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炎垂头丧气地回到单身公寓。今天又被老板骂了。没错，那个顶着地中海，常年套着一件泛白的深蓝色西装的油腻中年男人。
“你看看你能做些什么！啊？让你接待客户你不会讲话，让你下工地你不肯干活，读个野鸡大学就当自己知识分子了是不是？行，让你做个标书，你自己看看你做的什么破烂玩意！”
一叠A4纸从老板手里撒向空中，凌乱地拍打着阿炎的脸，和他那件唯一的白衬衫。
“给我重做！今天做不好不要回去。别以为老子不敢开了你！”
老板愤愤地走出办公室。还好是下班时间，没有人看到阿炎窘迫的样子。
半年前，阿炎从一所三流大学毕业。因为不想在老家的工厂上班，他只身来到几百里外的省城。但是自己的学历不过硬，找工作处处碰壁。省城的物价远远超出了阿炎的想象，路费、伙食费、住宿费很快就耗光了他带出来的钱。但是他不想回去，不想看到亲戚们嘲弄的嘴脸。就在阿炎走投无路的时候，老家有个远房亲戚在省城混得不错，听到消息帮了他一把，给他介绍到了现在这个私人工程队，算是暂时安定了下来。
但是在这样一家私人开的小公司，阿炎做得很不称心。老板安排阿炎做自己的助理，其实就是一个打杂的。接待客户的门面活要干，工地上搭手的劳累活也要干，订车票约见面陪吃饭发快递，什么都得干。自己一个有正规文凭的大学生，学的是正儿八经的画图纸，却要整天给一些老头子赔笑脸，还要忍受工地上那些人的低俗玩笑。老板见了甲方点头哈腰地像条狗，回到公司就开始作威作福，一天到晚指着自己的鼻子骂，唾沫喷到自己脸上也不敢擦一下。这半年，阿炎过的十分憋屈。
夜已经深了。阿炎摊在床上，闭着双眼。灯没关，澡也没洗。半年来，他最愉快的时候就是回到这间8平米的单身公寓，窝在床上幻想自己发达后的日子。幻想着老板像舔甲方一样舔自己，幻想着亲戚们看见衣锦还乡的阿炎羡慕不已，幻想着前凸后翘的美女投怀送抱……
2
今天有个大单子要谈。晚上的饭局结束后老板没放阿炎回去，而是让他打电话订了一家ktv的豪华包厢，然后一起陪甲方客户继续玩夜场。
ktv位于城乡结合部，这栋金碧辉煌的高层建筑在周围一片矮小的平房中显得有点格格不入。阿炎头一次来这种高档娱乐场所，他很拘谨地找了一个最边上的位置，不太自然地坐着。不一会儿，一个经理模样的男人带着十来个衣着暴露的姑娘走进房间，顿时一阵香水味扑鼻而来。姑娘们快速地在包厢前面站成一排，脸上露着职业化的微笑。老板很殷勤地在客户耳边说着什么，客户乐呵呵地朝队伍中指了指，一个身材高挑的姑娘马上喜笑颜开地坐到了客户身旁，很自然地靠在了他的身上。那姑娘穿着一件黑色深V礼服，胸前一对夺人眼球的大白兔闪得阿炎不敢直视。
“小伙子，你也挑一个吧。”轮到阿炎了，客户一手搂着深V女郎，笑嘻嘻地对他说道。
“我……”
“喔唷，小伙子第一次来吧，还不好意思了哈哈哈！”客户取笑道。老板一边陪着客户笑，一边给阿炎使眼色让他赶紧挑一个。
阿炎扭扭捏捏地指了指队伍最末尾那个清瘦的小姑娘。其实这群姑娘一进来阿炎就注意到她了，这个女孩跟其他人显得不太一样，她的穿着有点学生气，不像其他姑娘那样性感妖艳。其他人向顾客搔首弄姿的时候，这个女孩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队伍最后面，低着头，连眼神都不敢跟客人对视。
“哟，口味挺清淡，哈哈哈……”客户继续拿阿炎取笑，阿炎只好讪讪地赔笑。那小女孩似乎有点意外，确认了是自己后赶紧跑到阿炎边上坐了下来。跟之前的姑娘不同，她毕恭毕正地在阿炎边上坐着，一副很拘谨的样子。
ktv经理带着其余的姑娘走出房间，几个姑娘脸上分明有些不高兴，但是谁都没有说话。客户的兴趣早已从阿炎转移到了自己怀里的女郎身上，两个人正一人一个话筒深情对唱，另一只手则不停地在她身上上下其所。女郎也很配合，紧紧贴着客户。而老板则是一脸谄笑，鞍前马后地伺候着。
阿炎感到一阵反胃，他收回目光，看到了身旁的小姑娘，小姑娘也正在偷偷地看他。
“老板，我……我第一天来这里上班，可能……还不是很懂规矩……”
“没事，我也是第一次来。”看到女孩有点放不开，反而让阿炎放松了下来，“我也不懂这里的规矩，只是过来陪陪客户而已。”
阿炎从桌上拿起两支啤酒，递了一支给女孩，问道：“你看上去不像做这行的，怎么会来这里上班？”
女孩双手捧过酒瓶，也没喝，就这么捧着放在大腿上。
