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那些西班牙酒中隐密的尘埃气味、以及如同指甲油或强力胶般的挥发气体味;某些隆河的酒尝起来有油腻浓膻的火腿味,又咸又多汁;或是波尔多酒中干燥而沙哑的灰烬与焦枯味(所以我总觉得尝起来有点像是老北京乌梅汁);还有一些澳洲的红酒里,飘散着新开网球的苍白橡胶味;有时鸡也会用游泳池氯气的味道、或是盥洗室的漂白水来形容一些白酒;或在勃艮第红酒里的陈年泡菜味,以及带着汗的动物皮毛或麝香味。
这些形容词,在仅仅是阅读文字的当下,似乎显得全是抱怨,然而其实在我们心中,它们与那些新鲜的玫瑰香气、松林的清香、兰花的紫色草质调,拥有等同的审美价值,那些都是使酒之所以饶富兴味、并且令人好奇万分的线索。
如果在所有的写作中有一种独门而又极噁心的形容、然而犬却能永远乐此不疲的谈论它,那必然是“嘎抓屎”之味了。“嘎抓”是台语(闽南语)蟑螂的意思,犬妈小龙女向来仗势着优异的嗅觉,对犬衣柜中的气味大肆批评(但我自己觉得不难闻啊….可能就像是人爱好闻自己的屁一样吧。)
『“嘎抓大便”是个什么味道我从来不知道,毕竟谁那么无聊,会去特别找一颗蟑螂屎来嗅,然后搞清楚那究竟闻来为何貌。不过既然母亲大人都那样说了,犬也就慢慢把她形容的那味道琢磨归类出来。它是一种,凝聚在衣柜深处,特别是那些放在最底层不常被扰动,也许有几件是穿过了一两次但忘了洗,就这样被直接一股脑塞入闷了整个夏天,包含了体味、动物味、臊味、封存的灰尘味、霉味等等混杂的幽暗怪味。这气味若有形体,必是一团毛茸茸的,好像它真正能够搔动你的鼻子,正在里头蓄着一个打不出的喷嚏,令鼻孔下意识的想要掀动几下,但那气味又会自动像是水份因为毛细现象,不停的往上爬、向鼻腔深处钻。』以上来自之前的写作【毛茸茸搔着鼻子痒的黑皮诺 】
犬热爱这股诡异的气味,它不只召回了童年房间的记忆,也带给酒体不可思议的对比冲突、与强烈性格,然而那就正如韩国泡菜的脚臭味、松露的瓦斯味、或是臭豆腐的酵物味,全在犬心中的真爱排名榜上(名副其实的逐臭之夫。)
【左上】旁白:....究竟是垃圾桶有东西烂掉了...还是我闻到泡菜了!!!【左下】臭豆腐,犬已流口水 【右上】纳豆 【右下】传说中世上最臭的东西--挪威鲱鱼罐头
虽然世上所有的人类,都拥有相同一套味觉受器,基本上服膺趋吉避凶的演化成果,酸甜苦咸旨,舌上的五味各自相应某种进食的讯号,帮助老祖先们立即分辨吃进口中的究竟是营养还是毒物。然而除生物本能之外,味觉绝对也是交融了文明与风俗的产物,像挪威人爱得要命的鲱鱼,多数北欧之外的正常人类就完全无法接受。台湾人觉得稀松平常的臭豆腐,也足以把韩国人吓得落荒而逃(鸡兄有实证,因为某次他的韩国表弟来台湾,结果在夜市头就闻到夜市尾在卖的臭豆腐,大呼吃不消这怪味而抱头鼠窜离去)。整体文化内涵的贫弱/丰盛,在饮食上也会反映出单调/多样性的差异,比如美式快餐对比中国的五大菜系。
因此从特殊的区域偏好、乃至味觉的固着又或是开明,它都象征了许多超越柴米油盐的内涵。
葡萄酒也是很好的例子,有次在澳洲的某个酒庄,我与女庄主聊起“嘎抓屎”一说(犬真心热爱谈论这事),对方一听之下点头如捣蒜,而后羞赧地表示,对她而言也有意义等同的“异味”,女庄主的最爱,则是酒中散发出令其联想“杀虫剂”的味道(满脸心向往之的表情。)好吧,若我们两个不是真正名副其实的心理变态,那么就是这些“负面评价”的气味线索,的的确确象征了某种有趣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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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怖—狗熊或英雄?
