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将军夫人
将军，抱歉，我其实是想陪你走很长久的。
你太宠我了，所以我就自作主张了，这城百姓和我，我替你选了。这么个破事儿，我不想为难你。
到底幸运，还能见你最后一面，还能在你怀里说说话。
“别哭了，可丑死了。”
将军偏过脖子，将头搁在我颈窝，止了哭声，到底是没有止住身体的颤抖。
“算了”，我抚了抚他的背，“丑给我看其实也没甚关系的”。
他呜咽出声，却是没有转过头来。
我笑了笑，“江南的三月甚美，若胜了，可得替我回去看看。”
我将一只手搁在小腹处，对不起啊，我们实无缘分。我好累啊，抱不住了呢。
军师
我是一个军师，我有一位朋友，他是个将军，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如果没有当初那件事，我们会是一起到老的好兄弟。
他回京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孩，他说，他想娶她。我笑他这棵铁树竟也会开花，没想到他直接求了圣旨赐婚。
我的好兄弟终于成家了，那是尚书府的千金，看着是个很漂亮而又温柔的女子，而且也不嫌弃他一介武夫，我感到很高兴，也衷心地祝福他。
我们一同在朝为官，他自婚后，就整日念叨他的小妻子，恨不得黏在人身上不下来，我都不愿与他这么傻气的人走在一起，他还偏说我嫉妒他。
后来战事起，朝廷派他为帅，我与他也不得已去了边关，其实看得出来，他是很想把他的小妻子也随身带着的，将领家属随军也不是没有，但是边关到底危险，他还是怕她受伤，将她留在了京城。
边关这边战事胶着，他们与敌军数次交战，输多胜少，后来他的妻子来信，说要去梧城。他沉思良久，允了，然后整个人跟打了鸡血一样，很亢奋。
他将这边的事安排好，抽了一点时间去见了他妻子一面。与此同时，我得知敌军已知晓他妻子身在梧城之事。敌军最近行兵，有兵分两段之嫌。看来有一段是想行军梧城，若攻破梧城，可挟将军之妻威胁他，若破不了梧城，也可转攻侧翼，令我军两面受敌。
敌众我寡，此时若能各个击破，那此战胜局必定。我思索了很久，直至他回来，他似乎更兴奋了，我了解他，此计，他必定不会同意。但胜负在此一举，若是举全军之力攻破敌军，那我们还是很有可能赶回梧城的，所以我隐瞒了这件事，他没有发现，他确实被他妻子到来的喜悦冲昏了头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根本就没有想到我会瞒着他使了这样狠的一出计谋。
在我们将这股敌军歼灭的时候，我告知了他这件事。他的脸色瞬间白了，他有些不敢置信，你早知道？他这样讲。
他立时挥军，赶往梧城，但终究晚了一步，她的妻子死在了他怀里。
他们说，将军夫人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在察觉到敌情的时候立即疏散了百姓，免了这一城的百姓受屠戮之苦。他们说，将军夫人为迷惑敌军不肯撤走，日日在城主府晃荡，他们说，将军夫人在等将军。
我想我知道他为什么会爱上他妻子了，一将功成万骨枯，她如此，免他遭骂，给他英名。这样聪慧的女子，已猜到她即为饵了，她并不知是我策划，大概还是信她的将军会回来的吧，是我的错，我终其一生也无法弥补的过错。
我知道，我和他做不了兄弟了。
我记得此战完胜后，我向他道歉，虽然这并不能挽回些什么，他对我说，“以我妻我子诱敌，你瞒我至此，就早该知道，你我之间，再无兄弟情义。你最好永远永远都不要出现在我眼前，否则休怪我杀了你。”
我知道，我们永远也做不了兄弟了。
丫鬟
我是夫人的丫鬟，没错，将军夫人。不过平时我都是叫的小姐。小姐是尚书府的小姐。
我与小姐从小一起长大，人都以为小姐性子温和，其实不是的，小姐可皮啦，小时候的小姐又是爬墙又是上树的，可叫人担心得很，我时时刻刻都在担惊受怕，后来小姐的母亲生了一场大病，小姐从此就学会了乖顺，至少是表面乖顺，为免母亲担忧，小姐生生练出了个温婉的性子，在人前就端着，私下里就活泼些。
