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里藏着另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她经历着我所经历和所未曾经历的经历,体验着不同于任何人的世界和生活,她被困囿在我的内心里,像一颗种子,缓慢滋长,直到某一天她变成了庞然大物……再也藏不住了。”
作者丨谢丹儒
摄影丨谢丹儒
来源丨最后一米阳光
1.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曾看过她一眼。
那时,我才八九岁,别的同龄小孩都去上学了。虽然开学时父母也替我报名了,但我却是一节课也不曾上过。一场大病几乎要了我半条命。那是什么病我也不知道,父母请来给我看病的人各执一词,却从未见过他们争吵或争辩。似乎大家都心知肚明,唯有我和父母蒙在鼓里。即使偶尔请来的人相遇了,也都只是点点头,然后各说各的,互不干扰。似乎私下里他们达成了某种协议,点头就是暗号,至于他们的目标是什么,我们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每次父母和他们交谈完,父亲脸色便阴沉得可怕,母亲则脸色又白了几分,煞白,面目可怖。紧接着,就一定会听到父亲沉重的叹息声,然后便看到父亲把脸转向一边,谁也不看。这时,母亲脸上就会强挤出一丝“笑容”,颤抖着手掏出钱递给他们,还说上一大堆好话。这些画面隔三差五就要重复一次。
我则需要配合着父母请来的良医、庸医、道士、术士,整日里喝着苦汤、中药、打针、药膏、祈祷、仪式……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但是,每次看着母亲的脸色,我又觉着一定要这么做。因为只有这么去做,母亲堆满皱褶的脸上才会展露出些许不常见的放松。但是,我真的好想和别的小孩一样,嘟囔几句,撒娇一下。我想说,药真的好苦,打针我好怕,那些药膏什么的不仅难闻还难看极了,还有那什么仪式看着好吓人啊。
一天,我像牵线布偶那般做完自己该做的那些“事”后,我感觉疲倦极了,脑袋昏昏沉沉,眼皮也沉重得出奇,不一会儿,我躺在板凳上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天色昏暗,狭小的房间月色透过破旧的窗口照了进来。就在这时,我隐约看见门口一道模糊的身影,像母亲,又像堂姐。她就那样盯着我,我和她对视着,晦暗的光线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影,我似乎看见她正对着我笑。然后,我听到她唤了一句我的乳名,她的声音使我感到熟悉且亲切极了,我便忍不住应了一声。但奇怪的是,我可以肯定那个声音既不是母亲的,也不是哪个堂姐的。可除了她们,我就再没有听过别的女人的声音是这样的了。隔壁大婶的声音我是熟悉的,但很显然她的嗓门说不出这样温柔亲切的声音;邻家奶奶的声音就更不可能了,她的声音虽然亲切但显然要苍老得多,是断然没有那种活力的;她的声音是如此的清脆,细腻,温柔,像百灵鸟,充满活力,欢喜,我从未听过这般好听的声音。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不紧不慢地走近我,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甚至都忘了问她是谁。她凑近我,手前所未有的轻柔,如春风般亲昵地摸了摸我的脑袋,我享受地闭上眼睛,沉溺于她的亲抚里。紧接着,我便“看见”她明媚的身影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黑暗裹挟着她,将她团团围住,她却一动不动地端坐着,紧闭着双眼,恬静、优雅,嘴角始终保持着平和的微笑。就在我偷偷盯着她看的时候,她蓦地睁开了眼睛,我心中一惊,一阵悸动,我慌乱极了。仅一瞬间,她的眼睛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里,那是一双出尘的眸子,清澈、纯净、剔透,像是能看穿所有人的心事。我吓得赶紧闭上眼睛,却又忍不住想要偷看一眼,半眯着,她的眼睛依旧紧盯着我看。我只好“做贼心虚”似的彻底来个“眼不看为净”,继续紧闭着眼睛。
好一会儿,我的心情终于平复了下来,等我再睁开眼睛去看时,哪还有她的身影?
我着急忙慌地找寻她,目光不断在房间里扫视着,月光下所照之处没有。借着微弱的月光,我鼓起好大勇气朝那黑魆魆的角落看去,可是什么也看不见。我虚弱地撑起身子摸索着打开灯,一片亮堂,但触目所及还是没有。我不死心地唤了一句:“妈”,却依旧没有停下继续找她。我甚至还探头看了一眼床底,尽管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事实上也是。借着灯光床底一览无遗,一层厚厚的灰尘,灰尘里还夹杂着或长或短丝丝缕缕的头发丝,散落着。我还发现了更小时候的玩具,一只橡皮小黄鸭,它就静静地遗落在那儿。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
2.
母亲在厨房洗涮着什么,洗刷的声音有节奏地响动着,我有些焦急地用更大的声音又唤了一句,“妈”。洗刷的声音停了下来。紧随而来的是母亲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还没到门口,母亲的声音就先传了进来,“怎么啦?是不是要上厕所?我马上就来啊。”
“不是,”我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母亲已经到了门口。她先是发出一阵惊呼,紧接着我便看到母亲颤抖着,指着我,随即又遮住了嘴,眼泪从眼角滑落了下来。她的声音颤动着,连带着她说话也变得“口吃”了起来:“你,你,你,能站起来啦!”
