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读过萧三匝老师的一篇文章,题目叫做《墨子:平民的狭隘视野》,这篇文章是萧老师《中国思想史批判》的第八讲中的一部分。既然是中国思想史批判,重点就在于首先是中国思想,其次是批判。众所周知,墨家自汉朝“独尊儒术”之后就消隐于中国历史之中,也因此在中国思想史上没有或少有关于墨家及墨家学说的研究,偶有谈及墨子墨学者,或是称赞一下墨子本人,或是批判一下墨子的主张。至于墨子学说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反而没有人去深入的研究探讨。所以,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很无奈又很尴尬的玩笑:我们连墨子说了些什么都还没有搞懂,就已经把墨学挂起来批判的体无完肤了。这样一个无奈又尴尬的传统仿佛可以追溯到孟子那里——利天下而为之,却又是兼爱无父的禽兽。或者也可以说来自庄子的——其行难为,反天下之心,却又是真天下之好,求之不得。
墨子按照自己思想主张行事而得到认可赞同,而墨子的思想主张却被批判,这真是一个绝佳的讽刺。试问:墨子是一个言行不一的人么?如果墨子的言行一致,那么称赞墨子的同时,必然也认同墨子的思想主张。如果墨子的思想主张确实存在着如后人所批判的那些错误的主张,何以这些错误的主张不但没有让墨子成为一个污点满身的“历史坏人”,反到让墨子成为大贤圣者呢?同时也让墨家被尊为“上世之若客”——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还踵,化之所致也。所以,究竟是对墨子思想的理解出了问题,还是墨子学说本身就有问题。如果是墨子学说本身就存在着被批判的那些问题,我们当然要面对。因为对于新墨家来说,接受批判,也是学习的方式之一:学之益也,说在诽者。如果是对墨子思想的理解有问题,反而要重新审视一下我们对墨子思想的理解究竟在哪里出现了差错。
萧老师文章中对墨学的理解和批判,并非个案,而是代表了一种普遍性看法的。所以,我在给萧老师的文章评论中,认为文章的某些观点是严重的错误,萧老师鼓励我能够撰文争鸣。争鸣不敢,学犹不及,犹恐失之。在此,我希望能够得到萧老师和相关学者的指正。“普遍性的看法”是否就等于事实本身呢?三人成虎,曾参杀人的故事告诉我们,事实本身与普遍性的看法有时并不一致,讲道理也不是打架,人多不等于有理。事实的真相也许正是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所以,像用“国人杀之”这样以为人多就等于事实,就是有理的思维方式来认定墨子主张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从而来批判墨子的学说,就不那么让人信服了。
比如说,儒墨的关系。历来有种观点认为墨子的师承是“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这个观点的最早来源是《淮南子》。《淮南子》不仅认为墨子是孔子儒门之后,同时认为墨子的核心主张是节葬,“厚葬糜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淮南子》把节葬当做墨子学说的核心,可以说是非常错误的。节葬只是墨子学说重要的组成部分,却不是墨学的核心。节葬充其量也就是节用思想的一部分:故衣食者,人之生利也,然且犹尚有节;葬埋者,人之死利也,夫何独无节于此乎?墨子学说显然不是以节葬为核心依次展开的,假设我们把墨子的节葬篇完全删除,丝毫也不会影响墨学的整体性和系统性。由此看来,《淮南子》的说法并不准确。我也是学习儒家经典的,但是因为如此就说我是孔子门徒的话,我也不愿意,孔子儒家估计也不认同。所以墨子就算学过儒学的一些东西,但是这并不代表就一定是师承关系。如果考察墨子的老师或者说墨子向谁学习过的话,的确可以发现有多种记载,最接近墨子师承记载的是《吕氏春秋》,墨子学于史角,这个相对来说更靠谱。一是因为距离墨子时代比后人记载更接近墨子,一是因为《吕氏春秋》号称易一字千金,如此重要的记载,显然不会搞错,否则当时的人完全可以指出这个错误来换取几千金。顺带说一下,儒者之业是什么业,即儒家靠什么生活。在孔子时代,儒者其实就是主持婚丧嫁娶仪式的那些人。在当今的农村依然存在着这样的人。城市里的话,就是司仪或者主持人之类的。所以,墨子非儒里就记载着先秦儒家这种之业的特征:贪于饮食,惰于作务,陷于饥寒,危于冻馁,无以违之。……毕治数丧,足以至矣。因人之家以为翠,恃人之野以为尊,富人有丧,乃大说喜,曰:“此衣食之端也!”