小姐成婚时，将我也带了去，嘿嘿，我就知道，小姐是舍不得我的。
新姑爷是个将军，我很担心，他们说，将军是打仗的，打仗的人都是莽夫，要是他对小姐不好，我又打不过他，可怎么办呀。
后来我就发现是我多想了，将军对小姐很好，几乎是有求必应，没有求也想应，整天都围着我们小姐打转，害得我这个丫鬟都没有用武之地了。
那怎么行，我可是我们小姐的贴身丫鬟，哪儿能被他给比下去。于是我也围着小姐打转，但我总是被他说退下，哎，算了，他是将军，是新姑爷，给他个面子吧。
后来我又重新比过他的时候，他就要出征了，小姐说，这一路艰难，让他务必平安，他说好，还偷偷亲了小姐一口，我假装没有看到。他嘱咐我好好照顾小姐，我想，我可是小姐的贴身丫鬟，我家的小姐我当然得照顾好，用你说？但我还是恭恭敬敬地答复了好。毕竟是姑爷，给面子嘛。
小姐怀孕了，在将军府待了一阵子，说眼皮跳得厉害，我知道小姐在担心将军，小姐说，她想去梧城，至少见他一面，以求心安。
小姐不太想让我去，因为她看出了我和府中一个护卫来往比较密切，所以想我留下来和他培养感情，但那怎么行，我可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小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的，护卫什么的不重要。
于是我们租了马车，慢慢悠悠地开始往梧城去，毕竟小姐怀孕了，要相当小心才是。
出了门的小姐不像在府上那样焦灼，反而有一种游山玩水的架势，我问了小姐，小姐咳了咳，说只要在路上，总能相见的。
后来我们终于到了梧城，停了不过几日，将军就过来了，但时间也太短了吧，就真的见了一面而已，好吧，战事紧急，我理解的。
已经见了面，我问夫人，什么时候回去，夫人说，最近孩子有些折腾，缓几日就回，啊对啦，孩子还没有告诉将军呢？
那我能说什么呢，你虽然是小姐，但你心怎么就这么大呢？
最后到底还是没有能够回去，城主收到消息，在城外很远处，本该在前线的敌兵竟要往梧城来。于是在城主府的我们也知道了这件事情。
我劝小姐快点走，小姐叹了口气，说这里既然已经暴露了，那我恐怕走不了了。
那我们怎么办？我问小姐，小姐想了许久，让我去通知城主疏散百姓。我点头答应，小姐总是有办法的。只是我没有想到，办法是有，但小姐就保不住了。
小姐让我也走，那怎么行，我可是小姐的贴……我被打晕了，最后那一刻，我听见小姐说，你可得好好的。
后来，后来想必你们也知道了，一尸两命。
但将军想必还不知道，所以在小姐出殡的那一天，我告诉了他这件事。他应该知道，他必须知道。
看着哭成泪人的将军，我觉得这样就很好，这是你，将军，应得的。
将军
我是一个将军，我夫人向来温婉，其实，也不尽然，从初见起，我就知道夫人绝不止温婉而已。
犹记与夫人初识之日，适逢我回京述职，那时大约是三位闺秀一起外出踏青，其中两位不知怎么起了争执，夫人从中劝阻，却被误划伤了手背，我记得，夫人翻了个白眼。我忍不住笑出声，夫人发现了我，只见得夫人离她们远了些，清咳了一声，“这边有公子看着呢！”她们立时停了下来，一时悻悻然。
夫人不免得为她们解围，笑得温婉大方，说姐妹们打打闹闹，让公子见笑了。
我只是一介粗人，见不得这样暖的笑，我觉得心跳有点快，头脑似乎也有些发热，我想，这合该是我的妻子。
于是我冒昧地问了她是谁家的女儿。
她蹙了眉头，转眼又平息，似是玩笑，亦是解围，“我等还想下次出来游玩，可不能让公子去告状，我等就先行一步了。”
我想，这样一个妙人，当是我的。我知道，我喜欢她了。所以我命人寻查她，是尚书府的千金，我向皇上求了旨赐婚。
成婚当日，隔着红盖头，我总觉得夫人应当是不愿嫁给我的，是我强求了。我掀了盖头，夫人很淡然，不是应该，应该要羞涩一点才对吗？夫人起初只看了看我没有与我说话，后来倒是说了，说想喝酒，说，我是不是第一次。这个太羞涩了我就不说了。