母亲不由分说地一把抱住我,直勒得我身子骨快要散架了,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疼。”我艰难地发出声音。母亲听到后赶紧松开了我,重获自由的我顿时间手足无措,尤其是看着母亲又哭又笑的神情,我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母亲擦了擦眼角的泪,脸上堆满了笑容,不放心地又在我身上捏了捏,确定没事后叫我转了个身,再走几步路看看。我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照做。如此反复,确定我真的好了后,母亲扯着嗓子叫来了父亲。父亲原本在忙着弄明早赶集卖的菜,听到母亲唤他,放下手中的菜匆忙地赶来。他的手还是湿的,手正来回地在衣服上擦着,一边擦着一边嘴里叨着:“怎么啦,怎么啦?出啥事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到了门口。只见父亲张大了嘴,手停在衣服边上,水一沾上衣服迅速蔓延开来,衣服的衣角瞬间变了个颜色,映衬着他此刻的脸,苍白中隐隐涌动着红润。接下来的表现几乎同母亲如出一辙,手因为没擦干的缘故,被母亲白了一眼给拍开了。任谁都看得出来,母亲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她冲父亲点了点头,然后满心欢喜地又带着依依不舍地再看了我几眼,满意地走开了。紧接着就是一阵洗刷的声音传来,听得出来,节奏更快了,声音也大了许多。父亲把手擦干净,不放心地又在身上擦了擦,这才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在他的手触碰到我肩膀时,出奇地我竟感觉不到丝毫的力气,反而是那颤抖清晰地传遍我的身体。他并没有像母亲那般左捏捏右碰碰,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肩膀上,厚实、粗糙、温热的手轻轻地放着。他的嗓子有些嘶哑,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父亲关心地问道:“有,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说话啊?”我摇了摇头,怯生生地应了一句“没有”,声若蚊蝇。但我相信父亲一定是听到了,从他那松弛的表情和和蔼的笑容里我知道他听到了。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父亲眼里噙着泪不住地点头,重复着这句“没有就好”。
目送着父亲的背影直到墙挡住我的视线,我这才想起,我原是想问一下“是否有看到一个大姐姐”来着。我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自己不争气的脑袋,一下子被搅糊涂了。
我走出卧室,看见在厨房母亲忙碌的身影,以及庭院里正在收拾菜的父亲。确实如我所告诉父亲的那般,这一次我没有不舒服了。无论是站起身来,还是走路,以往那种深入脊髓的钻心的疼痛都消失了。不仅如此,脚踏在地上的厚实感,走路时的自如轻松,我都清晰地感受到了。
卧病在床近一年,这一年里我时不时地幻想过这一幕的发生,然而真正发生时却又不觉有什么稀罕了。我既不想大肆利用它,以弥补过往的遗失,却也不再像以前那般活蹦乱跳,叫父母操不完的心。现在这样就挺好,父母放心,我也行动自如。最起码上厕所喝水什么的,我自己就能做到了。
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微弱的灯光下母亲瘦弱的身影,她正忙碌着洗刷着厨具碗筷,我只觉得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母亲似有所察,像有心灵感应般停下了手中的活,在她转头的瞬间我飞快地吸了吸鼻子,摆出一副微笑,唤了一句:“妈。”
“怎么啦?”母亲随口问道,脸上的表情欣慰而满足。
我张了张口,还是问了句:“妈,你有看到一个大姐姐吗?”
母亲明显愣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回忆,眼神有些茫然。想了好一会儿,她问道:“什么大姐姐?今天没有谁来呀!”
同样的话我又问了一遍父亲,得出的答案大同小异,没有什么大姐姐。我又说了一些关于大姐姐的更多信息,父母的回答依旧是没有。我暗自思忖了片刻。兴许是她在父母不注意的时候进来的,然后又悄悄离开了。毕竟,父母都在忙,没注意到也是正常。
对于自己得出的这个答案,我还是比较信服的,但信服之余又有些怅然若失。我还不知道大姐姐是谁呢,要怎么去找她呢?她还会回来看我吗?我现在可以走路了,就要去上学了,万一我去上学了而她来了却没有看到我……越想我越感到难过。甚至我有些怨恨自己好得这么快,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好呢!我还想再听一听她的声音,还想再见一见她呢!
与此同时,我暗自下定决心,以后没有什么事情我就在家等她。我所不知道的是,正是我的这个决定引出来后来的事情。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不过,就算知道会这样,多半我也还是会这么做的。
3.
简素的晚餐,但为了庆祝我身体康复,父母还是特意煎了两个荷包蛋。平日里,鸡蛋都是拿来送人的。无论是家乡的人,还是城里人,对于农家鸡蛋似乎总有一种莫名的喜好。至于鸡鸭鹅,不用饲料养的就更不用说了,早就送得差不多了。为了我的病,家里几乎把所有有价值的也都兑换掉了。
“你吃吧?”母亲夹着炒荷包蛋的辣椒,碗里还剩下一个荷包蛋,对父亲说道。
“你吃吧,你辛苦了,娃现在好了,还怕以后吃不着鸡蛋吗?”父亲眼睛瞟了一眼碗里仅剩的荷包蛋,若无其事地夹了一口青菜,扒拉着饭。
母亲倒也没再说什么,夹起荷包蛋就要放在我碗里,“还是给娃吃,他正需要营养呢。”
我自然知道这荷包蛋的份量,何况我已经吃了一个了。我抗拒地把碗掉了个头,夹几口青菜,然后逃似的跑到门口吃去了。等我吃完饭,把碗一放,“我吃饱了。”
父母还在为一个荷包蛋而据理力争,就是要把荷包蛋给对方。我乐得看戏,但争来争去,那荷包蛋就是没个着落。我看着眼睛都晃晕了,就提议道:“为什么不分开呢?一人一半就好了嘛!”
母亲白了我一眼,父亲同样有些责怪的看着我,似乎在说我不该插话。虽然是这样,但最终母亲还是把荷包蛋分成了两半。本就不大的荷包蛋,分得也并不均匀,母亲将大的那一块给了父亲,将小的那一块放到自己碗里,扒拉着饭,飞快地消灭掉了。父亲还在犹豫着,母亲那边已经放下碗了。这下父亲没理由推脱了,小半个荷包蛋放到明天吃口味就变了。父亲三下两口将荷包蛋给吃了,看着父亲吃完了荷包蛋,母亲将放下的碗又拿了起来,父亲好气又好笑地横了母亲一眼,母亲则像赢得战争的将军那般津津有味地清扫着战场,将炒荷包蛋的辣椒横扫一空。一顿饭在其乐融融中落下了帷幕。
我帮着母亲收拾碗筷,父亲则悠闲地喝着山茶。也不等父亲的碗了,母亲先将碗筷收拾好端进厨房,先洗着。不一会儿,父亲的碗送了进来,一并扔进还没有洗好的碗中。母亲洗完了碗筷,又将厨房抹了一遍。此时我正坐在厨房烧火用的小板凳上打起了瞌睡,母亲见状便催促我去睡觉。我确实困了,也就没有推脱。走出厨房就看见父亲在庭院里坐在竹椅上纳凉,一边摇着自制的扇子,一边磕着自家炒的西瓜籽。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左手摇着扇子,右手磕着瓜子。
我端了个小板凳凑到父亲身边,父亲手一转扇子落到了我身边,帮我扇了起来。“娃啊,明天就去上学怎么样?”
“好啊。”我从父亲手里抓了几粒瓜子学着父亲的样子,磕了起来。自家炒的瓜子比街市上卖的要香得多,也要有味的多。虽然我还不太会嗑,但那味是我喜欢的。
“好,那我明天就跟老师说去。”父亲欣慰地摸了摸我的头去。
“让娃休息几天再去吧,他大病刚好,调整一下,再让医生查看一下,可别落下什么病根子啥的。”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门口,她手里也拿着一把自制的扇子。
父亲还想说什么,母亲把脸一冷,父亲就瞬间偃旗息鼓了。
母亲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说道:“困了就去睡觉吧,这外面蚊子多”。
“那我去了。”将手里剩下的瓜子放回父亲手里,被母亲这么一说,原本被扇了一会儿不那么困的一下又困了,哈欠连连的。
“嗯,去吧,明天就先不去上学了。”母亲微笑着又摸了摸我的头。
等我走到门口时,母亲已经在我坐的凳子上坐下了。他们正在交谈着什么,窃窃私语。我已经困得不行了,也就没多想,打着哈欠往卧室里走去。
一躺在床上,睡意便如潮水一般向我袭来,瞬间将我淹没。我的双眼眼皮发沉,一团模糊的困意将我笼罩住,我想也没想就全盘接受了下来。大脑一阵动荡,像被人突然猛地敲了一下,意识晃荡,紧接着我便再也受不住了,彻底陷入深深的睡眠之中。
睡到半夜,我被一阵呼喊吵醒,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空灵,悠长,遥远。由远及近,我终于听清了,是在喊我的乳名。那是一阵极其拖拉的呼喊,伴随着呼喊声,还有一句我听不太懂的话。
“春生,回来吧!”