模范生酿酒酵母萨克VS逃学威龙酒香酵母萨克酵母菌”阿怖(Brettanomyce)”是酵母菌”萨克(Saccharomyces)”的远房亲戚。说起萨克,他一向是集万千宠爱的学霸模范生,全天下的酒鬼都仰赖着萨克优异的才能—将糖分转化成酒精。然而小表弟阿怖却是个不成材的浪子,他从一开始就不学好,当大哥萨克在没日没夜地埋首投入发酵产酒之时,他却终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懒得发酵只发白日梦,对制酒大业从未做出多少贡献。
然而好菌不长命,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一待萨克发酵完毕,反被自己制造的酒精所害,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原本懵懵懂懂的阿怖,此时才惊觉到:“呦!同样都是菌,我咋没死啊?”事实上,它非但没死,还活得更带劲了。生命力强悍的他,现在在酒里可说是只手遮天,早看不顺眼萨克的好孩子光环,于是着手在酒中展开破坏活动,从此开启了“暗黑料理界”的发酵之门....
阿怖的英文简写为Brett,中文习惯将它称作“酒香酵母”,然而身为“暗黑制酒师”的阿怖,在葡萄酒中产出的“香气”自然亦是相当邪门。最常用以形容其味的词语几乎全是负评:牲口棚、湿狗、戴奥辛、马汗馊、臭袜子、烟灰缸、排泄物、尸臭....如此恐怖的气味,也难怪过去在许多制酒师的心中,爱作怪的阿怖=可怖的瘟神,因此想尽办法用杀菌剂来消灭它、酒庄各项器材大小角落必也彻底杀菌,就怕一旦美酒不幸染上,简直就等于被宣告了不治之症!
杯底不可养金鱼,那养老鼠腻?写到这里,令我当下忆起一次记忆犹新的品酒经验。
鸡犬某次在一澳洲酒庄里有十分不错的品饮经验,后来又喝了同一庄的几瓶希拉和皮诺,都很可口,于是当下决定扛走一瓶1.5L Magnum的黑皮诺回台湾。那瓶酒不只是容量大,且年份稍久,所以两人心理十分期待。结果那瓶塞才刚刚起出,瓶中喷射而出的气味之刺鼻与浓烈,瞬间使环桌众人全数吓呆,那瞬间根本就像是意外打开了里头装着金角银角的红葫芦,满场妖气冲天令人战栗。那酒先以一系硫化物的酸臭打头阵,对鸡犬迎面重棒袭击,厚实的呛味几乎可把眼睛熏出泪,之后变成一种类似将霉腐的旧皮带浸在最陈年的泡菜汁里、还加了大蒜连带发酵的气味,怪味之恒久绵长,如同摄魂怪在头上盘旋一样,不愿散去。
我们惊魂未定,随即转念一想,好吧,酒中常有异味并非“奇闻”,所以改将酒倒入醒酒器里帮助呼吸,这样杀菌用的二氧化硫味,通常不需多久即可消散。然而左等右等,虽然气味慢慢从神经纠结中舒缓张开了,然而那令犬耿耿于怀的泡菜与五香味(多了五香,)无论如何就是常驻底蕴里阴魂不散。后来,来了一位在纳帕谷地自有酒庄的酿酒师,他反覆嗅了许久,总结是这只酒并不坏,怪味其实是为了要仿效老年勃艮第酒的特征。我们虽然半信半疑,但一大瓶不喝也浪费,最后当然还是喝光光了。
现在忆及那件事,以及那个味道,我百分之百可以肯定是阿怖、绝对是Brett的杰作。事实上,勃艮第的黑皮诺特别容易受到酒香酵母的感染,所以不少人会干脆把“酒香酵母”的气味,与法国老年葡萄酒做出联想。连知名葡萄酒作家都曾写道:“极品勃艮第散发着动物园的气味。”所谓“动物园气味Zoo Odors”就类似牲口棚粪便的气味,在葡萄酒中可被认作高贵的特征,但也可能被判定为瑕疵。
