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无法回头,今生如果再遇见一次,能饮一杯无。
王小藏着一瓶上了年头的酒。很多年后我忽然记起来了。没错,他只是欠我几杯酒。无他。
藏的时候,我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他。他跟我说,不要告诉别人啊;他还说,等到过几年,我们就能挖出来,一块喝了。
我问他,这酒不会臭吗?他不理解我的意思,愣怔的看我。我又打了个比方:就好比鱼、肉啊什么的,放久了,就会很臭啦。
他明白了,一副赞赏我的样子。他低下头,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十二岁的男孩,低下头,一片叶子落在他的发上。那片叶子我至今记得,它坠落的轨迹,就像我们的一生。落下,落下,直到枯寂了天地,再也没人会记得了。
他想不明白了。我猜。因为他最后给我的答复是这样的:应该不会的,我的酒有魔力。
“好样的,王小。”我佩服的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我在等这瓶酒的时候,便也长大了。我知道了男女生理上的不同,我也知道了世界上没有不散的宴席。王小四年级的时候转校了。他把我喊到校门口东的小巷里,跟我说,崽子,我要走啦!他一直叫我崽子,他说这样显得亲切,因为他爸爸就这样叫他。王小还说了,他就跟我关系顶好,所以才愿意喊我“崽子”。
我说,王小,你要去哪里啊?
“我也不知道。”他皱了皱眉,“不过还是要学习的地方罢了。”
王小不喜欢学习。王小只喜欢玩。我就不一样了,我喜欢学习,我还喜欢跟王小玩。有一次,我没做作业,王小也没做作业。我俩被陈老师喊到办公室。他跟老师撒谎没拿作业,我站在边上,眼泪流下来,控诉地问他:王小,你为什么骗我?你说你不写作业了,我也就没写。我再也不要跟你玩啦!
王小哭着从老师办公室里出来,手被陈老师打的发红。
从此我跟王小玩的时候,他对自己是否做作业都闭口不谈了。他只是说,你会坑我的。我说我不会的,王小,你信我。他说,你打死我我也不跟你谈这些了。后来我俩一块在网上玩斗地主,我是农民,王小在我身边说,嘿,崽子,好牌啊!两个王,一副炸,飞机凑起来,我快乐的回他,我们赢定啦!但是我把地主当成队友了,所有的牌都打了另一个农民。输的时候系统自动退房,临行前我的队友发了一句: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我问王小,王小,王小,这个人什么意思啊?他是说我厉害吗。
王小搔头,他刚剪了头发,头上锃光瓦亮。最后说,你知道说的是你就对了。
王小走的时候,我们刚好放课。陈老师领我去扯了一条放课线,好让同学们有序的离开学校。陈老师拽着那头,我拽着这头。王小从陈老师那头走到我这边,说,崽子,我真的走了啊。我说好的,然后扔下线,惯性要跟着他一块回家。
可王小的妈妈在前面等她。他的妈妈长得很好看,眉毛弯弯,脸上常年带着红润。王小的妈妈领着他的手,回头跟我说,飞飞,你快回去吧。我说王小呢?她很耐心的说,我们要搬走啦,不一路啦,王小,快跟飞飞说再见。
王小朝我摆摆手,没有说话。
于是我有点懂了,跟他说,王小,再见。
等到王小在我视线里消失了,我又赶快跑到陈老师那边,可是这才发现,大家都走了。同学们走干净了,家长们走干净了,大爷也想关校门了。静静地,独独我被留下了。我让大爷待会关门,我的书包还在教室里没拿出来。我风风火火的跑到教室,背上书包,哭着跑回家了。
回家哭着做作业,做到凌晨一点。凌晨三点又打开灯,哭着喊,我要写作业。窗外的星星好多,好多。黑色里夹着紫色,虚无缥缈,天河滚滚,偶尔几个放光的飞机飞过去。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关上灯,觉得天隐隐的,隐隐的亮了。沉沉的睡了,梦里有王小。
初中的时候,我看见了王小。他穿着绿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他长得很高了,在人群里,多了一个头。我想喊他,可是我说不出来话。很多话,很多话的。可是我为什么说不出来呢。我想着,看着他走远,眼泪又流下来了。那时候留了长头发,扎着马尾辫,穿着学校老土的校服,背厚厚的,苦涩难懂的书。我其实并不是多么难过,真的。
隔了很长的岁月跟王小说话,是在中考那天。我们考完最后一场,从学校里出来,我又一次看见他。他恰好也抬头,看见了我。他眼神是恍惚的,我疑心他到底把我忘了。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遗忘是我们必然经历的事情。遗忘的人和事,其实总归没有那么重要。我心里宽慰自己,然后走向他,我说,嘿,王小。
他拍了一下脑袋,忽然咧了一个笑,说,崽子。
他又跟我聊了几句,很随意。他说你肯定没问题了,我就悬了。
下雨了。我没法接话,然后逃一样的说,下雨了,先走了,改天聊。
他又愣了一会,说,好的。
若是很多年前的我们,下雨了,我一定不会跑,就算跑了,王小也会抱拳,说兄弟再会。