“春生,回来啦!”
“春生,快回来吧!”
“春生,回家了!”
……
声音一阵又一阵,声音还伴随着父母熟悉的声音,隔壁大婶和邻家奶奶的声音,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且亲切。月色昏暗,我看不大清房间的情形。我紧张地悄悄喊了一句“爸”,没人应我;我壮起胆又喊了一句“妈”,还是没人应我。周围一片漆黑,我没有开灯,也没有心慌,那声音已经从庭院传进来了,他们还在喊着我的乳名。
对于这种未知的情况,我丝毫没有经验,我不知道该如何办才好,装睡是我唯一能做的。躲进睡眠里,多少会让人觉得安心。采取这种策略是对的,等他们的声音到了卧室时,我终于听清了,确实是他们在喊我。但我准备将这种策略贯彻到底,继续装睡。
不一会儿,我只感觉一只柔软的手碰了碰我,又轻轻地碰了碰。我睡眼朦胧地睁开眼。灯光已经不知在何时打开了,父母,还有哪些熟悉的邻里的脸,他们将我包围住,母亲的手还停在半空中。母亲柔声地说:“春生,回家了。”
我有些木然,不知作何反应,还好母亲替我解了围。“春生,煮了面条,起来吃点?”说完这句也不等我回,她便转身招呼邻里去吃面条去了。紧接着就是一阵张罗吃面的声音,还有闲聊的声音。
晚上吃了两碗饭,我并不饿,我也就没起来继续躺着,假寐着。耳际时不时传来父母和邻里交谈的声音,从他们的对话里,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之前我找“大姐姐”让父母觉得我可能是“中邪”了,所以才有了这一幕的发生。
在得知这一点之后,心里没由地一阵心慌,我还真怕大姐姐被这样一闹,就真的再也不出现了。外面的交谈声依旧,我却再也听不进去任何话了。我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担忧里,说不上来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要离我而去。我拼命想留住什么,却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难道真如他们所说,我这是“中邪”了?所以,大姐姐是“邪祟”吗?不,大姐姐才不会是“邪祟”呢!不会的,大姐姐是好人!……困意再次向我袭来,我没能抵抗住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4.
翌日醒来,精神前所未有的好,不仅食欲大增,连日以来的疲倦也一扫而空。然而,当我站在庭院看着大好阳光,心情却有些低落,怅然若失了起来。那是一种极其模糊的感觉,像失去了什么生命中极为珍贵的东西,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哪里不对。
中午,那个曾经为我看病的医生来了。看到我能够站起来,且行动自如,医生大感惊奇。医生问了我一大堆我似懂非懂的问题,翻翻我的眼皮,叫我吐舌头,还用听诊器在我心口听了一阵子,然后留下几盒药,还有几句叮咛的话,便离开了。父亲已经赶集去了,昨日收拾好的菜要赶早去卖,通常好卖那天也要在下午才回来。母亲留医生吃午饭,医生则推辞说还有别的病人要看,母亲也就没再挽留目送着医生离开。
中午只有我和母亲一起吃饭,还是简素的三个菜,都是些家常菜,青菜、萝卜,以及酸菜,都是自家种的。酸菜则是自家泡的,酸菜加上辣椒,又酸又辣很是下饭。吃饭期间,母亲告诉我,医生说没什么事儿了一切都正常。母亲还告诉我,马上就可以上学了。然后,母亲又说了一堆关于上学的老生常谈的话,无非是什么要好好听老师的话、要认真听讲、与同学们要和睦之类的。我一边扒拉着饭一边应着。
第二天,父亲同我一起去学校,找到老师,说了一些关于我的情况后,我顺利地领了新书,父亲嘱咐了我几句就回去了。老师领着我找到我所在的班级,并把我介绍给同学们认识。介绍完,教室里立即腾起一阵热情的鼓掌声,其中有几个鼓掌得特别欢的,我特别留意了一眼,发现竟然都相熟。他们或夸张笑着,或挤眉弄眼。第一次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站着,心里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发虚,脸色发窘。那么多双盯着,我不知道是否该回应他们,还是装作没看见。我僵硬地站着,求助地看了老师一眼。还好老师看懂了我的眼神,他抬了抬手示意安静,然后便有条不紊地安排我的座位。
这时,那几个相熟的同学,也就是我隔壁家的几个小孩,都站起来说要和我一起同桌。我自然也希望能够和他们一起坐,这样会自在些。但老师却像没看见他们似的,也不管他们怎么说、挥动着手,目光直接略过他们,给我安排了一个靠前的位置。隔壁家的小孩还在抗议着,嘟囔着“不公平什么的”,但在老师严厉的目光下他们很快就偃旗息鼓了。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到嘴边的话也就说不出来了。其实,也怪我自己不争气,如果我这个时候也能向他们那样勇敢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也许老师会同意也说不定?
不过,我还是乖乖的听话,按照老师的安排,认命似的前往自己的座位。我在座位跟前等了一会儿,兴许是老师正盯着的缘故,同学很是麻利地收拾好了书包,去往自己新的座位上去了。我低着头迅速地坐到座位上,甚至来不及看同桌的脸,紧张地拿出新课本,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文具,签上自己的书名:顾春阳。
说起来,这个书名还是父亲花了钱请算命先生取的。虽然我觉得春生这名字也挺好的,主要是都听习惯了。但这个书名,既然算命先生都说这个名字好。那肯定也不差吧。据父亲说,取这个书名保证上大学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就这样,我的校园生活拉开了帷幕。也是从这一刻起,知道我书名的人越来越多,知道我乳名的人则依旧还是那几个。我所不知道的是,这一踏入,就是一个青春的跨度,整整十六年。
我更不知道的是,十六年后,我竟会再次遇见她。
5.
