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五一过后，大人们都习惯于睡午觉了，但我却睡不着。小孩子的精力永远是旺盛的，我长大后也习惯于睡午觉，如果不睡，则一下午都无精神，既影响工作，人也是少气无力的。
我一直就很稀罕那时我就睡不着，虽然大人们一直哄着我睡，但躺在床上屁股像扎了钉，翻来覆去烙烧饼。于是便受到一声断喝：滚蛋，外面儿玩去。
于是，那个星期天的午后，我便溜到后花园去了。家里小院有个后门，那里有半亩多菜地，周边都用篱笆扎着，以此为界，与别家的菜地隔开。
厚厚的篱笆间杂着木槿，蔷薇和其他的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灌木，木槿是开着紫花，而蔷薇则缤纷着黄红白的花朵，还有一些零碎的小花，它们在午后晴日下，分外绚丽。
我喜欢在它们下面捉蜻蜓，蚂蚱还有嗡嗡叫着的甲壳虫子，用一个小盒子装着，然后蹲在树荫下看他们在里面乱窜。
我家的菜园种的大都是普通的菜，无非是一些蒜苗、笋还有韭菜、生菜之类，而邻家的菜园可就丰富得多了。
他家里有一个老爷爷，种菜是一把好手，菜地也比我家的大，里面种的有黄瓜，那一排排用竹竿搭的架子上，爬满了开着小黄花的秧子，架子里面，垂着一条条细长的乌油油的黄瓜，瓜梢上还顶着一朵黄花，水灵灵的，鲜嫩。
我透过篱笆的缝隙，眼巴巴地流着口水。心里琢磨着怎样摘几条来吃也好。因为玩得累了，口渴了，极想有几根来解馋。于是，手搭凉棚四面看了看，周边阒无人迹，唯有青蛙在菜园的小水坑里咕咕哇哇叫着，蓝天白云下，不时掠过几只喳喳叫着的喜鹊。
便折了几根柳枝，编成圆圈，戴在头上——这是作隐蔽用的。
我与小伙伴们玩打仗游戏时，就学着电影里侦察兵的模样，弄一顶这样的帽子戴着。
悄悄在薄篱笆处慢慢撕开一个小口子，弯身钻过去，然后伏在地上，葡匐着手脚并用往前爬行，为的是不让别人发现。
这家大胡子爷爷猛地看起来很吓人的，我在街上遇到过他挑着青菜，胳腮胡子，黑红着脸，健步着走，很有力的样子，也挺让人心怯的。千万不能让他抓个现行。
他在街上卖菜时，身边跟着一个小女孩，年龄与我相仿，她是高我一年级的校友。每逢不上学时，她就帮助爷爷打着下手卖菜。平时与其他女孩们玩的较好，虽然是邻居，但好像很讨厌我，总没有正眼看过，有时我也讪讪凑过去想与她们一块儿玩，但都让给轰走了。
因此，心里有些记恨。一想到这里，偷她家的黄瓜便理直气壮起来：叫你不跟我玩儿，今天就多偷几根，好好报复一下。况且那脆嫩的黄瓜在向我招手呢，忍不住就流着口水。
越过一道小土埂，便摸索到一排排黄瓜架边，黄瓜秧发出清幽的香气，让惴惴的心稍稍宁静下来，再停留四望，依然静悄悄的，双手拨弄开两边的秧子，正准备钻进去，忽然“忽啦”一声从中蹿出一只黄鼠狼。
它拖着长长的尾巴，灰黄的毛色在碧绿的瓜秧间分外耀眼，尖着脑袋，哧溜哧溜箭一般。吓得浑身一激灵，紧紧伏在地上，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粒，心在突突地跳。
良久，黄鼠狼窸窸窣窣消失在远处的篱笆中。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下来，便钻入黄瓜架里。
嗬，哈，那一条条鲜嫩的黄瓜吊在那里，幽香馋人，它们还不时碰触着我的脑袋，令人兴奋。
躺着，伸手摘下一根，在身上片了片，咬下一口，嘎崩脆甜。这种甜是那种似甜非甜的味道，有如一首轻音乐，在耳边回响，以至于多年以后，每每想起这次窃瓜经历，品味着那种清幽，都忍不住流口水。
现在的黄瓜，虽然四季可见，随时都能买上一大堆，可那能称为黄瓜么？那才叫一代不如一代呢。
津津有味吃了两三根，累了，便歇一会儿。黄瓜架里虽然闷热，但我并不觉得不舒服，反而悠闲地倚着瓜秧，望着水灵灵的一条条黄瓜出神，心里盘算着摘多少，怎样带着它们再悄悄地溜回去。
