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和他的女儿红

作者: world_2001 | 来源:发表于2017-11-16 20:18 被阅读0次

    文/阿鲲

    清晨的薄雾还没有散去,微微有些凉意。天边远远地划过一阵鸽哨,除此之外便是寂静。并不宽阔的马路上,有一个孤单的身影,灰白的头发,微驼的背,一身烫得笔挺的老旧西服,挎着一个老式小包,小心翼翼地推着一个简易行李车,上面绑着的,是一个硕大的陶土坛子。他要去赶县城开往苏州的早班车。

    1

    老人是个哑巴,没有人知道他从哪儿来,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只有上了年纪的人依稀记得,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在村子周围流浪。虽然他不会说话,但是耳朵却能够听见。

    哑巴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从小忠厚老实,看到谁家在忙,他都赶紧上去搭把手,乡邻们都很喜欢他。

    当哑巴长到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时,一位乡邻将他带到县城,介绍给一个修鞋匠当学徒。从此,哑巴开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

    哑巴手脚勤快,有眼力见,又肯琢磨,深得师父喜爱。三年学徒期一晃而过。出师了的哑巴在师父的帮助下,在两条街之外扯起了一个小小的摊子,正式开始了他的修鞋匠生涯。

    哑巴的修鞋摊风雨无阻。手艺精,干活细,还为人厚道。哑巴不但得到了邻居们的称赞,连几条街外的人也愿意找他来修。七八年下来,哑巴居然攒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两居室。虽然旧了点,可不管怎么说,哑巴总算有一个自己的安身之所了。

    哑巴的为人厚道,踏实上进,和他小小励志的故事甚至让一些好心的街坊邻居,来为他说媒。终于,哑巴在他的而立之年,娶到了一个小她三岁的外乡女人,有了一个真正的家。

    2

    第二年,一个金风送爽的日子,哑巴的女儿呱呱坠地。做了父亲的哑巴,觉得日子越来越有盼头,整天乐得像朵花。客人们都说,要不是哑巴不会说话,一准整条街上都能听见他唱歌。

    女儿的百岁宴时,喜不自胜的哑巴邀请了他所有的后天亲人。有他吃百家饭的乡邻,有教会了他手艺的师父,还有那些帮助过他的街坊邻居。一位老乡邻给哑巴送来一大麻袋自家田里出产的新糯米、老家伏天手作的桂花曲和酒药。

    移家只欲东关住,夜夜湖中看月生。

    谢过这位善解人意的老乡邻,满怀感激和欣喜的哑巴,将这袋糯米尽数浸泡在缸中。

    大木甑蒸好的新糯米,新做的麦曲,新拣的酒娘,久泡的酸浆水和一个冬天的等待。第二年的春风时节,哑巴将这守了一个冬天的新酒压榨澄清,煎酒后装入陶坛。裹上荷叶再封上泥头。看看坐在床上玩耍的女儿,哑巴一脸幸福地将这坛新酒埋入自家门前的桂花树下。每天收工回来时,哑巴总要在桂花树下踏上几脚,心里就觉得特别踏实。

    3

    然而幸福的脚步来去匆匆。

    就在哑巴的女儿两岁那年,一天夜里,小姑娘突然发起了高烧。哑巴慌忙把女儿抱去县医院看急诊。然而住院三天热度还是没有退去,病情越发的凶险,连住院的医生都慌了神。赶忙让哑巴的女儿转去省儿童医院。然而就在转院的路上,这个几天前还又说又笑的小女孩停止了呼吸。

    哑巴傻了,呆呆地坐在那里,眼泪也哭不出一滴。

    哑巴的妻子哭了一场又一场,直到眼泪哭干。不再哭泣的女人变得痴痴傻傻,似乎整个人的魂神都随着眼泪流逝了。深陷悲恸的哑巴并没有注意到妻子的变化。终于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女人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

    哑巴彻底垮了。终日呆坐在他的修鞋摊前,有顾客来时便机械地动作,没有人时便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似一尊雕像。

    门前的桂花开了又落,数年光阴倏忽而过。正值壮年的哑巴早已花白了头发,微驼了背。每天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哑巴视而不见地路过这棵桂花树,再也没有过去踏上一脚。

    4

    这天清晨,哑巴刚刚起床,正在屋里拖地。忽然间,似乎哪里传来一阵微弱的婴儿的哭声。哑巴愣了愣神,四下里看看,声音似乎又消失了。哑巴摇摇头,继续拖他的地。但是这个声音又出现了,而且似乎更大声了一些。哑巴呆不住了。放下手里的拖把,哑巴打开了房门。只见门口一个纸箱,里面是一个小小的东西,红红的,有些皱皱巴巴,裹在一件洗得褪色的旧床单里,正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不舒服地扭动着。

    抬头看看,清冷的街道空无一人,哑巴想了想,把这个纸箱搬进了门里。

    哑巴把这个小东西捧起来,拿到面前仔细端详。小家伙不哭不闹,只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哑巴,末了,还眨巴两下,动了动小嘴。哑巴笑了,挤出几条鱼尾纹。

    从此,哑巴出摊时,脖子上总是挂着一个布兜,里面装着这个小小的人儿。没有活计时便从怀里摸出个奶瓶,喂上几口,逗弄一会儿。

    熟人看见了总爱逗哑巴一句:哑巴,这又是跟谁生的呀?哑巴总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脑门,笑一笑。眼看着哑巴一天天地开朗起来,连修鞋的锤子都砸得更起劲了,人们说,这哑巴又活过来了。