再会,再会。什么时候再会呢。那些被岁月冲散的我们,早就找不回来了。春走,夏走,秋走,冬走,这世间万物,哪一样不在流失呢,更何况我们。我们只不过是尘埃里面的两粒罢了,从来没有什么,曾经等待我们。
再联系王小是高三。他加了我qq。他说他现在在读技校。我问他学什么,他说他其实也不知道,似机械又非机械。我说那是啥,难道是你学的木匠吗。
他发了一串哈哈哈哈哈。他说他有一个女朋友了。有人陪伴多好啊,王小,你真幸福。
他还问我,想考哪所大学。
我说我不知道。我说我太迷茫了。
在很多年前,那时候王小还没走,我的梦想就是跟他一块爬树,找节流鬼,在雨里跑,在路上跳。烈日炎炎,所有苦痛灰飞烟灭,春夏秋来,这就是我从那年到现在所有的梦想。可是等到这个年龄,当我开始面临更多的选择和人生的方向的时候,我忽然惊觉自己老了。老了的人,往往选择最实际的那个。
我记得很多年前,看了一本小说,叫《飘》。斯嘉丽最后失去了瑞德时候,我忽然嚎啕大哭。王小当时在我边上,他问我为什么哭。我说,为什么斯嘉丽和瑞德没有在一起。
他问我,啥玩意啊。
我说,他们的爱情太惨了。
王小当时跟我说,崽子,所以,必须要在一起才算爱吗。可你看,我的爸爸妈妈离婚了,但是他们说他们依然相爱的。
我当时多懵懂,他说的时候我懵了,可很多年后,我懂了。
少年时候,谁不做梦。梦总有一天还会醒的。做梦的时候一定要快乐,醒了,也别疼痛。这一路太长了,太长了。可人生太短暂了。所有一切,如果失去了,就当不曾听过,不曾遇过。爱若失去了可能,就不过是青春期一个秘密,不要遗憾。不要怨恨。
有一天,我忽然又想起他了。他在我的世界里,一直是那个笑嘻嘻的少年。他藏了一瓶酒,这样岁月翩跹,我们却也老了。
他说他想跟这个女孩子结婚。可是结婚是一件多么现实的事情啊。我不再天真了,可他还是那样赤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责任是什么。在不清楚责任是什么之前,就决定自己和另一个人的一生,其实这未免有点不负责任了。可是他对我说,人没有多长时间的,谁知道下一秒是什么呢,生离死别,这些我们都不知道哪个先来。这一秒,他想好好过。
再后来,我收到了他的请柬。大红色,封面上一只蝴蝶,翩翩然,跟我的眼泪一块飞起来了。真好,王小。
他那天跟我说,他没用,他只是很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就像小时候,不服老师管教,逃课,下河,爬树,奔跑。这些所有,才是他真实期待的。
他不叫我崽子了。他叫我的名字。这是我这一生,第一次听他喊我的大名。
我想以后或许还有机会听,又或许没有了,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人的命运,从来不是人的。
我打趣他,你可别了,那你以后的孩子这样,你怎么管?
“无所谓的,他快乐就好。相比别的,我更希望他快乐。”他傻傻笑起来,“反正怎么都会有饭吃的,再不济,馒头咸菜。”
他去看新娘了。
我也笑起来。笑的眼泪溢出来。恍惚间,觉得岁月又蒙了一层,我再也不会抓住了。再也不会了。我也不想了。
我不知道他能记得我们的故事多少,或者在他那里,我们的故事从来不曾发生过。我真切的爱过他。从很小很小的时候。那个我,早熟,自卑,敏感,而他却总能在人群里看到我,喊我。他喊我的时候,我总是最孤单。他不懂,可我那时候就清楚地知道。
我记得,我永远记得。
王小后来断了一条手臂。我当时正在把桌子上的书排起来,我想应该把哪本书放在最边上,才能撑起这一排书。百无聊赖里,开始哼起一首不知道的名字的歌。然后看到别人的消息。
他工作的时候走神了,酿成了伤。他的妻子跟他离婚了。王小后来跟我聊起来,说是自己提的,不想耽误人家。可我不太信。我太坏了,我以这样的心态来揣测一个不了解的女人。我问他以后怎么办,他说走一步看一步。
我想骂他。他这样淡定。我恨。
可是,难道非得他捶胸顿足,要死要活,我才满意吗?这是他的痛苦,我无法感同身受。我始终不能感同身受,就如他对我一样。我能说什么呢。
我听说他后来自己开了一个店,我只是听说。
我听说他后来生活的很好,我只是听说。
我听说他后来找了一个很美丽能干善良的妻子,我只是听说。
我不再去打探他的消息,他于我,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事实上,我也再也打探到他的消息了。他选择了卧轨自杀。我不知道他死去的那一刻,有没有想起我。在很多年前,我让他趴下,做我的坐骑。他骂骂咧咧的,开心的爬了起来,我在后面喊他。
他说过,快乐最重要,自由最重要。可他并没有做到,他甚至带走了我的那一份快乐和自由,我想我应该也跟着他身形俱灭了。生存变得了无生趣。
很多年没想起他来了,似乎忘干净了。不幸昨日做梦,梦到他哭,哭着用那一条还残留的手臂扒开那年的土,掏出那瓶酒。他喝了几口,然后抱着半满的瓶子睡在了那个土坑里。
我在远处看他,天地无色,百物寂寞。我泪流满面,却跑不动。
王小,王小,王小。
我要赶快从梦里醒来,醒来,你就不会在我的梦里难受了。
你别难过,你要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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