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顾

老顾

老顾这半年以来，一直情绪低沉。

半年前的那个牌局上，林总一赢三，老顾输得最多。老顾那一晚上都心神不宁。他的情绪变化，源于牌局刚开始的时候，林总的一句话。 林总在码牌的时候说：“小倩上个月走了，自杀。”

老顾是很早一批到大陆的台湾人之一，新竹人。 刚来的时候是90年代中期，那时老顾还很年轻，还是小顾，在朝阳区，帮大哥林总打理歌舞厅。 当时的歌厅，既不像现在廉价的量贩式KTV，也不同于门厅站了一排姑娘的夜店歌厅。

那个时候，林总的歌厅档次很高。 里面一个豪华大厅，灯光音响通通都是原装进口，装修材料用了极多的镜面和软包，这些都是当时台北最流行最高级的货色。  沙发和台面很讲究，吧台里面放满了大陆人不认得的洋酒，哪里像是一般的山寨酒吧，只能喝到假的黑方和芝华士12年。  DJ是从台湾请的，长发黑衣，像动力火车里面的男生，超级拉风。 点歌本里有新潮的台湾香港流行金曲大碟，不管是流行的亦或是冷僻的，都能选得到。

来坐台的小姐要排队面试，经过林总小顾的严格海选，要求长相美气质佳，里面时有本城女大学生出没。 

林总亲自给她们设计职业服装，按照娱乐业爆炸般发达的忠孝东路歌厅最新潮的样式，指导如何打理头发，如何修整妆容，如何待人接物，如何培养才艺。

这个店是出名的慢工出细活，做老客人，做口碑的。

小倩是里面最特别的一个小姐，大学女生。 她是多年以后，小顾变成老顾，都难以忘怀的人。

她肤色透亮，五官清晰，厚厚的中短发有微微的起伏。 林总说和没出道时候的王祖贤一模一样，直接起花名小倩。 像这种类型，轻易不会出现在歌舞厅这种世界。 青涩，傻气。 既没有红唇魅眼长发披肩，也没有娇声嗲语百般逢迎。 不过，这种品相一旦出现，好好培养，注定就是极品。 总是有喜欢这一挂的客人，一旦喜欢了就会死死盯住不放，别的看不上。

小倩才大学一年级。不知道什么原因，非常需要钱。 她很拼。

有天夜里11点钟，小倩坐在休息间，低着头皱着眉毛，手指扭在一起，好像有在做什么超难的选择题。

场子里面整体人不多，秩序井然。

小顾回办公室路上看到小倩，在那里很受罪的样子。

小顾走进去问：“有什么问题吗？”

小倩慢慢抬起脸。 她的脸蛋很正，妆容恰好。 即便穿的是紫色绸缎的公主裙子，即便短发用了厚厚的发胶来造型，也依然遮不住少女的青春气息。 她失魂地说：“今天李哥要我出台……两千。”

小顾说：“……陪酒陪唱，小费不够用吗？ 卖掉的酒，林总都有帮你提点吧？”

“都有，顾总。 只是……唉，不够……还差得远……”

小顾：“……”

“听说做一张专辑至少要五万块钱。我男朋友是搞摇滚的，他可有才华了！不是有才华，是才华横溢！ 顾总你认识人多，你能帮他出唱片吗？”小倩眼睛里闪现着狂热的光。

小顾：“就是常常来接你那个穿皮衣的男生？”

“是啊！ 他帅吧！”小倩笑了。

“他出专辑，自己拿钱去出好了！让女生出去M……”小顾有些不悦，差点说出失礼的字眼。

“不不！ 他没有时间管这些！ 他要创作，要写歌要排练！他们乐队都没钱的。”小倩辩解说。

“没钱先去地铁唱啊，去歌厅唱啊，去搬砖头去卖血啊……”一向平静温和的小顾简直是失态。

“顾总，您不懂，他是搞摇滚的，将来是要去工体，去红馆开唱的，不是街头卖唱的。”小倩眼神那么认真，那么坚定，这让小顾心烦意乱。

“你知道的，李哥有社团背景，啊，就是你们大陆说走黑道的。 劝你小心，最好不要去碰。这样子，李哥那里不好说，我可以出面帮你解释，把他推掉。”

小倩低下头，没有说话。 她的眼睛愣愣地盯着地面，纤细的手指继续扭在一起。

在小倩离开歌厅的前一晚，小顾在后门外的胡同里面抽烟。 他远远看到那个穿皮衣的男生打了她一个耳光。 小倩扶着脸哭得很伤心。小顾犹豫着想上前干涉，可是看到小倩最后还是忘情地扑上去抱住了男朋友。 小顾深吸一口烟，扔掉烟头，掉头回去了。