《论语》中也从侧面记载着孔子曾依靠主持这样的仪式为生: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而在先秦记载中,墨子并没有从事这样儒家之业的记载。所以,墨子并非孔子门下。墨子不仅不是孔子门下,也并不是农民出身,工匠出身的说法也没有任何证据。所以普遍的认为墨子是农民或工匠的看法也不准确。萧公权认为墨子是平民化的孔子,这样的看法本身就有极大的问题。孔子不是平民么?孔子曰:“丘也鄙人,不足以知大礼也。孔子曰:“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这都是有明确记载的,何故孔子不是平民贱人呢?只不过孔子由鄙贱之人,做到大司寇兼摄相事,完成了一个逆袭,这点倒是很激励人的。另外,还有一种毫无根据的比附,以为墨家是侠客。其实,如果还不了解侠是什么,可以看韩非子的定义:弃官宠交谓之“有侠”(八说)有侠者,官职旷也。人臣肆意陈欲曰“侠”。墨家和侠有什么关系呢?以墨家并侠,是对墨家的严重侮辱。在司马迁的记载中,墨家就非常反对侠。
对于墨子的兼爱思想,往往有一种很深的误解,很多学者一直认为,孔孟儒家主张的仁爱是由近及远,由亲到疏,以为这就是等差之爱。而墨子主张的兼爱是无差别之爱。首先说来,由己到人,由亲到疏,由近及远,有厚有薄,存在着爱的差别,这样的主张是墨子的,而不是孔孟的。比如墨子说,近者不亲,无务求远;亲戚不附,无务外交。爱人不从亲近者开始,是不会施及到远外的。所谓视人之身若视其身,也是先爱己后爱人的逻辑。没有爱己之先,何来爱人如己之后?一个人不爱自己,天天自残,也去残害别人,这也是视人如己,但是,这能说是兼爱么?这是兼害,是吧。所以墨子说,己在所爱之中,因为人爱自己是本能,最先爱的人也必然是自己。墨子说,义可厚,厚之;义可薄,薄之。谓伦列。德行、君上、老长、亲戚,此皆所厚也。为长厚,不为幼薄。亲厚,厚;亲薄,薄。亲至,薄不至。义厚亲,不称行而顾行。爱人利人应当根据情况来,能厚爱就厚爱,能薄爱就薄爱,比如你家有钱,可以捐个十万八万的,我家没钱只能捐百八十的,这就是伦列之爱。厚爱有德行的人,厚爱年长的人,厚爱自己的父母亲人,这是正当的,也是应当的。能给予亲人什么厚薄程度的爱,需依据能力来,区分厚薄之爱,不会淡薄了亲情。所以墨子说,远近,修也。先后,久也。民行修必以久也。远近先后,在墨子看来是必然的。所以说,由己到人,由亲到疏,由近及远,有厚有薄等等的爱有差别,是墨家兼爱的主张,而不是儒家的主张。儒家主张的是等差之爱,即等级差别的爱,这一点在先秦是有明确记载的,《孔子家语·致思》: 子路为蒲宰,为水备,与民修沟洫;以民之劳烦苦也,人与之一箪食、一壶浆。孔子闻之,使子贡止之。子路忿然不说,往见孔子曰:“由也以暴雨将至,恐有水灾,故与民修沟洫以备之;而民多匮饿者,是以箪食壶浆而与之。夫子使赐止之,是夫子止由之行仁也。夫子以仁教,而禁其行,由不受也。”孔子曰:“汝以民为饿也?何不白于君,发仓廪以赈之,而私以尔食馈之,是汝明君之无惠,而见己之德美。汝速已则可,不则汝之见罪必矣。相同的记载在《韩非子》《说苑》《太平御览》《群书治要》《水经注》等等历史记载中存在,由此看来,这是历史共识,儒家的仁爱实际上是指上等人对下等人的爱,是一种特权——君养民也惠。孟子讲过老吾老幼吾幼这样的话,但是他也讲过爱邻人之子有择,更讲过不推恩不足以保妻子,重点在于推恩,是上等高等对下等低等。妻,子作为下等人只有完全的顺从,哪有资格推恩呢?而孟子讲的等差之爱下的老吾老,幼吾幼,总是一种推恩,谁又会在乎呢?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不把儒家那等差去掉,哪来的真爱呢?如何与平等的尊敬的视人如己的兼爱相提并论呢?究竟哪个才符合人情呢?比如说在公交车上有人兼爱给你父亲让座:大爷您坐这。或者有儒家仁爱给你父亲让座:大爷,我赏您坐这。恐怕,不但不受不屑,打他都是一定的了。更根本的是,墨家从来就没有主张过爱无差别这样的观点。墨家主张的是爱没有等级差别,从爱自己,爱自己的父母开始而已。而兼爱的兼包含几种意思,一是,整体、全部。墨子说体(即部分)分于兼。所以兼爱可以理解为每个人爱每个人。二是,不坑害人。兼者,处大国不攻小国,处大家不乱小家,强不劫弱,众不暴寡,诈不谋愚,贵不傲贱。所以兼爱又是指在不坑害他人的前提下爱人。所以兼爱是天理人情。墨子提倡兼爱,而反对坑害他人,非攻是反对战争侵略,其本质依然是反对坑害人,而不是什么功利主义。所以,反对战争侵略杀人怎么就成了功利主义呢?看看墨子反对战争侵略的理由,始终是以战争会直接造成大规模的个人生命的死亡为前提,这难道不是爱人么?何来功利主义呢?