从落后的小山村到热闹的城镇,从热闹的城镇来到越加喧闹的县城,再从县城走向繁华的大都市。生活也从小山村的悠闲里被拖拽着进入到匆忙的节奏里去,竞争激烈,争分夺秒,让人不免心跳加快,脚步匆忙,急追慢赶,心慌意乱,这还只是学校。一切都那么明朗地快。原本以为出了学校,就可以安定下来了,就可以稍慢些,稍稍懈怠。出了学校才发现,过往那些所谓的“快”,它还可以更快,更匆忙,更慌乱。紧随而来,一个个庞大的命题、主题,步步紧逼,最初的好奇心、新鲜感一下子被摧枯拉朽般被淹没在时代前进的步伐中,浑浑噩噩,动荡麻木,始终难以适应,每天被推着往前,再往前。
十六年的光阴倏忽而逝,身边的人来了又走,好不容易熟悉了一个环境又步入新的环境,重复,适应,分分合合,来来回回,它们分割着我的情绪,也将我的青春分割得支离破碎。等好不容易从这支离破碎中找到些许支撑,懂得了珍惜和放手,却也发现那不过一厢情愿、天真的幻想,生活哪有那么轻易,明里暗里还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又还有多少需要我们修炼的呢!
十六年光景变化无常,足以改变很多人, 也足以让很多事情发生。我已然从当年的毛头小子长大成一个青年,与大多数人所期待的并不相同的是,我从小表现出来的天赋,无论是喜静的内敛,还是后来别人所认为的低调,最终都没有彻底的改变,放开,或高调起来。没有这一天,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我只是越发的沉静,也越发的明白别人的期待是怎么来的。
诚然,小时候的天赋尚且算是天赋,那时的与众不同在众人眼中都将被夸大。无论是数学方面的心算快于一般人,抑或语文的成绩,说话时清晰的逻辑,还是写作文方面所获得的称赞,那都是些很容易就被发现和挖掘出来的,尤其是每逢过年、过节,那几乎是“必考”的节目。若是谁在这方面表现得稍微突出些,就是父母脸上也有光。然而,父母究竟是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不得而知。兴许,在他们看来,有了好的开始,便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不断地好下去。
年少时总是很容易有这样的误读,跟着别人的误读一直误读下去,且对此毫不怀疑。 然而,这样的误读要很久之后才会得到纠正。那是在一次次失败、失落、失望之后,终于还是明白了虚构和现实、想象与生活的差距。往往就是这个时候,我们将迎来人生中第二次重大的决策。
第一次是上学,它因为义务关系的缘故,要在义务教育结束之后,且自己真的能够决策的话,也就是说父母会同意的情况下,上不上高中、上不上大学还是可以决策的。这个决策在我这并不存在。虽然那时也叛逆,然而,面对未知的一切,我丝毫没有把握,于是上学成了我的避难所。当然,那会儿还有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能离开父母的视线,远在他乡,是学习还是恋爱,是真的在上学还是在做其他的事情,只要不是在父母的关注下,似乎就是一种自由。空洞的,博大的,世俗的,虚饰的自由。
在这样的自由之下,要想真正取得多么伟大的成就,几乎可以断定不大可能。我们并不总是能够那么的自律,而且,学习也好,成绩也罢,真正属于创造性的空间多半也不会出自平庸之人、平庸之思想、平庸之生活。
于是,在面对人生中第二次选择时,我犹豫了。我开始自我怀疑,并在这种自我怀疑的前提之下,我匆忙地结束了学业,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去认识这个更大的世界,真实的世界。
如果说,上学只是在履行各自毫不相干的义务,大家聚在一起只因巧合、谬误,那么,出来后,这种义务关系也就自然解除了。是否还存在更大的义务关系呢?譬如雇佣关系,譬如家庭关系,譬如恋爱关系,这些是否也存在着相应的责任和义务?表面看确实如此。那这些义务关系又该如何才能解除呢?
就在我正努力建构新的生活时,对于这些,就像当年对于义务教育一样,最初我丝毫不曾怀疑过。我每天穿梭在这座城市里,在一种充实而匆忙的疲倦中安然入睡,第二天醒来照旧。为了谋一份工作,我开始不断地说谎,说着那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也不清楚究竟是想欺骗他人还是希图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进行自我辩解。把想要的一切说成是已经拥有的,对于同样不曾拥有过的人,这个策略有时很有效。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这样来的。
6.
那是一家规模挺大的公司,整栋楼十多层,公司就占了三层。十几个部门,各个部门分工不同,彼此相互独立,又在某一程度相互联系。平日里,各大部门则几乎是没有任何交集的,除却几个小部门之间。而我当初面试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小部门里的一个文案岗。在文案岗之上还有策划,有运营,以及还有美工、设计、技术。
由于采取了不太光明的策略,在最初的几天里,我的精神高度集中,随时准备等待着考验的到来,也期许着能够通过一场考验来证明自己。然而,这场考验却等了三天之久。在那三天里,公司并没有给我安排任何的工作,只是叫我多看,多熟悉,多了解。我欣赏着同事出的内容,同时心里暗自思忖,这样的内容似乎自己也可以做,当然也有些是自己做不了的。面对这样的一种情况,我的矛盾心理就更加明显了。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水平是否真的能够胜任,我急需来一场真正的实战。
好不容易等到第四天,一下子分摊了好几个任务下来。虽然上司并没有说什么,但显然他也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我只能依靠自己的经验去努力完成工作。说是工作,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不过是借鉴、学习、模仿同事之前的内容而已。临近下班,我把任务一交,怀着几分忐忑和轻松,矛盾地等待着第二天结果的公布。
第二天,我预想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既没有评价什么,也没有说最终的结果如何,依旧是几个任务,依旧重复着之前的经验,写着自己也不相信更不想看的内容。但上司似乎很满意,尤其是我的写作速度较之第一天明显更快了,而且与其他同事相比较,我也同样是快的。于是,在工作一段时间之后,我就开始有了空闲的时间。空出来的时间,我开始了研究,研究真正的文案。说到底是,之前写的那些东西虽然能够交差,可是我却丝毫无法从中明白过来,文案到底是干什么的。一边学习,一边继续写着类似的内容,这样的日子很是充实,甚至我还感觉到有那么一丝丝的快乐和成就感。
可惜,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那是在工作了大概三个月左右,基本我都会了。虽不能说信手拈来,可也不会差太远。尤其是面对那些明显不懂文案的甲方,让他们满意显然只要他们能够理解就可以了,解释得通,说得有依据,说些空泛的但是看起来很对的理由,他们一般都会选择妥协的。实际上是,他们也不可能再找其他的人去写,毕竟,他们已经交钱了。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突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怀疑。这种怀疑更像是一种刚睡醒时的清醒,来得突然,来得猛烈,前所未有的清晰:我现在是在做什么?
随即,我得出结论。我的良知告诉我,我正在扮演一个“帮凶”的角色。我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徒然,却要在这种徒然中赋予它以价值和意义,并且还为此辩护,还试图说服他人相信这种辩护。这是多么混账啊!