再后来，大陆的各项热门产业，台湾人渐渐淡出。

常常打牌的这几个，只有在大广告公司做创意总监的PETER，和做房地产营销策划的伟忠还算有得做。 林总当年在娱乐业赚钱也赚到手软，现在退休，就在家炒炒股票喝喝茶。 老顾还好很早在北京买下了房子，自己没事开了一间小吃店在慢慢经营，卖卖三杯鸡蚝仔煎，红豆刨冰烧仙草，也算有事做。

几个人每周要打几次牌，都是台湾来的嘛，算是一种原乡人意义上的交流。

老顾是常常在牌局上听到小倩的消息。 最早小倩跟了李哥以后，李哥对她还是不错的，据说给她买了车子房子。 但是被他发现小倩在倒贴那个唱歌的男生之后，就开始打她，打得很厉害。

林总说起小倩的时候，都很留意老顾的情绪。 他们都知道老顾从小顾时候起就喜欢小倩。

这次老林说起小倩的惨淡结局，让老顾无法排遣。在算账时候林总说，这笔算了啦小顾。  这让老顾嚎啕大哭。 哭好以后，老顾喃喃自语说：那天晚上，我上去拉住她就没事了，我拉住她就没事了……”PETER伟忠都不说话。

虽然无业但是依然坚持穿西装衬衣，坚持穿西装背带，坚持梳油光大背头的林总，半仰在椅背，抽着雪茄。 他幽幽地说：“没事，让他发泄一下好了。说实在李哥不错了，小倩戒毒还是李哥让人送去的。唱歌那个男生害她染毒瘾的，那才是个人渣。唉，想当年这女生我也想泡的，真是青涩，实在太像祖贤了。后来看小顾心有戚戚，我才没有染指。 当然我是更偏爱志玲那一款会发嗲的啦，嘿嘿。 唉，小顾当年也是真够青涩的。 不过嘛，她走了也是解脱。 没事啦，打牌打牌。”

当年青涩的小顾，现在要沧桑许多了。他身材瘦削，脸有棱角。下颌到鬓角有修剪适当的浅浅胡须，头发灰白。他喜欢穿很低调宽松的衣服，有时候戴一顶小帽子，总是一副深沉忧郁的表情。 怎么说呢，他简直就是李朝伟，或者梁宗盛。 李宗盛的外形加上梁朝伟的表情。

老顾本来开个小吃店就是让自己不至于退休等死，有个事情做。但是随着外卖的红火，生意开始爆发。 他们在菜色和定价上面做了很多推敲，午市做白领工作套餐，晚市主要外卖，夜宵也做，忙得不得了，连打牌都只能在周末玩一次了。他增员雇佣了新的后厨和店员，都是来北京打工的外地小镇青年。

在小吃店19岁的店员丽丽眼中，老顾简直就是梦想中的魅力大叔。

丽丽是个喜欢做白日梦的女孩。 在她的想象中，老顾这个忧郁大叔充满了谜一般的经历，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故事。 丽丽甚至连同龄的男孩子都觉得肤浅，没有沧桑感。

例如她就感觉之前的男朋友，老乡小马，就那个送餐的骑手，他就比较孩子气。 她在犹豫要不要继续下去。 小马是个结实健壮的男孩子，年轻气盛，蒙头蒙脑。 他追丽丽追得很猛，给她办起事儿来毫不手软。

丽丽和他交往了一阵子了，还是感觉他肤浅简单，没有故事，让自己没有幻想。 虽然小马真的不难看，虽然在一起都顾着自己，虽然在床上……也特别地矫健……

就因为在生日那天，小马送了一个iphone!  他自己拼了命送外卖，一个月也才大几千块钱！  丽丽不敢收这个礼。丽丽怕小马对自己太好，自己受不住，就提出分手了。

丽丽迷恋于在店里和老顾同处的时光。老顾在店里好好说生意经搞管理的时候，丽丽觉得“哇！认真的大叔好迷人！”而在老顾心不在焉，眼光虚无，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时候，丽丽越发觉得有内涵太沧桑，简直心醉。