成婚之后，我努力对夫人好，我给夫人金银财宝，她好像不太感兴趣，夫人反而喜欢我给她刻的木簪子，喜欢我做的风筝，喜欢我为她舞剑。要问我为什么知道她喜欢，因为不太喜欢的她会说谢谢，喜欢的她会甜甜地说谢谢夫君。
第一次听见夫人叫我夫君的时候我有些飘，抱着她转了好几圈，还亲了她的额头，等到我意识到不妥的时候，她正甜甜地望着我笑，我忍不住又亲了她一下。
其实我更喜欢夫人在床笫间叫我夫君，但她更喜欢咬我，咬出一排牙印的那种，其实我也可以迫她叫我，但是不行，一切要以夫人的感觉为先的。
夫人也在一点点接受我，我感觉得到。真好，我付出的所有努力她都能看到。真好，我喜欢的人也在慢慢喜欢我。
我想夫人已经真的喜欢我了，但我要去边关了，我舍不得夫人，我想夫人也是舍不得我的，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出征前夜，她一声声唤我夫君，缠绵入骨，教我醉倒在她的温柔乡，只想以此作冢。
但我还是要出征的，这是我的责任。这天下万民，我总要护住的。
当我听说夫人要去梧城的时候，我其实是很高兴的，夫人担心我，想来看我，我也想见夫人，很想很想，我想我终于知道什么叫思之如狂了，终于知道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
夫人终于到了，我去见了她，虽然只有一小会儿，但我还是很高兴。
夫人为我做了小肉干，我亲了她一口。
然后我走了，如果我知道后来的事，打死我我也不会走的。也是后来我才知道，护了万民又如何，护不住我的夫人，我同样一无所有。
我再次到梧城的时候，整个人都是紧绷着的，我在找我的夫人，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奄奄一息，胸前插着一把刀，一把敌军的刀，血，红色的，满目都是血，我从未觉得红色如此刺眼，刺得我眼泪不停的掉。
她笑了笑，说，你来了，我装死装了好久呢。
我有一种窒息感，像在水里憋气憋到极致的感觉，我夫人这样娇的人，我何时让她受过半分伤。如今却躺在地上，受这等苦楚……
我来到她跟前，忍不住哭出了声，我环抱住她，她喜欢我这样抱她的，她对我说，别哭了，可丑死了。
好，我不哭，我不让她看到我哭，我努力控制，我有许多话想对她说，我想说你千万不要睡，你还没有看我凯旋而归的样子，我想说对不起，如果不是我妄信他人，便不会害得你如此，我想说对不起，我来接你了，我来晚了。我还想说很多很多。但我失声了，我不知道人是不是太过悲伤就会失声，但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算了，丑给我看也没甚关系”。我想可能控制不住我的哭腔了，对不起。
“江南的三月甚美，若胜了，可得替我回去看看。”我的夫人，到死都还在担心我，对不起，我对不起。
当她的手落下的时候，我觉得心也跟着死了。我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就抱着我的夫人，没有人可以打扰我们，直到三天后我陷入了昏迷。
我醒来的时候，他们正准备将我的夫人发殡，呵，谁允许的，我的夫人应该待在我身边的。
我遇到了夫人的丫鬟，她说，夫人怀了我的孩子，她说，我利用了夫人，我活该如此。她说，现在，你还不让夫人入土为安么？
不会的，我没有，我没有……
夫人的丫鬟告诉我所有关于夫人的事。
我的夫人向来温婉，其实也不尽然，我未料想她竟有如此决绝的一面。如此果敢，又可知，又可知我，呵，是我的错，是我与她说，我想万世太平，无所纷争；是我与她说，我想盛世繁华，战乱皆休。是我的错，她为全我志而已，她为免我难而已。
夫人，我错了，夫人？
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该如何做？
老翁