那些美的空虚,让人不知所云的东西,竟然出自我之手,更可怕的是我还将它们打包高价贩卖给了那些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这就像对方在接听电话时,他们不设防地会自觉或下意识地接过别人给出的东西,而我明知道这一点还利用上了它,这完全是乘人之危啊!更可恶的是,我还对此试图自我辩护:这是为了生存,我们这是相互需要,并不存在什么趁人之危的关系。而且,如果有读者受到我的蛊惑,相信了我的言论,从而作出购买的举止,那最起码客户的损失就得到了补偿了(也就不算毫无价值了)。
可是,我的不安,我的怀疑,我在写就它们时的困惑,它们无不在谴责我,也愈加审验出我的判断和怀疑并非毫无支撑的。
然而,知道了这些又如何呢?我既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处境、这一普遍现象,同时,我还受限于雇佣关系的义务与责任,即价值的交换。一个外部环境,一个事关内心,我在现实生活中存在,却又不完全属于现实生活,人生中的第二次重大选择就这样在我面前显露了出来。
是留还是离开?离开后又将去哪儿?
7.
又熬了两天,终于盼来了休息日。
休息日的开始往往早在休息日之前,准确地说是从星期五下班后开始的。两天加上个小半天的时间又能做什么呢?做一个决定只需一瞬间,可迎接一个决定的到来却并没有那么轻松。更确切的说,如果要知道自己未来的路要怎么走,仅凭过去的经验和现在所具备的条件,无论怎么看都有点捉襟见肘的意味。
已经没有妥协的余地了。煎熬的两天已然是极限,如果还要这样继续下去,那是断然不可能的。明白了一些事,看到了更多,再去回看从前,看法是会发生改变的,再也回不到当初的那种心情了。无论是曾经喜爱的地方,还是曾经所厌恶的地方,我们自身发生了思想的改变,再想当作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太难了!
煎熬的两天,我像活了两辈子那样漫长。那种体验是我再也不想经历的: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杂七杂八的一股脑全冒了出来,患得患失,怀疑,不安,自责,偏偏还不敢松懈。道德、良心、良知、义务、责任、价值,它们就像一架坚不可摧的牢笼,我小心翼翼地蜷缩身躯,谨慎地避开它们,可它们都是无形的,它们的边界又是何其模糊,偏偏思想还无法自主!一不小心、情不自禁、随机下意识地,……根本无法思考,根本就不能思考。
下班回到家,我的脑子也从未停止过转动。躺在舒服的床上,躺了一会儿,又坐到了椅子上,后来索性站起来,动动胳膊腿什么的。觉得这样还不够,我又开始整理起房间的卫生来。这是我从小的习惯了。如果遇到什么问题思索不出答案,或遇到对当下的我无比艰难的困境,我就会找些生活中琐碎且不怎么费力的事情来做。我需要唤醒脑海中深藏的部分,而劳动就是唤醒的工具。竭力地去做一些事,专注于当下的事情,任思想自由飞翔,这样一来感觉和记忆、过去和当下,它们就能够在一种运动过程中得以中和,且分寸刚刚好,既不过度沉湎于过去,也不过分活在当下。我需要这样的清醒来思考接下来我要走的路,目的、策略、方法、开始……
房间并不大,加上时常整理和高度自律的生活方式,不一会儿,卫生清理就要收尾了。装好垃圾,重新又审视了一遍房间,将一些不常用的物件挑选了一些一并扔掉。终于忙完了,然而,我还是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于是,我又冲了个凉,当冰冷的水落到干枯的身体,身体的知觉被放大无数倍。可是,直至我洗完了澡,脑子里依旧一片空白。我并没有就此妥协,我点了一支檀香,烧了一壶热水,在袅袅香气中,我静坐着。水烧开了,“啪嗒”一声,将烧开的水倒入茶壶,用第一杯茶洗了一下杯子,然后,为自己倒一杯。浓郁的清茶,热气腾腾与袅袅香气交相辉映,檀香与茶香不断钻进我的鼻子,也钻进我的心里。在此刻,我获得了片刻的宁静和平和。
工作,是技能习得,是兴趣爱好的现实价值探寻,是创造价值。工资,则来源于创造价值的一部分,是按劳分配之后的所得。相对于现阶段而言,工作技能习得的部分已经逐渐无法满足我的需要了,兴趣爱好得以提升为技能,兴趣爱好的喜悦也不复存在了。价值,与其说是价值,倒不如说是价值的一种交换,钱和劳动创造力并不等价几乎是常态。关于钱的需要谁都永远都缺,然而,生活真正需要的部分却并不多,绝大多数不过是欲望的衍生品。所以,真正的问题不过是生存所需,以及我需要一个能够创造持久价值的事情、事业。唯有这样才是真正稳定的,才是真正值得追寻的。
这一点就像长期投资和短期投资,短期投资意味着风险和高回报,然而长期投资同样不差,且它的风险被分摊,回报更加牢靠。
再结合自身的条件,我当下的情况明显不适于冒险,而且我对于高回报本身也并不那么强烈。所以,真正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寻找到一份能够创造持久价值并能从中满足生存需要的事情来做。
只是,这件事是什么呢?人往往容易遗忘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或者说熟视无睹,或者说要意识到一件事情的真正价值总是难得,得绕上好几个圈,来来回回地寻觅,又或半信半疑。因为长期从事某一行业,自然对它的判断也就变得模糊了起来,很难保证客观,更做不到一如最初那般的热情和热爱。那股热乎劲儿早已经消磨得差不多了。
当我意识到“写作”的时候,那已经是后半夜的事情了。在半睡半醒之间,书桌上的音乐唱片机还在不知疲倦地高歌或低吟浅唱。昏黄的灯光依旧还亮着,我什么时候躺在床上,并且闭上了眼睛。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昏黄的灯光下,电脑桌面早已陷入了睡眠状态,电脑旁的书本静默地安隅在书桌的角落,檀香炉无声地飘出丝丝缕缕的缥缈的烟,我出神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心思似乎随着某一缕烟飘远,忽隐忽现,突然,某个念头就这样突兀地在心里头炸响。就像小时候放鞭炮,许许多多的鞭炮被丢到水里,都偃旗息鼓了,我们也失望地走了,鞭炮已经彻底地沉入水底了。然而,很久很久之后,就在我们都快遗忘的时候,突然水里突兀地传出一声闷响。随着那一声闷响,昔日的记忆复苏了,我们瞬间傻眼了。
“写作,嗯?对,就是写作。”
当这些字眼从我嘴中不经意间冒了出来时,我无比清晰地感知到来自内心深处的战栗和怦怦心跳的声响。“发自内心的声音,总有一天会突然响起。”如同智者的箴言,过去我一直不相信是因为我未曾经历过,现在我终于可以肯定这是真的,且无比清醒我抓住了它。
8.
