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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记忆里,我是随着外公外婆长大的。
外公年轻的时候当过兵,个子很高,幽默健谈,爱抽烟。
他从不睡懒觉,夏天五点钟,冬天则是六点钟,就起床去散散步,去院子里给花浇水,摘菜洗菜,然后手里拿过来一把有些破旧的扫帚,开始打扫院子。
清晨的泥土依然有些露湿,外公安然地扫着地上的落叶。晨露很重,很潮,天不太晴朗,有些幽暗。院子里铺满了凋落的叶子,地上的,空中的,旧的,以及新的。他灵活的用那只竹片扫帚唰地就把叶子拢成了一堆小山,曲身拿来畚箕,收了它们。
这时候外公有些累了,停下来整理一下衣袖,他拿过来一条浸湿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熟练的拿起了衣兜里面的烟。
“在那愣着干什么呢,快过来!”外公笑眯眯的,冲坐在门槛上的我挥挥手。
我乐呵呵的奔向外公,拿出一根细细的火柴,用力嚓的一下点燃它,我小心翼翼的保护着那微弱的火苗,踮着脚,凑到外公的烟面前,看到那只烟冒出了微红,外公便直起了刚刚弯下去的腰,摸摸我的脑袋,说"囡囡真乖那。"
他又眯起眼,手拿着烟放到嘴边,然后又放下来,吸一口便吐出一个烟圈,烟虽很短,一会便喷出了幽幽的雾。
童年的我极爱给外公去点烟,我不仅不厌烦那呛人的烟味,反而觉得外公像脚踏仙云的神仙般潇洒,不过长大后,我再一次的为他点烟,却都是在梦里。
我已经有十年多没有见过外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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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外婆家在乡下,青瓦房,木式窗,需要生火的灶台,东西两个屋子,天冷的时候我们坐在屋内的热炕上,支起小木桌吃饭,天热的时候,我们便就在前厅,打开门,微凉的轻风吹进屋,伴着吱呀吱呀的风扇声,喝外婆熬的冰糖梨水消暑。
我从小就挑食,一直都没有改掉,外公以前的时候就是不断地叮咛我,“囡囡那,你呀,多吃菜才能长个子,绿色蔬菜才是最有营养。”
说到营养,我在外公外婆家长大的那几年,应该生活方式最为自然的几年时光了。
外公家有一个种菜的园子,园子里种满了蔬菜,有绕藤而长的黄瓜,还有豆角,茄子,土豆,白菜,绿油油的韭菜,也可以入饺子馅的香椿树,作调料的香菜和小葱,还有一颗好像从记忆里到现在怎么就长不大的樱桃树。
而房前有一个很大的院子,有一棵在我有记忆时就已经纷繁茂盛的枣树,外婆说这是外公的外公小时候种下的一棵的枣树,它伴随着外公的童年,也同样伴随着我的童年,我就这样过着外公的小时候,像外公一样淘气的时候爬上树上摘枣吃。
外公最喜欢带我玩。
夏天的时候,外公在树下特意为我绑了一个秋千,我坐在秋千上在树荫下乘凉,阳光透过叶子的间隙散落在我的脸上,我咪着眼睛不敢睁开,外公从背后推起我,我随着秋千越来越高,伸起手仿佛就能碰到树上的枝叶,我有些害怕,却还是笑啊笑。
去集市的时候,会路过一片杨树林,他折几枝低压压的杨树叶,给我编一顶简易的小草帽来遮阳。
有时候,我喜欢跟着他到苹果园里摘苹果,摘下来一个便吃一个,他在旁边看着我笑。
我喜欢让他用小车推着我,我坐在上面开心的乱叫,我喜欢那时的风,那时的云,那时身后的他。
跟外公到田地里的时候,我采各种花,蒲公英也好看,不知名的小黄花也好看,多到拿不了的时候,我手捧一把,我就让外公也捧一把。
外公带我一起到舅舅家的鹿场去看小鹿,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活蹦乱跳的小鹿,我伸手摸它的头,它没有躲,外公手扶着我去喂小鹿吃叶子,它也没有躲,都说林深时才见鹿,外公却带我见了它。
有一次我买错了一个东西,外婆回家责怪了我,任性的我跟她争吵,大哭,摔东西,坐在地上不起来,外公什么都没说就出了门,我以为外公也怪我,哭得更厉害了。过了很长时间,我还是坐着不起来,这时外公回来了,他步履有点慢,朝我走过来,却进门就笑着说,囡囡不要哭了,东西我给你换回来啦……那天傍晚夕阳迟暮,外公身上却散满了金色的,跳跃的柔光。
外公从没教过我四书五经,也不擅长琴棋书画,他的履历不丰富,也并非大富大贵。相比于那些在大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从小就学习钢琴跳舞书法,我就是一个在村里长大的野孩子。