    小家伙一天天地长大,很快就能跑来跑去地替客人搬凳子,给哑巴递工具了。哑巴整天眉眼里都是笑,给小丫头打扮得漂漂亮亮,甚至还向街坊大婶学了几样辫子的编法,每天换着样子给小丫头梳头。大家伙都啧啧称奇。

    每天出摊、收工,接送小丫头上下学,给小丫头做饭,哑巴的日子过得平静而幸福。

    转眼间,小丫头长成了大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哑巴开始时不时地朝老桂花树看上几眼,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女儿能在自己身边安顿下来,成个家,一家子能享个天伦之乐。

    但哑巴的女儿可不这么想。

    萌动的青葱岁月,女孩向往着大城市的喧嚣与繁华,憧憬着故事里描绘的美好生活,单调乏味的小县城,是她最后一个选择。

    女孩只身一人去了苏州。

    5

    现实总是很骨感。女孩很快成了城市空巢青年大军中的一员。996工作使她身心俱疲,塑料花友情让她倍感孤独。女孩开始想念慈爱的哑巴父亲和热情的街坊邻居。然而她不甘心就这么回去,不甘心去过那一成不变的日子。

    她想要有家人,有陪伴,还想要在大城市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没有背景,没有专长,女孩在千百万打工者大潮中,显得是那么的平凡,那么的普通,毫不起眼。所有的努力都显得徒劳,女孩苦苦挣扎着,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终于,女孩似乎看到了她的希望。

    女孩在一个只有几个人的小家装公司上班。老板是一个头发稀疏的广东男人,比她大19岁,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去给人家当了学徒,做油漆工。小伙子脑子活泛,当了几年小学徒后,觉得行业里的道道已经摸得差不多了,就出来单干,开了一家自己的小家装公司。事情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在经历了两次濒临倒闭之后,小伙子的公司,竟然摇摇晃晃地活下来了,小伙子也娶了一个木工师傅的女儿,觉得后半辈子就这么尘埃落定了。

    渐渐的,小伙子变成了中年大叔,生意渐渐有了起色,可家里却不乐意了。

    大叔结婚十几年了,却没有一儿半女。家里人说,咱家就你这一支独苗,不能在你这里断了香火,对不起祖宗。

    香火一事成了大叔的心病。

    看着自己身边勤奋朴实的女孩,大叔有了主意。

    大叔对女孩说,只要你能生个儿子,我就和你结婚,我年纪比你大这么多,以后这家里所有的一切早晚都是你和孩子的。

    女孩沉默不语。

    哑巴不知怎么知道了这件事,大发雷霆。坐了长途汽车来,拽了女孩就要回家。

    谁知,女孩却不肯随他回去。

    爸爸,女孩说,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可是人活着太难了,想要活得好一点,更难。

    如果当年有一个好一点的医院,你的生活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如果当年有一个好一点的学校,我的生活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如果现在我跟你回去了,目前看起来是要轻松一点,可以后呢?

    也许有一天,我就会是现在的你,而我的孩子,有可能就是现在的我。

    而如果我留下。也许家里的事情会难一点,但是我的孩子,我孩子的孩子,都不必再过这样的生活。

    而且,他也不是坏人,就是年纪大一点……

    末了,女孩安慰哑巴道。

    哑巴颓然离开,他的头发似乎更白了,背也似乎更驼了。

    6

    回到家,哑巴在那棵老桂花树下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天幕低垂,傍晚的露水打湿了衣衫。

    在那之后,女孩便很少回家了。哑巴也一天天地沉默下去。

    这天,女孩打电话来,告诉哑巴说自己生了一个男孩,六斤六两,母子平安。哑巴什么也没有说。女孩叹了口气,默默地挂了电话。

    一夜辗转无眠,第二天一大早,哑巴去市场上买了二十斤红豆和十斤糯米。几天后,女孩出院回到家,只见哑巴抱着膝盖坐在家门口,旁边是一个米袋子和一陶罐酒酿。

    看到女孩,哑巴站起来看了看,捏了捏女孩圆润的脸颊,叹了口气,转身离开。没有看一眼旁边的男人和他怀里的孩子。

    两个多月后,女孩打电话来,说大叔要依约娶她过门,喜宴和百岁宴一起办,请哑巴来送她出阁。

    哑巴对这种安排十分愤怒,声称坚决不去。街坊四邻都劝他,有的说喜宴上没有一个女方亲属不像话,女孩在客人面前也没有脸面;有的说大叔肯信守诺言,也算个诚实可靠的人,孩子都有了,就好好过日子吧。日子一天天临近,连邻居们都开始着急,可哑巴就是不为所动。

    这天是中秋节,哑巴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如水的月光,心神不宁。第二天就是正日子了。

    睁着眼睛躺到半夜,哑巴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跃而起。

    翻箱倒柜地把东西堆了一地后,哑巴不知从哪里翻出一身灰蓝色的西服。那是哑巴当年的结婚礼服。

    试一试,虽然有些紧,但是还勉强能穿。哑巴手忙脚乱地将它熨平,挂在衣架上,然后拖出撅头就出了门。

    外面天还没亮,桂花树在雾气中只剩下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哑巴抡起撅头就是一顿刨。

    很快,坛子的轮廓出现了,哑巴更加小心地刨出剩余部分。

    看到坛子完好无缺,封口的泥头也纹丝未动,哑巴松了口气。

    将土填回坑里,哑巴把坛子绑在几个月前用来给女儿送酒酿的简易行李车上,换好了衣服就出发了。他要去赶县城开往苏州的早班车。

    一路上,哑巴都在想,待会儿见了女儿,该说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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