有些人素未谋面,明明初次见面,却像相识已久;有些事第一次做,明明一无所知,却像早已扎根;有些故事才开始讲,明明心知肚明,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要听下去。写作的念头来得毫无缘由,这个想法明明才刚出现,却又长久得仿佛一直在我脑海中。出现更像是被发现。
目标有了,方向有了,接下来就是行动了。在明确自己的目标之后,我并没有着急忙慌地就开始写起来。像对待工作一样,我先是研究了一遍关于写作方面的技巧、原则、原理之类的问题,然后我知道主题、类型、文体、结构、情节、冲突、起承转合、语言等等这些与写作息息相关的内容,随即我又查看了一些关于写作如何投稿、赚钱、利润等这类的信息。互联网为我提供了便利条件,我从那千千万万条信息中,努力筛选着,甄别着,判断着,且拒绝了关于写作的一些负面信息,就这样,我一意孤行、义无反顾地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星期一的时候,我去到公司,向上司提出了离职的申请。上司还想挽留,但他挽留的托辞我早已在心里预演了无数遍,所以,几乎丝毫没有阻碍,我就完成了第一步。在离开之际,上司交心,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可以尝试自己写写看,当下是自媒体时代,也许做这个更有利于你的发展也说不定。”
他的话我记在心里,在交接完工作后,我便离开了。大公司人员流动是很频繁的,我的离开不过是“死水微澜”罢了,无关紧要。但当我走在回家路上的那一刻,我的内心涌动起一股勇士般的热情和热血。我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无限信心。
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整整三个月我埋头写着,各种类型题材均尝试着去写,散文、故事、小说、诗歌。同时,我还一边学习“如何写作”,以及了解自媒体。时间被分割着,一分钟一百四十个字,有时则更少,几分钟,甚至几天里,一个字也没有。我注册了一大堆可注册的自媒体平台账号,将写完的作品一股脑儿甩出去。
最初的热情被冰冷的数据所取代,我的热血像被泼了冰水一般,透彻的凉,沁入心脾的苦,比喝冰咖啡没加糖还要苦。少有的几句互动,除开不知所云的内容外,基本都是批评、批判,这就像作业本上被批改的一条条鲜红夺目的批语,直往我心窝子里砍去。我心痛极了。
又坚持了几个月,我的工资被我挥霍一空,关于写作的“事业”依旧稳定如初,稳定的零星半点的阅读量,甚至连批评人家都不屑于写了。穷则思变,这话说得一点不错。我开始关注那些在自媒体混得风生水起的家伙,分析他们的内容,拆解他们内容的结构,从标题到字数,从格式到每一段、每一句,从主题到定位,我企图通过这样的分析去获取关于财富的密码,我向最亲近的朋友借了两千块钱,两千块钱够活一阵子了,在这苟活的时间里我就这样孜孜不倦地做着这样那样的分析、总结。他们的成功很好的打消了我的怀疑,我不觉得写作这个方向有问题,我猜想,可能只是方法不对而已。不是有句话说,“没有所谓的垃圾,只有放错位置的财富。”在我的观念里,我当下的所作所为就只是放错了位置而已。
钱和时间一样不经用,很快我的口袋又空了。谋生问题迫在眉睫,我不敢向家人索要,由于写作方面也并没有什么成绩我也不好意思再向朋友求助。当初我信誓旦旦地说,只要我写作出来了,我就马上还钱。这边写作还没出来,钱也花光了,生存还面临问题,一时间,我开始思量着如何保证自己活下去。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我阅读了不少的书籍,自然自传也在其中,尤其是作家的自传。我从他们的自传里看到了希望,他们的自传无不在说明一个真理:只要写下去就会有希望。当然,也有些作家是死后才成名的,这一点很多艺术家都是这样的命运,不过,这样的内容都被我自动过滤了。
我还在继续写着,一边找工作,一边写作。工作上的问题始终存在,对现实的不满化为我写作的动力,每对接触一种行业,每多一次面试,就多一份不满。我简直失望极了,似乎所有的工作都循延着“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轨迹在运行着。我讨厌这种“吃来吃去”的工作,我只想诚实的活着,问心无愧的活着。可问题是我得活着啊!
关于生存危机,我终究还是舔着脸向朋友再次求助,不过这次我许诺的是,我准备踏踏实实地找工作。朋友很体谅我,就又借给我两千块。工作依旧一筹莫展,写作还是毫无起色,要生存就得工作,要写作就需要现实生活的供给、物质的供给,而工作又为生活、物质的供给提供条件。这让我看到了问题的关键,还是要工作啊!我是这么想的,只要有工作,写作就不成问题了。
但是,很显然,我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工作。
9.
时间如贼,贼不走空。那些时日尽管我不知道时间还能从我身上带走些什么?一贫如洗的我,一无所有的我,我很好奇时间要拿我怎么办?
偶尔,写着写着就忘了时间的存在了,自然也就忽略了它带走了什么。等后知后觉,方才幡然醒悟,时间自己流逝那也是带走了些什么的。作为交换,我是在虚度中惶惶度日,还是在充实中收获满满,并不取决于我如何利用时间,而在于我自身有多大的才能、需要什么样的才能,以及我是否能够正视并勇敢去面对需要和本身具有的条件之间的差距。
然而,当时的我对于这些一无所知,也正是这一无所知我才如此坚决,如此义无反顾地在写作这条路上横冲直撞了起来。
当一个人不甚用心地去做事时,事情也并不会带来突如其来的惊喜和收获,那是奢望,是幻想,并不实际。就像做同一件事却奢望能换来不同的结果。可那时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我奔走于找工作的路上,脑子里想的却是正在构思的小说,情节、人物、结构、主题。疾驰的地铁在城市飞速穿梭,将一个个路人带往自己的目的地。临下地铁,我四目张望,企图从他们眼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很快我便失望了。我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吧!
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当面试官问及我是如何生存,又有过哪些成就或作为时,相视无言。我无法告诉他我的真实想法,他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如果我真有这么多的成就和作为,那我又何愁工作,如果没有这些就意味着不能胜任,这是否就证明我错了呢?我猜想,其实面试官也是拿我没办法,所以才找了这么个问题企图搪塞过去,好以此证明自己是称职的。
从面试地点出来后,一个电话闯了进来,彻底搅乱了我本就混乱的生活。电话里,母亲伤心的语气叫人心痛,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明白:父亲的脚被“翻地机”给轧着了,医院找她要手续费。我听出来她是希望我能掏出钱来。
我是不能跟她讲我也没钱,我没法跟她解释我正面临的困境和我将要做的事情。挂了电话,心情是沉重的。家庭关系中的义务和责任,我背负不起。选择这样一条自己也没把握的路,这本身就有点六亲不认的意味,是对家庭义务的逃避,更是对社会义务和责任的推脱。如果只是将这当成一场意外,也确实如此,我心下想的却是“父亲的事”更像是一种提醒,或明或暗的警示。
手续费在朋友的帮助下,东拼西凑总算是凑齐了。眼前的问题是暂时解决了,可心病也就此扎根了。钱打过去,我和母亲告知了一声,母亲还想说点什么,我直接挂掉了电话。我心里乱极了,既听不进去任何话,自然也无法再言语。
义务和责任像一座大山,愚公移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身处其中的人身不由己,这从祖先那就是这样,我们自然难逃其中,子孙们也将是。我踉跄着回到住处,满心疲惫,不堪重负的身体一下子跌坐,躺下,我再次丧失了言语。一股庞大的,无力的,无望的情绪将我紧紧包裹,令我窒息,更叫人恹恹地烦闷。
10.