可是当我多年后也到了大城市,最怀念的却仍是那一段简单的乡下生活,那里有淳朴的人情,有天然的水果蔬菜,有麦田谷地,更有最疼爱我的外婆外公,那是我永远千金不换的珍藏。
外公你要承认,你是比我更加任性的,你满心欢喜的参与了我的童年,却一味固执的错过了我的青年,我的中年。
在很多年之后,在时间之蹄的践踏下,你也慢慢化成了我的一块不褪的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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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那年下了很多场大雨,在记忆里,仿佛积蓄了整整一个世纪,倾盆而下,不停地敲打着长窗,溶掉的我眼睛,一波又一波地,也溶掉此刻的时空。
那是个阴天的下午,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彻底改变了我的童年。
“囡囡,你外公出车祸了,现在我们正往市医院走,你在家随便吃点饭,自己呆着,别害怕。”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问一下究竟怎么回事,母亲就把电话挂断了。再打过去,就没人再接听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下午,外公走路去乡里的诊所,像往常一样去拿一点药,正走着,突然横冲直撞而来的摩托车将走在人行道的外公撞出去好几米,母亲赶到现场的时候外公身上就全是血了,昏了过去。
当时母亲就抱着外公站在路边拦车,但前两次拦到车的司机看到外公身上都是血,因为害怕都拒绝了,母亲说,她就在道边一边哭一边乞求,终于有一辆熟人开过来的车,把外公送到了当时县城里最好的医院,后来因为外公的伤情非常严重,当天就转到市中心的医院,做了开颅手术。
在那个时候,医疗技术并没有特别发达,即便就是放到当今,开颅手术的风险也是非常大的,况且外公那时的身体已经不是很好了,年纪已经很大了,还有高血压和糖尿病,家人都是心知肚明,手术只是暂时延长外公的生命,外公回到之前那个身体状态的机率,几乎是微乎其微了。
外公,我恨年少的我只能躲在房间里痛哭,我不能再你出事的第一时间赶到,不能在你做手术的时候站在病房前踱步等待,也不能替你承担哪怕一丝一毫的痛苦,恐惧。
我幻想了无数次外公从老房子的门外走进院子里的身影,他的步子慢慢的缓缓的,笑着叫我的名字,
“囡囡快过来”
可是后来,我再也没有等到这样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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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手术的外公,暂时是脱离了生命危险的,可是他几乎成了半个植物人。
外公病情稳定后被接到了家里,他的左脑袋上留了一条深深的疤痕。那时候的他已经失去了任何自理的能力,只能躺在床上,连坐起来都不行,他不能说话,唯一与植物人有很大区别的地方,就在于他还有一些微弱的意识,他能睁开眼睛,你说话的时候他会听,应该有很多时候听懂了。
他不能正常吃饭,外公是最爱吃肉的,可那会他只能吃的就是流食,比如粥类或者慢慢的喝一些汤,那时候的外公,已经消瘦了几十斤。
他的大小便也是失禁的,都是外婆和母亲每天亲自去换洗。
外婆和母亲每天都要给外公用毛巾擦身子,换干净的衣服,她们说外公健康的时候就爱干净,就算是生病了也不能脏到。
即使这样,家里人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要放弃过外公,每个人都全力来照顾外公。
我们每天跟他聊天,说说笑话,讲村里谁谁谁的八卦,讲今天吃了什么,电视里演里什么,即便他从来都不能回复,我们相信我们说的话做的一切外公是能感受到的。
他有些时候总是精神奕奕的,有时候说的某些话他能听懂,冲你笑笑,那也是我最后看到外公的笑容。
这些笑容,永远的定格在了那年。
后来在这样的坚持之下,外公还是没能够挺过来。我们都希望外公能够不要离开的那么快,可如今回忆起来,时间越长,其实对于他来说,实属是一种折磨。