狐獴表示然而,除了那一场“开瓶出妖记”,其实当犬第一次得知酒香酵母这菌时,心中的感动与冲击,实在比厌恶强烈得多了。油然而生豁然开朗的顿悟之情,用波涛汹涌形容毫不为过,仿佛是在陌生的异乡碰见挚友一般——那...那不正是我失散多年的同窗:嘎抓屎之味啊!(老泪纵横)
这种心情十分有趣,即便Brett会产出诡异的气味,但是对许多品饮者来说,其实那正是令他们最意外心动(连自己都不懂为何会被吸引)同时也出自某些非常神秘的理由而最钟情之处。葡萄酒中千奇百怪的细微味道,我相信正是鸡犬以及无数酒鬼着迷的原因。它就像是一位古怪执拗,但是聪颖灵动的情人,你有时为一口难以评价的酒或哪来的鼻中怪味而伤透脑筋,但是当它显露出引人入胜的那一面时,又会令人不自主为之倾倒。
像是那些西班牙酒中隐密的尘埃气味、以及如同指甲油或强力胶般的挥发气体味;某些隆河的酒尝起来有油腻浓膻的火腿味,又咸又多汁;或是波尔多酒中干燥而沙哑的灰烬与焦枯味(所以我总觉得尝起来有点像是老北京乌梅汁);还有一些澳洲的红酒里,飘散着新开网球的苍白橡胶味;有时鸡也会用游泳池氯气的味道、或是盥洗室的漂白水来形容一些白酒;或在勃艮第红酒里的陈年泡菜味,以及带着汗的动物皮毛或麝香味。
这些形容词,在仅仅是阅读文字的当下,似乎显得全是抱怨,然而其实在我们心中,它们与那些新鲜的玫瑰香气、松林的清香、兰花的紫色草质调,拥有等同的审美价值,那些都是使酒之所以饶富兴味、并且令人好奇万分的线索。
说回Brett,此菌诱发的气味主要来源于几种特殊化学物质,尤其是4-EP(4-ethylphenol)和4-EG(4-ethylguaiacol)被认作像医药箱味(塑胶等药味特征,有人则说也有像维他命B的味道,维他命B真的很难闻)、浓烈丁香、与呛人的烟焦煤油味。然而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我倒是觉得4-EP闻起来像五香、大料,挺温馨怀旧的。事实上,根据加州大学大卫斯分校(UC-Davis)酿酒系的琳达教授(Lucy Joseph)与团队,长期研究后,得到了惊人的发现。我们的老友阿怖Brett酒香酵母,虽然已知会召来葡萄酒中的暗黑气味(上文里所述的老鼠、湿狗、烧焦塑胶、动物园),但在此同时,它也能释出迷人万千的美好香气(雪松、花香、薰衣草和熏肉等味)!
她在研究了80多只菌种之后,甚至归纳出了一个“酒香酵母香气轮”。
中文翻译请看下图由网路上好心人所提供伴随此颠覆世界的研究成果中,犬读到最好笑生动的一篇文章,是由资深葡萄酒作家W Black Gray所写。当他听完琳达教授发表“酒香酵母香气轮”的研讨会后,他激动万分地表示:“我的葡萄酒世界观完全动摇了....”并形容心中之震惊简直就像是“一觉起来发现达斯维德原来是我爸!”(哈哈身为星战迷的我真快笑死)
他还说:
“香气轮上的确有很多令人讨厌的臭味,但是,也有不少优雅美好的香气。它终究令我开始质疑起自己过去的认知,以及陷入深深沮丧的困惑中—我心想,那....这些葡萄酒真正的味道究竟是什么?
举例而言,在香气轮上,有一个【辣味】类别,旗下包括了辣椒粉、红辣椒、黑胡椒、豆蔻和可乐,这些全都是我认定为典型西拉的标准味道。我甚至觉得,西拉也应该闻起来带点马膻、皮革、煮熟的肉或熏肉味,结果这些味道也出现在那Brett轮盘上!
