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风衣挂在屋梁上,像一枚太阳悬在哪里,一年了。隔三差五,琴总装着有事去兰的家串门子,说话间却斜眼偷偷探望那件风衣,心里暖烘烘的。
做工的时候,琴总想起那件漂亮的风衣。她来了精神,卯足了劲,搬起一团泥,飞快地在工作台上摔打,压缩成和模子相仿的矩形,然后在旁边的模子下撒了一层灰,顺手给模子里面也抹了一把。扶正模子后,把矩形泥捧起,用力朝模子里摔去。这个活,琴差不多做了一年,动作很是熟练,每次摔下去她都能把模子填得满满的,出来的砖很是字正腔圆,老板对此很满意。她抄起锯子,在模子上下间锯开,右手再一抄盛泥的板子,往里一碜合。左手迅速把模子翻起,右手把板子塞进去,把套着模子的砖头取出来——一块完美的泥砖诞生了。
“啧啧,你穿上这件风衣真漂亮,就像专门为你定做的呢!“兰大声赞叹。琴有些害羞,第一次穿这样昂贵的时装,恰是在梦里一般,头晕乎乎的,心跳得厉害,不知所措地抚摸着风衣扣子,两朵红霞飞上了她的脸颊。
风衣是兰的风衣,前年托人从县城买回来。这在村子里,可是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惊动了很多女孩子去观赏。按惯常,过年的时候各家各户才会缝制衣服,粗布、花布、青布,一律缝成统一的式样。村里就一个裁缝转来转去,会的招式就那几样嘛。而这件风衣颜色式样都是头一回见,大伙儿开了眼界。
兰舍不得穿,可是没有衣柜,放箱子又怕压皱,于是挂在堂屋里的屋梁上。谁知搁了一年竟穿不了啦,兰后悔得直跺脚。现在兰竭力说动琴买下这件衣服,不然,风衣钱就打水漂了。同一个院子的琴,身材比兰小巧,一试,穿上正好……
一块块泥转从琴那双灵巧的手里制造出来,乖乖站在那里,一排又一排,怎么看怎么亲切。数量差不多了,琴心里琢磨着,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琴一年前就初中辍学了,繁杂的家务事缝隙里,在附近砖窑厂找了一份手工做泥砖的差事。做一块砖收入几分工钱,起早贪黑的干,中间当然不能落下家务事。惹得邻居总是夸赞琴做事麻利,吃苦耐劳,将来会找到好婆家。
兰的那件风衣,多美的风衣啊,每每想起,琴就感叹不已。不知怎地,琴越来越喜欢喜欢打扮自己了。
天像一块黑色幕布罩下来,琴赶紧收拾好东西回了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水缸空空的,哥哥家宝又不知去哪晃了。自从辍学后,家务事无论巨细,一概落到琴的头上,没有人帮她一把,妹妹太小了,当然不懂得姐姐的辛苦。而哥哥家宝呢,是爸爸妈妈的宝贝疙瘩,游手好闲惯了,东家进西家出的乱窜,不知所踪。总是在饭做好的那一刻,神奇地出现在饭桌旁。
琴来到水井边,三下两下绕好了绳子放下水桶。只听得“咚”的一声水桶落在井水面上,琴把竹竿往下一戳,咕噜咕噜,水桶满了。琴一拉一提,水桶上来了,月亮也跟着上来,在桶里一晃一晃。
琴那稚嫩的肩膀承受不了扁担的沉重,走走歇歇,扁担从一肩移到另一肩,水桶跌跌撞撞的荡着,里面的水便一路泼洒出来,淋在石板缝隙里探出头正在张望的野草上。
家宝是可以不干活的。即使八月份,全家忙着收割稻谷,连七岁的妹妹也得跟着一道,早上四五点出门,踩着露水走进田里。琴去叫家宝,他嘟哝了几声,翻个身继续躺在床上睡大觉,这一切都与他关,他只需做一个儿子,给家里带来不是绝户的荣光。或者整日里做一个又一个的春秋大梦,前几天,对门那个旺财去了重庆学厨师了,而家宝认定他也始终是要出远门,他总归是要发的。
来回担几趟,琴把水缸装满了,唤鸡回了圈,砍好猪食,点燃了柴火。寂静的夜里,柴火烧得噼啪作响,稀饭咕噜咕噜沸腾着,而她妹妹早就困得东倒西歪的倒在床上睡了,一身汗和泥。
琴出神地望着锅里冒出来的热气,向上飘浮蒸腾。那个算命的瞎子说,属牛的当然是劳碌命,眼前,琴是越来越相信瞎子的话,心里一声叹息。
不过,那风衣,真是好看……
爸爸妈妈陆续回来,家宝也回来了。在月亮升得老高的时候,琴的一家开始吃晚饭。琴走到床边喊妹妹,吃饭了,吃饭了,可是喊破了喉咙,也叫不醒妹妹,再推,一滩烂泥扶不起,只好让她继续睡,再说,吃的又是稀饭。
当然,家宝是不用喝照得见人影的稀饭,在稀饭七成熟的时候,滤几勺在小锅里烘熟。不然,家宝就会赌气不吃,宁愿饿死。
作为儿子的家宝怎么可以被饿死?于是妈妈想出了这种法子。但小妹妹却是个小傻瓜,搞不懂为啥只能哥哥家宝吃干饭,于是闹着要吃干饭,几乎每次免不了被妈妈一顿好揍。
琴是明事的,她晓得作为女儿不争不抢不闹做事勤快,就不会挨揍。
正吃着,家宝伸手夹泡菜,手腕上闪着光,大家定睛一看,是一只手表。“哪来的表?”妈妈皱着眉。“嘿,像不像万元户?三哥借我戴几天!”家宝得意洋洋。三哥是指琴的堂三哥,大伯的三儿子。妈妈一听来了火,大声呵斥:“把表取下来, 现在还回去, 不然坏了,咱赔不起!”
前几天,妈妈晒谷子,不注意占了他大伯一点地盘,大伯娘怒气冲冲把谷子扫开,妈妈上去理论,差点打起来。现在妈妈还憋着一肚子气呢。“我就不!”家宝昂起头。妈妈嚯的一下站起来,去取家宝的手表。家宝恼了,抬手一推,妈妈一个趔趄,没站稳,倒在地上。家宝乘机跑回房间,爸爸追上去,家宝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爸爸在外面吼起来,你小子长能耐了,敢打妈妈了,写检讨!
家宝轻蔑地哼了一声,写就写。写检讨,对家宝来说只不过是个走过场,混世魔王照样响当当做呢!
家里死一样的沉寂,煤油灯一吹灭,整个大院子里最后一道亮光消失了。
接下来几天,这一批泥砖晾晒完毕,很快上窑烧制,工钱到手,琴也凑够了买风衣的钱。琴的心里快活极了,她觉得她已经穿上那件风衣,走在路上飘飘的,天是那样湛蓝,地是那样开阔……
琴悄悄地打开粮仓,这是多好的藏匿地啊,简直是神不知鬼不觉,琴连连为自己叫好。十八块钱就藏在谷堆里呢,琴喜滋滋地用手往下一插,脸色立刻大变,明明是厚厚的一沓票子啊,怎么变薄了?抽出来一看,老天,钱没了!只有一张纸,一张纸!琴颤抖着手打开一看:“我去福州闯荡去了,你们不要来找我!”这是哥哥的字迹!
琴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一年啊,做了整整一年的泥砖啊。良久,泪眼朦胧中,那件风衣,悬在屋梁上摇啊摇,摇啊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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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挂着的风衣,犹如飘在空中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