丽丽常常主动给老顾递上一杯茶，换掉满溢的烟灰缸，或者托着腮帮子凑在老顾身边，用十万个小问号的眼神去问弱智的问题，撩他与自己多说一些话。

连林总他们在打麻将的时候，都开始调侃老顾。

“你店里那个，圆圆脸小美眉，不错哦……”林总叼着雪茄码牌，先开了头。

“对啊，我就喜欢这款丰满型的，那个手感……”伟忠凑趣, 还做出夸张猥琐的手势。

“虽然是小地方出来的，也OK嘛，便宜又大碗！”PETER贱嗖嗖地，继续加磅。

“小地方大地方什么关系啦！我们台湾来的，在上海都被叫“台巴子”徕，也是小地方出来的咯。”林总做总结。

老顾苦笑，摇头，出一张牌。他知道他们都是在想办法开解他。小倩自杀死了，对老顾来说等于一个时代终结了。

“是哦，现在台湾那边常常乱讲，什么大陆吃不起茶叶蛋，吃不起方便面，听到我都汗颜喏！大陆光是一个网路支付，你就望尘莫及有没有！ 军事政治方面就更加离谱，胡说八道。 真是没见过世面嚯！我本来铁杆绿营，现在搞不好要弃绿从蓝！唉，说起来我们台湾人还更加是小地方来的咯！”伟忠喜欢关心两岸时局，他说激动了，把老顾的事情都忘记了。

“哎哎，伟忠！  过去的应该过去啦，大家都向前看嘛。 两岸关系该Update，老顾的人生也该Update！”PETER朝伟忠挤挤眼睛，把话题拉回到老顾的人生。

“对哦对哦！”

“我们老了，不要这样子去残害青少年鹅童好吗。”老顾浅笑着敷衍。

“诶，不要这样讲啦。我马子年纪小，我老林不也照样老当益壮！ 你们小嫂子还不是爱我爱得死去活来！”林总低下脸，拿手拢在嘴边，不无得意地低声说：“吸点年轻人阳气，真的可以重振雄风哦！”

“老林啊……”PETER打出一张牌，也是一脸淫笑，慢悠悠地说：“是靠Viagra重振雄风，还是靠阳气重振雄风，怕是还不一定哦……”

“都有靠！都有靠！哈哈哈哈哈……”林总手指夹着雪茄，点着PETER，笑得花枝乱颤。

这种老相识的咸湿亲密的早古氛围，让他们几个，在这边二十多年下来，在早年波澜壮阔的事业大潮平息下来之后的，这日复一日的时光里，也还待得下去，也还有个家的感觉。

“圆圆脸小美眉，嘿嘿。”老顾趴在柜台里面，一边戳计算器算营业额，一边淡淡地把头摇。

他们不知道现在的小男生小女生是怎么回事，他们不知道小马是怎样追丽丽的。

妈的！一个月的薪水可以全部用掉，买一台行动电话就像买台玩具，只为了讨女生一个喜欢！下个月怎么活，不知道！  一个晚上可以嘿咻到早上起不来床上班迟到，那个脸上的吻痕都没有去掉！ 每次拿外送都到后门外面偷偷亲嘴以为没人看到！ 只要女生脸上有一点点不高兴就立刻停下外送，到后门胡同去哄，直到哄开心了为止！

明明已经分手了嘛，还这样死缠烂打，每天来拿外送，眼睛离不开“圆圆脸小美眉”！

他怎么可以，他居然可以，直接找到我本人!  要和我打架吗？ 扬言说丽丽他追定了，要我这个“老头子”小心点！不要想入非非，不然就单挑！要KO我！ 嘿嘿，太好笑了！

那天丽丽休息。小马找老顾到后门外面胡同里面，说这些话的。

当然，没有KO啦，一起靠在墙根抽烟而已。

他们两个抽完了整盒烟，聊了很久。

关于如何把丽丽追回来，老顾还是给出了不少战术小贴士。 虽然这些在小顾的时代都没有机会用得上……

最主要的包括要学会行为上适当地冷淡强硬，但是态度上要如野狗般死咬不放。 对她好可以，但要有保留分集放送地对她好，不可以一下子就大结局。 年轻身体好是本钱，要拼了命去存钱不可以乱花钱。 外加上小马要声称“已经有女生在倒追自己”，而老顾要声称“已经有女生倒追自己并且获得成功”，等等老顾毕生绝学的兵法策略。

这天的夜里，后门外面的胡同里。老顾靠在门边在抽烟，顺便观赏秋夜的星空。

前边的拐角处，那里有两个年轻人在紧紧抱着热吻，不用看剪影都知道是谁啦。

是那个“圆圆脸小美眉”和那个“愣头青的小野马”，不用猜。

妈的，一口气居然可以憋这样长的时间！不用换气哒？！

老顾甩掉烟头，用脚碾灭。

扯下头上那顶魅力大叔的文艺帽子，抓了抓日渐稀疏的头发，老顾轻叹了一句：

干！

年轻，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