那么卡本内沙维翁呢?我以为咖啡、摩卡和石墨气息,是为它专属的酒香,而从中若闻得雪茄味,则来自昂贵橡木桶的贡献。但是—没错—他们也全都位在酒香酵母的香气之列!!(啊啊啊~~)”
(请自动脑补他抱着头崩溃的样子)
看了上述这段文章,犬对这位布莱克先生还真有点同情,他看起来仿佛已经完全价值迷失、而濒临某种精神危机不远了。
达斯维德:路克,我是你老爹!路克:路克:娘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啦!!!!达斯维德:....(少女心已碎)敗壞雖可恥,但是有聊!!!
但是真的需要这么绝望吗?许多法国酿酒师听完发表后,只是耸耸肩,认为Brett是他们太蛙(Terroir风土)的一部分。义大利人似乎也安然地接受现况了,他们还说:“我可以告诉你,我们义大利人可不会觉得Brett有什么不好。”犬也是这样觉得的。
酒香酵母有超过100种分支,每一种分支都会产出不一样的嗅觉线索。同样的,在不同的地区里,活跃的酵母也不一样,在义大利、在隆河、在波尔多、以及在勃艮第的酵母菌株都不同且专属。
这些看不见的酵母菌丛,存在于每个角落之中,它们在葡萄园里、在土壤里、在风中、在雨里、在葡萄皮上、在酒庄里、在酿酒橡木桶里、在工作人员的衣服上、在厂房的管线里。特定酒香酵母只在某特定区域,彼此之间并不太混淆,有些特色是产生肉味、有些特色是产生马厩味,有些特色是花香,有些特色是辣味....他们经年累月的贯彻在一方斯土斯水中,与当地的葡萄酒自然结合,若把它当成“风土”—也就是最初始、与最原生、恒定的环境条件—来看待与理解,似乎也相当合理。
風土terroir就是法文『区块』之意。包括了土壤、气候、动物、植物、人类的传统,等五項条件其实犬偏爱阿怖酒香酵母,以及那个嘎抓屎之味,出自于一种奇怪的私心—因为我总觉得这个菌就像是鸡犬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一个败坏的角色。如同Brett会产生扫兴的怪味(有人甚至将它糟蹋好酒的程度形容成“就像在一碗新鲜甜熟的草莓上,摁了一支烟屁股。”)而我,则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对于“创造宇宙继起之生命,以及增进人类全体之生活”毫无助益。
然而酒香酵母却仿佛亦邪亦正般,提供了品酒时出人意表、妙趣横生的转折与谈话头:“这酒闻起来一股湿西瓜皮的气味”、“尾韵简直像擦了满耳朵万金油”、“飘出矿物质和奶蛋香,居然一度让我联想紫菜蛋花汤”、“奇怪的Nose,鸡觉得像有苍蝇死在里面,我则是觉得像是垃圾水...那气味有些刺鼻又有些香,他觉得像是雪松、或者是木头上了凡尼斯的强烈味道。我想想,的确有像松节油....”
我无法想像,如果在喝葡萄酒的时候,缺少了这些脑洞大开的谈话,又或没能说些歪到不像话的比喻,借此来插科打诨一番,那么品饮葡萄酒的乐趣还剩下多少?大概酒香酵母与我,就类似扑克牌里的丑牌角色,难以被归类为某个花色,也不具有显而易见的数量价值。我们肯定不可靠,担任贤妻良母或发酵推手都是不可能的任务,然而我们的败坏却让无聊的规律变得有趣。
“我相信,最终人们会对酒香酵母有足够的了解,而且应用它带给葡萄酒好处。”琳达教授的结论倒是十分正面,“我觉得人们对酒香酵母的观念,有点类似苹果酸乳酸发酵(Malolactic fermentation)的心路历程。60年前,苹果酸乳酸发酵被认为是一种败坏葡萄酒的做法。不过现在,乳酸发酵却成为某些葡萄酒不可或缺的酿造工法。”
也许“败坏”的这个定义也是与时具进的,说不定在过去被认为是不可救药之举,未来则会被人理解乃至倾慕。
所以好吧,在世界能够完全正确地认识酒香酵母与我之前,谜样的“嘎抓屎之味”仍然会出自”狗熊惜狗熊”将心比心的偏爱,依旧是犬在勃艮第最美的酒里、最引颈寻觅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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