正在这时，忽然听得开门声音，那吱呀的响动，虽然不大，在我听来不啻一声惊雷。赶忙拨开叶片望去，就见着老爷爷带着小孙女，也就是高我一年级的小女孩从她家的后院门走进来。
她头上的两条辫子乌黑，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走着跳着，边说：“爷爷，咱们在哪一排摘黄瓜呢？”清脆的声音，又如惊雷：卧槽！坏了，这下坏了，他们也是摘取黄瓜的，大概是准备赶晚集去卖的呢，这可咋办？我的汗涌了出来。
“嗯，先就近摘，这一排种得早，看，没几天都长成大个儿的了。”老爷爷指着离我不远处那几排黄瓜架说。
“好咧！”女孩欢快地叫着，便俯身轻轻摘下一条，拿手擦了擦，望着老爷爷道：“爷爷，这黄瓜真水灵。”
老爷爷笑着说：“那当然，你爷爷别的本事没有，种菜还是行的。都上的是沤熟的农家肥，长出来的什么菜都是好吃的。”
爷孙俩边聊边摘着，我伏在地上，屏息静气听着他们拨弄着黄瓜秧的声音，心里发虚，如坠深渊。
怎么办？咋样脱身？万一让他们看见我偷他家的黄瓜，那小女孩还不在同学们面前羞死我，以后的颜面何存？本来就不让人待见，这偷瓜的坏名声传出去，可怎么了得，于我不是雪上加霜么？况老爷爷又是这样威猛，他会不会把我揪出来胖揍一顿？
心在跳，头发晕，额头的汗在汩汨地流，很快浸湿了脊梁。过度的恐惧，竟使得全身哆嗦起来。
随着他俩渐渐走向我藏身的那排黄瓜架，脚步声犹如夏天暴雨来临前的隆隆雷声，架子里虽然闷热，可我全身拔凉拔凉，本来想冲出去逃蹿，但又没有一丝力气，只好瑟瑟伏地，绝望地闭上眼睛，轻轻喘了口粗气：听天由命吧。
蓦然，听得小女孩一声尖叫，吓我一跳，赶紧睁开眼，见她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眼睛惊恐地望向我这排黄瓜架，呼唤着：“爷爷，爷爷。”
老爷爷走到她身边，问道：“怎么了？”小女孩向我这方向呶了呶嘴，老爷爷手搭凉棚瞭了瞭，又把手放下，愣怔了下，旋即笑着对小女孩说：“没什么呀？”然后扯着她回转身说：“走，那一排的黄瓜比这边还要好，我们到那边儿去摘。”
“不是，爷爷·····”，小女孩不情愿地回转身，还扭头向这边望。老爷爷笑嗬嗬地说：“没错，那边的黄瓜肯定比这边儿的好，走吧走吧。”
俩人的响动渐远，我狂跳的心也渐渐落回了肚，彼时，竟是满身汗水，有如小河。仍然大气不敢出，支愣着耳朵倾听动静。
不一会儿，就听见院门响，随着砰的一声关门声，我浑身绷紧的弦总算松弛下来，这真是如在鬼门关上走一遭啊。四周又恢复了宁静。
机不可失，赶紧下手摘取几根黄瓜，扯下秧子捆好，一手拿着，一手支着地面，又悄悄往回爬。
待到钻过篱笆，回到自家菜园时，如卸去了千斤重担，软软地躺在篱笆边，看着蜜蜂在蔷薇花间嗡嗡地闹着，我想，它们酿的蜜大概就是我此时的甜美吧。树上的黄鹂鸟也在欢快地鸣叫，那是我心底里窃瓜成功的欢乐。
耶！耶！耶！真美！真刺激！真过瘾！真是个春意盎然的午后啊。
十多年后，我与小女孩都上了大学，在一次过年回家校友聚餐上，我喝得有些多，望着苗条的她，得意洋洋地吹嘘：“你没想到吧，当年我还偷过你家的黄瓜呢，就没发现？嗬，那黄瓜，真嫩真水灵，那滋味，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哈。”
她扑闪着水灵灵的乌黑的大眼睛，嘴撇着，笑盈盈地说：“有什么可嘚瑟的？早就看到你这个小痞子了。只不过爷爷没揭穿你。我们在门缝里看着你小狗一样爬回去，都乐得快憋不住了。”
我的脸立时热辣辣的，呆呆望着她。旋即，一股暖流如潮水一般涌上来，我知道，那不是酒精的作用，而是老爷爷宽仁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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