“我弟弟明年要考大学，家里拿不出钱供我们俩一起读书，爸妈就叫我出来打工给弟弟赚学费。可是我没有大学文凭，好多公司都不要我，我只能在饭店当服务员。还好饭店给我们住宿舍，这样我一个月挣两千多块钱，一千寄回家里，其余的除了吃饭还能剩下一点。我都攒着，打算将来自考上个大学。后来宿舍的一个姐妹跟我说当服务员挣不到几个钱，她知道一个地方，只要陪客人唱歌聊天，客人玩开心了就会给很多小费。上班不累来钱又快，而且不用在外面过夜，我就跟她来了。”
女孩打开了话匣子，细声细气地说着。阿炎听到这里，内心似乎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他喝下一大口酒，啤酒的苦涩味道夹杂着气泡滑进胃里。他不太会喝酒，喉咙口冲得难受，不自觉地呛出了声。
包厢很大，老板和客户领着各自的女郎在屏幕前喝酒划拳，男人的吆五喝六夹杂着女人的娇声嗲气，压根没人注意一旁角落里的动静。这也正中阿炎下怀，他借着酒劲，第一次对外人诉说起了自己的身世。两个同样为生活所迫的人，竟然越聊越投机，越聊越感到相见恨晚。
不知不觉已近半夜，客户提出要带女郎出去吃肖夜，女郎爽快地答应了，两人搂搂抱抱地挤出了包厢大门。老板结了账，另外还给了每个姑娘300块小费。当姑娘接过小费的那一刻，阿炎多么希望掏钱的那个人是自己。临走前，阿炎跟女孩留了微信。
她叫小英。
3
这一个月是阿炎来到这座城市之后过得最开心的一个月。
每天的必修课从睡前的空想变成了和小英的微信聊天。阿炎最喜欢小英不上班，或者没被点到的日子，这样他就可以有一整个晚上的时间跟她聊。如果小英被点中了，他会一直等到她下班，同她说了晚安之后再睡。
白天的时候两个人都很忙，但只要一得空，阿炎就会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刷朋友圈，只要小英一发动态他就会第一个去评论，而小英也会很体贴地一一回复。阿炎设置了特别关注，小英的每次更新他都会收到提醒。
在聊天中阿炎得知，小英的职业被称作“公主”，分为出台和不出台两种。“公主”的本职工作是陪唱陪聊，出台的话再加一个陪睡。养得起“公主”的娱乐场所背后一般都有势力，女孩不愿出台的话，顾客一般也不会胡来。但是一个女孩子孤身在这种场所上班，阿炎心里总是有点别扭。
“英子，等我攒够钱，咱就不去那里上班了。我们一起去城里开家服装店，店里全是漂亮衣服，你想穿哪件就穿哪件，好不好？”
手机那头久久没有回复。阿炎焦虑地一遍遍刷着微信，心想糟了，这话是不是说得太突然了。
突然微信提示音接连响起，阿炎赶忙打开消息内容，惴惴不安地读了起来：
“真的吗？哥哥你太好啦！刚刚有客人来所以回的晚了噢”
“哥哥你知道吗，我一直都梦想着开一家自己的店。到时候我把我攒的钱也一起拿出来，你当老板我当老板娘，哈哈~”
“哎呀！老板娘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看到这里，阿炎顿时心花怒放。小英的这个答复，仿佛是穿透生活中密布阴云的那一缕阳光。他闭上眼睛，又开始了幻想。他看到自己的服装店越开越大；看到自己成了大老板，穿着笔挺的西装，气宇轩昂地从宝马车上下来；看到小英小鸟依人地挽着他的胳膊；看到亲戚们一副副羡慕不已的表情……
4
一天晚上，阿炎像往常一样在公司加班。突然手机铃声大作，来电显示是“英子”。他们虽然互相留了电话号码，但平时还是以微信聊天为主，这么突然来电话，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阿炎来不及细想，赶紧按下接听键：
“喂？怎么了英子？”
“哥哥我好怕……刚刚有个客人，他摸我大腿，我不想让他碰，他就骂我。他骂我是出来卖的，骂我当婊子还想立牌坊……我不知道怎么办，就只能哭。然后经理进来了，他给客户换了个公主，又把我叫出去骂了一顿。说我得罪了客户，要扣我的小费陪给客户……”
“你现在在哪？别怕，我来接你。”
“我还在ktv，我小姐妹陪着我呢。哥哥你不用过来，待会我还要去陪客人，还要赚钱交罚款。待会儿小姐妹会陪我一起回去的。”
