做的那些事，想到也许她在那个屋子里跟许多男人进行过那种“交易”，他就不可遏制地觉得恶心。

可是有一天她却给他发信息，她说她在酒吧，请他过去送她回家。

他第一时间就把信息删掉了，接着继续陪女朋友逛街。

“哎，你看！这里有一条流浪猫。”

程冲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果真有一条脏兮兮的小猫蜷缩在街角的角落。

她跑过去蹲在它面前，拿出饼干喂它。

“好可怜的小家伙！一定是找不到家了……”

他想起那条信息。他跟女朋友说明公司临时开会，就飞快地离开了，接着他打车去了佟雪纯说的酒吧。

她已经喝得不省人事了。

几个男人围着她不怀好意地动手动脚。

程冲跑上去把她抱出来，然后把她送回到她的出租屋里，那个曾经销魂的地方。

她呕吐了一场，看着就清醒了一些。

程冲看她没有大碍，就准备离开。可她拉住他的手，央求地说：“不要离开我，陪我一会儿好吗？不要钱。”

他第一次见到她用这种语气跟人说话。

不要理会她!

可是他竟然窝囊地迈不动步子。

他转过身去面对她。她歪坐在床上，头发蓬乱。

他不想看她，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谢谢你来、我——”她顿了顿，想说什么，可是又把话截断了。

她又点着了烟，却仿佛忘了吸，手夹着烟晾在半空中。燃烧的烟吐出细长而蜿蜒的轻烟，在逼仄的房间里袅袅升腾。窗外，暮色从天空漫下来，悄悄爬进房间。街道上传来一些小孩子嬉闹的叫嚷声。

“好想念我的家乡、、、不，是故乡，我没有家乡了。”她低低地说，声音沙哑。

他想起有一次她淡漠地说过：“我没有家，也没有故乡。我这一辈子就是从一个地方流浪到另一个地方。”

她的眼睛望着半空，仿佛故乡就在房间的半空上一样。

“我十岁前的、家乡，自从我十岁那年离开那里，就再没有回去过。可是昨晚我竟然在梦里回去了，山坡上成片的芒草随风飘摇，白色的芒花在像雪花一样在阳光下飞扬。一条长长的路蜿蜒到天边，我们骑着单车，像风一样疾飞在青山碧野间，一路穿梭到过去，时光倒退，年华愈小，我们越往回变成五六岁的样子…….”

她呓语般的声音仿佛有一股魔力，使得他的思绪也跟着恍惚起来，仿佛自己又坐在了高二3班的教室里，抬起头，那个脸庞青涩恬淡的女孩站在教室前面……

“……梦境里一直飘散着那首歌：一生何求，迷茫里永远看不透，没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

说着说着她竟轻轻哼唱起来：

冷暖哪可休

回头多少个秋

寻遍了却偏失去

未盼却在手

…….

蓦然地，她美丽而苍茫的眼睛竟滚落出泪水。但她依然昂着头望着上空，仿佛骄傲地不让眼泪滑下。

“那是一个美丽的山村，那里有大片大片的草野跟山坡。那时候有很多哥哥姐姐，我们在风里奔跑打闹，大人在田里烧丰收过后的稻草，升起青白色的浓烟，在田野袅袅飘荡……”

“……. 秋天的时候我们最喜欢拿着竹壳风车在田里奔跑、一不小心就掉入了番薯地里，番薯叶在头顶摇曳，鼻子弥漫着阳光的味道……..”她的声音又变得轻柔而缥缈，苍白的脸上竟浮起浅浅的笑容，那么甜蜜而天真，仿佛浸在美梦中。但这笑容那么飘浮，仿佛顷刻间就飞离而去。

程冲竟然有点害怕，他后悔自己留下来，后悔听她说这些，后悔看到她这张变幻着的脸。他宁愿从未跟她重逢，宁愿只记得她那张年少羞涩的脸，甚至宁愿只记住她在床上时那张妩媚娇艳的脸。

但她仍喃喃说着，眼神空洞，更像在自言自语：

“傍晚妈妈的叫唤声在村里飘扬，我们就飞快地跑回去，远远望去，家里亮着昏黄的灯…....爸爸偶尔会回家，给我和哥哥买很多漂亮的衣服，晚上坐在门口看星星，我枕着他的膝盖听着他讲故事…….我再也没有回过那里，那是我唯一的，有过的家、、、从那以后、我只能像一片无根的叶子一样四处飘零…….”她的声音开始发颤，跟着她的肩膀颤抖着。

说到最后她已经哽咽难言。她脸上精致的妆容化掉了，原本美丽的五官也因为爬满悲伤而变得不再好看，泪水在她脸上横肆，像雨水打在一朵娇艳的花朵上，把它蹂躏，将它撕碎。她把脸埋进膝盖间，任乌黑的长发散乱地遮住她的脸。

他犹豫地走近她，抱住她的肩膀。

“会有家的。”他低低地说。

夜幕完全垂下来了，层层叠叠地裹住了逼仄的房间，黑暗中，不时地响起她轻微的啜泣…….

你说你是一只无脚的鸟儿，一生只能在风里飞。

那个晚上他们做了最后一次。

做过之后她沉沉地睡了。

他起身点燃了香烟，默默地吞云吐雾。抽烟三烟之后，她还是没有醒。

他从钱包里拿出了一大沓钱放在桌面上。

还好。她只是要钱，不是要爱。

他暗暗地想。

然后拿起她的手机找到关于自己的联系方式，一一删除。

走出逼仄的房子，月光正好洒下来，温柔地舔舐他的肌肤。他微微扬起嘴角，回到女朋友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