转眼间,天凉了。出租房阳台没有窗户,没日没夜的狂风大作,寒冷刺骨的风就这样拍打着门,开门太冷,关门又太吵。出去又没地方可去,无论是去哪,消费与否,总免不了一番悲哀和孤独。这不仅是对自己的,还包括对这座城市,对整个文明,偌大的城市,繁盛的文明,竟难以再养活一种热爱,一种艺术,一种人。这是何等的悲哀啊!又是何等的孤独啊!
几个月过去,债务越来越多。房租,吃穿用度,咖啡、酒水、茶叶、檀香,我就是再怎么不精于计算也无法将这些支出视而不见。可是,面试了一家又一家的公司,面见了一个又一个的面试官,请教朋友,搜查资料,反思与反省,从原生家庭到当下社会现状,从历史文明到到整个行业,仅仅靠自己写出来的太少了!仅仅靠写作就能够养活自己的太少了!无论是比自己聪明的,还是比自己愚蠢的,选择写作的也屈指可数,生活中压根就找不到这样一个同类。
在这期间也不是没有资本找到我,但是,与自己期待中的作品相比,和真正的资本相比,在内心里就过不了这关,从价值的角度更不划算。这也就是说,几百万字,百来个日夜的努力,还不够一个月的支出呢!
面对这样一种局面,我陷入深深地怀疑。我不是没想过,确实自己写的内容并不具备什么商业价值,而且自己关心的问题从来都小众,也带给不了太多人利益,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自己选择的方向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要是推翻之前的那些,重新开始,我不甘心。
就这样又虚度了些时日,朋友打来电话我才突然意识到,马上就要过年了。朋友发了工资,很慷慨地借了点钱给我过年。我就不厚道了,在对方问我有什么打算时,我支支吾吾半天说不上话来。这只是开盘菜罢了,我知道,家里的问题会远比朋友的发问更加严谨、详细,甚至让我应接不暇。
怀着几分忐忑和惶恐,坐上回家的列车,朋友就在身侧正安心睡眠,我却怎么也做不到他这般安心,满脑子都在思虑如何应对家人的盘问。兀自叹息,独自惆怅,满心忧虑,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我的心情低落到了谷底。这一年,我没法和家人交代。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父母蹒跚着步子在门口翘首以盼,昏黄的灯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我轻轻唤了一句:“爸,妈。”他们似乎并没有听见,我又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他们满是皱纹的脸上立刻堆出笑容,父亲接过我手中的行李,母亲则跟在我身旁嘘寒问暖。母亲将放在灶台还热着的晚饭端了出来,父亲则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电视,但我还是从他的坐姿里看出来他的目光随时都可能转向我。母亲不说话,我埋头吃饭,电视里时不时传来热闹的声音。吃过饭,母亲收拾好碗筷,我站起身来想要帮忙却被母亲拒绝了,叫我先去洗澡,洗完澡好好休息。
当天晚上,就在我准备睡觉的时候,父亲悄摸摸地推开了房门。“怎么了?”我很好奇,在这个时候,有什么紧要的事情?不等我作出更多的推理,父亲开门见山问我是否有女朋友了。我摇头道:“没有。”父亲有些狐疑地看了看我,再次问道:“真的没有吗?”我点头。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没再多言语,留下一句“早点休息”便将房门关了。父亲的这番举动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眼睛发出信号,有些发疼,坐了半天的车,又在路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一直没有闭上眼睛休息会儿,我早就疲倦了。关了灯,不一会儿,我便睡着了。
一连好几天,什么事也没有,家还是那个家,家的感觉依旧亲近亲切亲热,倒是朋友来过几个。父母似乎很乐于见到他们,热情地招呼,又是问这又是问那的。我不太喜欢问人问题,不过,能够多了解一些关于朋友的新情况还是乐见的。我就在一旁偷听着。大家都还发展得挺不错的。话题一转,突然落到我的身上,朋友问我“怎么样”,幸好我早有准备将编织好的谎言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这时,我偷偷观察父母脸上的表情,他们虽然听不懂什么是“文案”,但他们也没有表露出不放心的神情。兴许在他们看来,有一份工作,只要我自己满意,就挺好。
紧接着,自然而然话题又转到了情感方面。我知道的就已经好几个发来结婚帖子了,朋友也跟着分享了几个我不知道的情况。轮到自己,这么多年的朋友,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然后就是一番关于情感的理解和感触。看得出来大家都在变化着,在朝着务实的方面变化。
年前的聊天大部分都是围绕这些在进行着,无非是事业进展如何,婚姻、对象是否有着落,以及分享一些八卦,朋友间的小道消息等,都是些老生常谈,但对于许久不曾会面的我们,乐不疲此。说不上来究竟是人的缘故,故友新朋之间的情谊,还是曾经共同的记忆、同龄人之间共同的话题,以及失落的缘故、那些为情感、未来、发展神伤的共同的叹息……也可能是,时光教会我们成长,成长教会我们懂得了珍惜和珍贵。
11.
过完年,就要开始奔走亲戚了。以往这是我欢喜的节目。去到不同的地方,吃一顿不同口味的大餐,还有那些熟悉的人,大家欢聚一堂,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说不清的亲近。或饮酒,或清谈,或各个方面的交流与打探。这一年的话题,大家似乎在无形中形成了某种默契,都是在围绕年轻人的一些作为,或评头论足,或各种期待和要求。这是长辈们的职责,最起码于他们而言是这样的。我自然而然,既是年轻人,也就免不了被一番说道。无非是说什么年纪不小了,该考虑结婚的事宜。又或该存钱,赚钱,发展,应该多向那些“成功人士”学习,购车,买房,娶妻生子,家庭事业。于他们而言,这些就是人生的圆满,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为之奋斗的目标。可这些话在我听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更像是一种标准,一种“孝道”的标准,是责任与义务的诠释,是身而为人的人格所在,是生活的全部意义。
二十五岁的年纪,一个平凡人的一生向往,一种莫大的宿命感如泰山压顶般落在我的头上,走亲戚更像是一次酷刑,充满了审判的意味。大餐食之无味,好言相劝更像是戏谑和鄙视,不满和抱怨。尽管这时,父母往往会站出来给我争取时间,说我才刚出来,说当下的年轻人要求都挺高的,尤其是女方,仅彩礼就二十几万,还要求有房有车。话题一转,他们全都看向了我,似乎在问:“你清楚这个状况吗?我们的家庭情况你是了解的,我们所能给予到的帮助极其有限,得看你自己啊!”