听着小英带着哭腔的声音，阿炎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把一叠钱甩在经理脸上，拉起小英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ktv。但是他做不到，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在电话里安慰她。
“哥哥你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钱带我走呢？”小英有意无意的一句感叹，却像一记重拳砸在阿炎心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哎呀，有客人来了，我要去补妆了。哥哥我一会再找你聊。”
小英挂掉了电话，但是阿炎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去工作了。他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远处的灯光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微信提示音响了。
“哥哥，我刚刚说话太直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有钱的，我等你。”
阿炎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小英这句善解人意的“我等你”彻底击垮了他。等？要等到什么时候，靠等钱就会自己送上门来吗？一个月三千出头的工资，光房租就要去掉两千，半年前自己看上的球鞋还躺在橱窗里。靠等就能带小英远走高飞吗？没钱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小英被那些猥琐老头揩油吃豆腐吗？
阿炎几乎就要抓狂。突然，他想起白天的时候，看到财务将一沓现金锁进了抽屉。明天工地上沙石进场，要拿这笔钱现场交割。一边是心爱的女孩，一边是苛刻自己的老板。阿炎几乎没有犹豫，他找来一把螺丝刀，几下就撬开了财务的抽屉。
“一、二、三、四……”——十八万！
阿炎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钱。这笔钱足够他带上小英去到一个谁都不认识他们的地方重新开始。他控制不住因激动而颤抖的双手，胡乱地将钱塞进一个黑色手提包，急匆匆地跑下了楼。
公司离ktv很远，阿炎舍不得打车。他坐上了一辆公交车，紧紧地抱着手提袋缩在最角落的位子上。车站离ktv还有一段距离，这段路阿炎很熟。他快步走着，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膛。
突然，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从身后传来。阿炎本能地往路边靠了靠，却感觉手上一沉。他本能地抓紧了手提袋，身体在一股强大力道的拉拽下失去了重心。与地面摩擦产生的疼痛感从全身各个角落传来。阿炎想喊却喊不出声，他死死抓着手提袋，心里只有一个念想：钱，绝对不能丢！
“啪！”
手提袋的拎手经受不住拉力而断裂，摩托车带着手提袋，一个转弯驶上大马路扬长而去。阿炎被甩在了路口，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一辆集装箱卡车带着巨大的惯性直冲而来。
“吱——”
尖锐的刹车声刺破夜空，司机一脸惊恐地死死踩住刹车，但他还是明显感觉到右前轮往上抬了一下。原本安静的路口开始喧嚣起来，不知从哪里走出来的人们陆续包围了现场。有人报了警。警察动作很快，一人疏散人群，一人拍照取证，一人向惊魂未定的司机记录事故经过。
救护车尖叫着来到现场，迅速架起阿炎那略显僵硬的身体，又尖叫着奔向医院。地上那摊红褐色的鲜血固执地朝着一个方向流淌，却又抵抗不了渐渐地凝固。几百米外的ktv包厢内，一个名叫小英的姑娘此时正坐在一位油头肥耳的中年男人身边，怯生生地说道：
“老板，我……我第一天来这里上班，可能……还不是很懂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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