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艺术家的画

按照混沌理论，一只翅膀的扇动就可能引起太平洋的海啸，会发生地动山摇的变化，世界从此就会不同。

现在想来，是有道理的，如果我十年前没有紧赶慢赶，拼了小命跑步追上那趟704的班车，一切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当我气喘吁吁登上车，看见车里还有座，在我右手离我车门最近的位置，我走过去，坐了下来，一个声音响起来“小伙子，脚下留情”。

我低头一看，脚正踩在一个本子上，我忙抬起脚，捡起本子，朝着声音投递过去。

发声的是一个近五十岁的中年人，他的头发蓬乱，戴着一副旧框眼镱，个子看上去不高，年龄虽不大，可是感觉像个小老头，我想笑，却又不敢，还是把本子递给他，连着说了两声：对不起。

那个男的没有不开心，反而赞扬我几句：你小伙子的身体反应真是快，我刚说一句，你就抬起了脚，很聪明呀。

说得我倒有点心花怒发，又夹杂着一丝不好意思。

这段路很长，坐到704的终点，一般要一个多小时，起初我安静得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拿着本子，用笔在上面勾勒着不同的形象。

直到他在本子上开始画一个皇帝的形象，我才仔细跟着他的笔触看起来。

他画得这个皇帝形象跟我平常在书上见到的一点都不像，本子上画的这个人，虽然戴着皇冠，头却是低着看地，脸上的表情如他一般，没有皇帝的威严，倒像是个小老头，低着头，想着事。

我印象中的皇帝形象都是抬头挺胸，眼望远方，一副运筹帷幄，志在千里的样子，跟这个画像完全不同。

我忍不住问：“叔叔，您画得是皇帝吗？”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对呀，我画得是秦始皇”

“秦始皇？”

我不禁暗自笑了，他居然把千古一帝画成了这样，我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从我的表情里看到了我的内心话，他也笑了：“你是不是觉得像秦始皇这种功高千秋的皇帝，形象肯定是高大威猛的。”

我点点头：“起码不像您画得，整个一个小老头的样子。”

他看我说得认真，便把身子侧过来：“你有没有去过西北，我是从小在那里长的。

你不知道，西北人，最讲究的是内在的力量，就是收敛，含蓄，敦实，向下。”

我于是接着他的话：“所以您把他画得头像下，是在思考什么深沉的事吗？”

他说：“不是。在陕西有一句老话：仰面的婆姨，低头的汉。”

我听不懂：“什么意思呢？”

“在村里走路的时候，遇到那种抬着头叉着腰的婆娘，千万不要惹，她们厉害得很，动不动就骂街，收拾你。

但是比她们更厉害的，是那种有点儿罗圈腿儿和驼着背，低头在村里走来走去的老人家，全村人的故事、命运、走向，每个家族的事儿，他们都能操控，这就是低头的汉。”

我听得有点明白：“所以你想把秦始皇画成那样的？”

他点点头：“我现在要画的这个皇帝形象，我认为应该是内在非常有力量，而外在又给人一种不争、谦和、收敛的形象。”

“可是这样的秦始皇，大家可能不喜欢看吧。”

他笑得更生动了，似乎一点也不受我的影响：“实际上秦始皇的个头并不高，是历史上那种高大挺拔的描述造成了我们的误解，好像英雄人物都是高大上的，事实上英雄就跟你我他，跟我们推门出去和街上的那些低头汉一模一样，这些人实际上才是掌握力量的人。”

此后的很多年，我一直都会想起这个无名艺术家的画，他的解释让我感到无比的震撼，也让我理解了直正的英雄，或者真正有力量的中国人应该具有的内在和外在表现方式。

从那以后，我时不时会反省自己，能不能做一个低头的汉，会不会做一个低头的汉，怎么样才能成为一个“低头的汉。”

如果没有那次公车上的相遇，我相信我永远不懂什么是真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