我沉默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拒绝回应像是在无声的反抗。可偏偏他们说着说着就停不下来了,一句接一句,像一颗颗出膛的子弹向我打过来,朝我的心口开膛。越是这样,我就越是想要逃,可是我能逃到哪去呢?言语可以反驳,但这样的反驳何其无力,父母,亲戚,长辈,家庭,仅仅是他们所代表的身份,言语的权威性不言而喻,言语的力量早已不单单是言语本身。
一场场走亲戚,都这样,大家都这样,甚至回到家也无法安生。我不明白,这是否也属于传统的一部分,还是文明之下的俗成。
回到家,先是母亲送上一颗颗糖衣炮弹,时机差不多了,父亲又紧接着来了一拳拳重锤,其背后“都是为了你好”的良苦用心。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再了解我、理解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再过问我怎么想、我需要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已经站在我的对立面了?
走完亲戚过后,又是几场同学、朋友之间的聚合离散。他们似乎也都受到过同样的挫败,彼此间的话题变得沉重。胡诌八侃被严肃话题所取代,理想被现实捶打过后大家都避而不谈,避重就轻地选择了现实问题作为交流的前提。数次,我想提提理想,但张了张口却梗在喉咙,只能独自下咽。我徒然惊觉,理想是多么不合时宜!
几日后,同学、朋友也各自选择了自己的方向,我依旧没有方向,但我还是想出去,想要逃。在彻底溃败之前留给自己唯一的体面,翻身或怎么说都行,我就是不想面对。我提出也要出门打工的想法,然而,不等我作更多说明,父亲打断了我。原来他在年初就开始帮我联系人了,早就对我有了新的安排:相亲。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回家当晚父亲的“异常”之举,我这算是明白过来了,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可真用心啊!
12.
我最终还是向父亲妥协了,只是每每想起当时落荒而逃的场景,我依旧心有余悸。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她的缘故,还是她提出的现实要求。本不至于如此的,毕竟对于这一切早已有所准备,兴许这样想的人远不止她一个,可这样清楚明白地说出来的,除了她,我还真没有听说过。
她把婚姻当什么?交易?她把自己当什么了?筹码?她把我当成什么?工具?情感呢?感情呢?不说爱情,就是作为人的最基本的人格,可从她口中提及过哪怕一丝一毫?是,她确实有这个资本,名牌大学毕业,高薪工作,长相颇佳,说话条理逻辑更是了得,但这在我看来,却也就这样吧!有这样的资本,何必跟我这样的人见面,又何必向婚姻索要什么呢?
对于这些,我没有丝毫隐瞒地告诉了父亲,并许诺自己找另一半作为出门的条件。虽然对于她的作为父亲颇有微词,然而,对于这样的结果父亲欣然应允。我甚至怀疑,这才是父亲的目的,她则是父亲请来的演员。不过,对我而言,这些也都没什么,只要能出去,“山高皇帝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新的一年,新的开始,一切都是新的,一切却烙印下旧的痕迹。我回到住处,看着眼前熟悉亲切却又似乎有点陌生的摆设,心里没由的一阵静默。
我坐在椅子上,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静默着。这就是我生活了一年的地方,接下来我还将与它们一起度过,这是何其苍白,何其严肃,何其匮乏啊!可就是这样的一个简单要求,依旧要面临谋生的窘境,沉重的债务步步紧逼如同绳索一样紧紧地拴在我脖子上,出路,出路啊,出路到底在哪呢?我的内心防线开始一点点破裂,我从支离破碎的残骸中努力扒拉着,寻觅着。
也许,我应该找一份不用思考的力气活干干?只要忙碌起来就彻底避免胡思乱想了;也许,我可以再去找找“文案”的工作,总能遇到一家不用昧着良心的公司吧;也许,我可以试着投投稿子,说不定这样不仅能养活自己,还能提升自己的写作……可是,我这体力真的受得住吗?可是,即使有那样一家公司,它靠什么养活呢?可是,那些屈从于人们的兴趣,却并没有在行为上或思想上为他们提供任何有用的价值和帮助的内容,我虽然能写但内心这关又该如何过呢?可是,万一不行呢?
谋生的方式,沉重的债务,我的热爱和内心的纠结,义务和责任,爱情和事业,写作和梦想……大脑负荷运转,前所未有的疲倦向我袭来,我累了,好累好累啊!
“春生,春生。”一阵熟悉又倍感亲切的呼唤声响起,悠远而缥缈,好似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又好似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某座深谷里传出的空荡回响。我用了好大的劲儿才睁开眼,伸出手下意识想揉揉眼睛,手伸到半空又停下,我的手变小了,肉嘟嘟胖墩墩的小手就这样停在眼前,很快我意识到我的整个身体都变小了。
“春生。”又是一声叫唤,这次我听清了。我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她,是她。虽然她的样子很是模糊,但我那种熟悉亲切的感觉是不会出错的,是她,一定是她。她牵起我的手,我的手心立即感觉到温度传了过来,很舒服。我就这样任她牵着往前走,我们走了好远好远。我们来到了一座城的大门处,她的脚步停了下来,我也跟着站住了脚。我的目光朝城中望去,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强烈生起,我好像在哪见过它们,不,我一定见过它们。只是在哪呢?为什么它们会这样?
到处都是断垣残壁,荒芜一片,那样的寂寥,那样空洞,毫无生气。枯叶满地,杂草枯黄,风刮着尘土漫天飞舞,破败的墙,丑而陋的茅草屋,天空一片灰蒙……
“春生。”这次声音前所未有的近,像贴着耳朵说出来的。声音轻柔,温暖而亲密,我下意识“嗯”了一声,声音大的吓人。
蓦地我睁开眼,还是熟悉的房间,只是,说不上来总觉得它们不一样了。我习惯性打开电脑,映入眼帘的文字令我吃惊。那是我正在构思的一篇小说,按理说我应该十分熟悉才是,可是并不是那么回事儿。我发现我进不去了。
脑海中又浮现那座城,许久许久,许久之后,我才突然意识到,这座城不正是我正在写的小说里的吗?她呢?她去哪儿了。
许多年以后,那是我放弃写作之后的许多年。这时我也来到三十六岁的年纪,我的身旁多了一位可爱的姑娘、一个同样可爱小男孩,姑娘的样子形似她,小男孩像我。我们一家人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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