我忘不了他逐渐消瘦下去的身躯,也永远忘不了外公那双不再神采奕奕的眼睛,而那也寓意着生命的希望步步减退,一而再再而三,直至,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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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走的那天,恰好是我生日的前夕,天很阴,云很低,很沉,我走在去外公家的路上,像游走在深秋的树林,我嚼着干涩的空气,身旁是风一吹就簌簌地落不完的叶子,忽隐忽现的阳光从枝桠之间漏下来,我却打了一个冷颤。
我看到外公安详的躺着屋子里的一旁,他的身上穿着深黑色的寿衣,恰好合身,披黄色图案的入殓布,据说那是寓意着吉祥。
外公生前盖的被子和衣服被放到了屋顶上,外婆说这是以前的习俗,晒一晒,希望到了那边外公有温暖的衣服穿。
当时来了很多人,在屋子里,院子里,办丧事的人也来了,吹起了丧曲,以前我一听这音乐就害怕的往外公怀里钻,外公说“囡囡不怕,外公在这呢。”这次,却没想到是送他走。
母亲叫我过去,给我穿上了白色的孝服,头上戴一块孝巾,对我说:
“囡囡,一会,给你外公最后送个行。”
伴着丧乐,亲戚把外公抬到了红色的棺材里,家人们在棺材前点燃了几注香,我跪在棺材前。
耳旁震耳的音乐声,人群声,哭声,混为一片,母亲微微侧起身,把白色的纸钱抛向上空,我看到它们由上空缓缓落下,落在了外公的棺材上,石阶上,泥土上,还有我空荡荡的衣服上。
这一刻,我感受到了生与死的别离。
我看到了外公的无数个身影,终又消散在那天的云里,雾里,大雨里。
也是这一刻,我也终于接受了他真的离开了这个事实,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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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在死亡面前的痛哭,起初是难以治愈的。
年幼的我,只知一味的追求单一的绚烂与欢乐,却从不知悲苦。而当某一天我被赤裸裸的悲苦所伤害的体无完肤之时,我只能选择逃避与闪躲。
外公走后的那段时间,家里乱成一团,而我变得话很少,把自己关起来疯狂的读小说来麻痹自己,我去看很多个温暖的故事,来试图温暖我已经脆弱的心。
我写日记,胡乱写诗,也给外公写了很多信,我问他,外公,你有没有很想我。
我站在外公家的院子里,我坐在树下的秋千上,我憧憬了无数次有外公的场景,可是我只能闭上眼才能看到他,我再也听不到他熟悉的声音,握不到那双有些沧桑的手。
亲人离去的痛,永远是最痛。
后来,我是如何开始回归正常的生活了呢?
大抵是时间吧。
也许人生,像极了那片我曾在梦境中不断走过的深秋的树林,在岁月的流逝中承受大荣大枯,树的枯荣装点了秋季,苔痕衬托着浮尘与洗礼,因互相容纳,成就了深邃的风景。
也许当心胸无限空旷,时间无限长久时,悲与欢,种种的往事,也便就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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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走后,我在乡下的童年戛然而止,被送去了离家很远的寄宿学校上学。
家里把那个肇事的司机告上了法庭,因为他是全责,被判了大概两三年的样子。
其实外公家里的院子还曾有一棵柿子树的,后来,家里请了一个算命的先生,他说那棵柿子树风水不好,于是就把它砍了。
我的生活仿佛又回归了平静,而那段与外公有关的日子,只能放在记忆里珍藏。
外公,外婆的身体很好,你不要担心,上次回家,她还给我包了糯米馅儿的粽子,还是那么好吃。
你也不要担心我,我都有好好吃饭,认真读了书,虽然我有时候很孤僻,但是还是交到了很多好朋友。
我很想念你。
如果有来生,我还要做你的囡囡,还要为你再点一次烟。
网友评论
即使长大了的我们回忆依然在那里…
还记得,有一次,姥姥在园子里除草,让我在里面自己玩,然后,我玩累了,就找了一块木板放在地上,躺上去,睡着了。睡了一个下午,他们也找了我一个下午,爸爸妈妈姥姥,都以为我丢了~回忆起来,真是感觉好像还在小时候!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