儒家强调礼乐,因为礼乐是软硬两套统治工具,礼,就是制定等级,要规定特权,要下等服从上等。乐,就是怀柔的手段,礼乐同情,制乐以治民心。墨子反对儒家的礼乐,就是因为儒家的礼乐是人为制造等级,并愚民洗脑,这些违背人性。将墨子反对礼乐,偏激的理解成反对音乐,反对精神上的追求,是毫无道理的。难道追求等级特权以奴役他人就是精神追求?难道用乐给人洗脑就是追求精神?墨子说,乐非所以治天下也。非乐,反对的是统治者的享受和对民众的愚弄,而不是反对民众对音乐的追求。先秦的乐与现在的音乐是两个概念,这点绝不能混淆。墨子说,统治者组织漂亮的美女和身强力壮的小鲜肉来表演,以供自己享乐,这样的话就会耽误劳动生产。所以,墨子说有些东西虽然很好,但是绝不能为了统治者自己享受而亏夺民财。夫仁者之为天下度也,非为其目之所美,耳之所乐,口之所甘,身体之所安,以此亏夺民衣食之财,仁者弗为也。
墨家主张尚贤,与儒家不同。儒家还有主张亲之欲其贵,而封之有痺,也就是说,无论你有没有本事,还涉嫌犯罪,只要你生的好,比如你哥哥是皇帝,你就可以当官做福的。墨家则主张,谁有能力谁上,没本事就下,不管你是天子还是庶人,一切以品德才学专业技能为标准。墨家认为,有贤良之士,厚乎德行,辩乎言谈,博乎道术者乎!此固国家之珍而社稷之佐也。所以墨家尚贤重视技能更注重道德品行,认为墨家尚贤只重视技能且认为功利主义,也是非常错误的。
墨家主张节用没错,但是如果认为墨家自苦,还真没有确切的记载,只有庄子那么一说而已。反倒是儒家,比如孔子就以苦为乐,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颜回也是。曾参也是如此。由此看来,以苦为乐倒是儒家的明确主张。几曾见过墨家自苦的记载呢?荀子批评墨子节用私忧过计,认为天下何患不足。试问三十年前鄱阳湖有多少水?现在有多少?华北地下水又有多少?现在地下水没百米深都见不到,甚至国家都限制用地下水灌溉。私忧过计?恐怕是荀子目光短浅吧。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但是现在的科技能造出大量供人们需要的水么?能制造出供人们呼吸的洁净空气么?资源的数量是有限的。科技不会创造资源,只是增减对资源的利用而已,这是科学。不可再生资源,用一点少一点,这是事实。
小生产者,最在乎的就是利益,最基本的就是吃饱穿暖。没错,就是这样,但是,在乎利益是人的本性,不要说小生产者,大资本家,最在乎的也是利益。 马克思说过,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家就会大胆起来,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死的危险。而统治者更是想着万世一统天下这巨大的利益。任何人无故少发一个月的工资,他也不满,为什么?因为他在乎利益。吃饱,穿暖,有房子住,是人的基本生存需要。饥饿,到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都是世界未解之难题,我们现在能吃上饱饭才几天?我们不能自己吃上肉了就说着何不食肉糜的话。我们现在也仅仅只是解决了部分温饱问题,试着生场病,试着买套房子,看看你剩下多少吃饭钱?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对照自己身边的人看看,你不但买不起房子,生不起病,甚至将来连房子也租不起了。六个钱包买房子,也只是首付,这就是你身边人的生活状况。你拿什么和农民比?用你每月的车贷房贷来比?生活之艰难,无关身份和工作,现代化也不是让我们背负更多的债务。
所以,墨学的现代性转化,应当融入到我们的生活之中,勤奋拼搏的非命精神,不断自我提高的尚贤精神,珍惜资源的节用精神,坚守不坑害他人的非攻底线,相互包容,相互成就的兼爱精神,这些都是墨学现代性的存在,墨学是不需要转化的,因为墨学是我们的生活方式,是走向文明富裕平等自由的生活路径。如果你认可这样的精神,如果你具有这样的精神,如果你正如此的生活着,也许你不是个名义上的墨者,但是墨子的思想却在你的身上和生活之中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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