我是一个看门的老翁，这院子的主人是个将军，他总是给我讲故事，喝醉了就讲，而且总是讲同一个故事，翻来覆去，反反复复。如今我都能背出这个故事了。
他说，从前有一位将军。
将军对一位小姐一见钟情。一查到了小姐的身份就向皇上请旨赐了婚。
将军也是在求旨之后才想起还有许许多多的问题，譬如，她是否已有心上人，如果她已有心上人，那她是否愿意嫁给他，如果她没有心上人，那她又是否愿意嫁给他，等等等等。圣旨之下，将军是强求。
所以将军直至洞房花烛都怀着满心的慌乱，将军掀了她的红盖头，她抬眼看将军，将军红了脸，期待她惊讶地说原来是你，但她只是瞄了瞄，见将军没说话，又垂下了眼眸。
将军很失落，他们见过的，她大概已经忘记他了，将军强打精神，说我们喝合卺酒吧，她点点头，接过酒杯，与他环臂而饮。
做完这些，将军觉得没什么别的事可做了，有些尴尬了，有些局促了，于是她适时地开口了，将军，我能再喝一杯么？
后来她喝了三杯，脸红红地看着将军，将军受不住，想进入主题，可是衣带被解了半天反而打成了死结。她按住将军的手，笑问将军是第一次么。将军觉得害羞，胡乱点了点头。她好像很开心，主动揽了将军的腰。接下来就不方便详述了，将军也没有跟我这个老头子讲。
将军对他夫人很好，夫人感觉得到，所以夫人也在一点一点接纳将军。
将军曾与夫人策马出游，将军曾与夫人邀月对饮，将军曾与夫人抚琴品茗，将军曾与夫人闲逛市集。
将军能腾出来的时间都想陪着夫人，虽然很多事情将军不一定懂，但将军夫人也不是非要他懂，将军觉得，更多时候，他只要看着她，抱着她就够了，将军觉得他实在是幸运，能遇见夫人，能共她一生。
他们的日子正蜜里调油，边关传来战报，将军要出征了。将军将她留在了京城。
夫人怀孕了，她应该等将军回来的，但将军夫人近来眼皮跳得很厉害，夫人想去找将军。夫人给他将军去了信，说她想要去梧城，但没有说怀孕的事，夫人怕将军担心。
那座城是一座很稳固的城，处在离前线不近也不远的后方，将军很想念夫人，允了她。
于是夫人去了梧城，将军抽了一点点时间来见夫人，真的只是一点点而已，战事不可延误，将军就只见了一面夫人，就匆匆离去，顺便带上了夫人给的小肉干和一个吻，夫人告诉将军，她怀孕了。
将军觉得连日的疲惫一扫而光，与敌军对战更加勇猛无敌。
于是敌军大败，承诺百年不侵，将军凯旋而归。
将军接回了他的夫人，还有夫人肚子里的孩子
后来他们就在江南找了个小庭院，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了。
老翁觉得，这真是个圆满的故事，大概，也是个伤怀的故事吧，罢了罢了，我不过一个守门人，何苦深究。
孤女
我很像她。
我是一介孤女，被一位书生买走，大约是书生吧，他置了一间庭院，我就住在这里，他教我许多东西，形态，礼仪，识字，弹琴，诸如此类。有一天，他说，要带我去见一位将军。
他说，这是江南。
将军见我那日，红了眼睛，对我说，你很像她，你不是她。
我朝将军行礼，“妾身愿留在将军身边。”
将军转过身，大约不愿我看见他落泪，对我说，“我已不是将军了，你是他带来的吧，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将军，他让我留在这里。”
将军转过身，虚扶我起身。将军说，你不懂，我夫人想我打胜仗，我便为她血洒疆场，我夫人说江南风光好，我便为她好好活着，但她很是任性，她的东西，从来就不喜欢别人碰的，若是被别人碰了，她便不会要了，我在等她，等她来接我，你走吧。
“将军……”，将军抬手止了我的话，说，你心里已有人，何必在这里同我废话。
我终究还是没有留下，将军情深，容不下我。我心里也确实有人，但他将我送来这里，他心里终究没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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