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过流星,在黑暗的尽头,有光亮一瞬即逝
季诗无数次怀念父亲的时候,画面交替重叠,她才记起那晚是有流星划过,只是当时对未来的期待太甜美宏大,掩盖了它的存在。
原来流星不是带你实现愿望的,它是一道警示咒语。她得出结论。
如果她能早点知道,她一定不会在意那该死的贞洁,她一定不会只在乎自己的情绪而跑出去,她一定还是安静听话的好孩子,没有什么能比父亲的命重要,她的也不行。
崔璨出门的时候故意用力摔门,这意图她是知道的。崔璨有着体面的工作,完全没必要去酒吧卖酒。
她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扫过墙面,一阵清脆声入耳。犹豫了一下,走进房间换了一件白色裙装,那是父亲给她买的最后一件礼物,说她像一只美丽的天鹅。
她跟着崔璨走进酒吧。爆裂的音乐,金属的碰撞,面目狰狞的人群,她不喜欢这里,只是想快点卖完酒让崔璨回家。
陪我喝一杯,这些酒我便都买了。步廷说。
棕色的烟卷在两指间忽明忽暗,黑白细格子衬衫,微曲的栗色头发,步廷很自信自己的外貌。他对着她的脸吹了口气,她轻轻阖眼。
白雾散了,鼻息的热浪喷在她耳垂边上,她唇角微抿,忍了忍。等她睁开眼,琥珀色光芒落在步廷脸上,说,好。她拿过倒满酒液的杯子一饮而尽。
舞台上的女郎极尽妖娆的摆弄,她眯起眼专注地盯着女郎,步廷专注地盯着她。她眼角的黑痣让步廷想起了翻炒在锅里的黑芝麻,寻着一粒芝麻的香味,他忍不住凑上去闻,鼻尖貌似不经意触了触那粒“芝麻”,她慌乱起身。
像一只天鹅误入了迷雾森林。步廷说。
季诗又想起了父亲。父亲带她去动物园,在湖心的小船上看见白色天鹅在对岸饮水,她学着天鹅的动作侧身颔首。父亲说,我们诗诗比天鹅还美。她问父亲,天鹅是鸟还是鸭子?父亲说,它在水平面上仰望自由,去飞越最高的山峰,是鸭子还是鸟都已经不重要。她在似懂非懂间,又听到父亲说,它最高贵的不是优雅外形,而是一生只有一个伴侣的忠贞。
她看见崔璨走过来,紧闭几下眼睛悄悄晕开眸子里的水花。
崔璨用夸张的语调称赞她漂亮的脸蛋果真有用。她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姐,回去吧。
崔璨看了一眼步廷,酒杯在他手掌中旋转,紫红色的液体漾裂了捉摸不定的眼神。谢谢捧场!崔璨说。
路灯把影子变得忽长忽短,她跟在崔璨身后把自己隐在影子里,可总有时刻影子被灯光吃了,她跳起来希望能悬空停留,却只有重重落在光晕里。
崔璨回头瞪她,你干嘛?
她抬头看夜空,说,找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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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璨在楼梯拐角的阴影处看着季诗进了自己的房间,她没有继续上楼,蹲下来坐在台阶上。
刚刚进来房间后,她是想对季诗说句话的,她想问问季诗对酒吧那男孩印象如何。她和苏芃的订婚已提上日程,就算她愿意继续照顾季诗,季诗自己也是不愿的。步廷是她做游戏策划时认识的,家境殷实,乖张不羁,但她就是觉得步廷是能把季诗带走的人。她和季诗都需要离开这座房子。
可她仍是什么也没有说。
她想起她们第一次见面,季诗怯怯地躲在继父身边,她去拉季诗的手,说,大人们要谈情说爱,我带你玩躲猫猫。季诗躲开她像真的在躲猫猫,冲她摇摇头。她很生气,即便后来季诗主动向她示好,甚至帮她做作业,她都觉得那是一个丫头该做的,而她是公主。谁让继父一直爱她母亲,而她又是母亲的最爱。可是母亲却越来越疼爱季诗。这让崔璨心生忿怨,总是故意制造意外让季诗犯错,母亲却总是明察秋毫。
其实母亲还是最爱我的。她一边想一边在黑暗中留下两行泪。她无数次后悔自己的任性冲向马路,更无数次咒骂是季诗和继父的到来扰乱了她的生活。季诗会在饭后主动麻利地收拾碗筷洗刷,会在大人们晚归时踩在小板凳上熬稀饭,其实崔璨很喜欢季诗用稚嫩的声音给她讲童话故事,但她就是无法容忍母亲对季诗的夸赞。她不是故意去摘季诗头上的发夹的,可发夹就是掉了,那是继父带着她们去商场给她和季诗买的,两个人一模一样的,发夹掉在地上被正在走路的季诗踩到,碎成两半。季诗哭着质问她,一向温顺的季诗咬定崔璨就是故意的,她无从辩解气愤地跑向马路,一辆货车疾驰而来,母亲为了救她被撞身亡。
手机亮了,是苏芃发来的信息:璨,月色如水,是我思念的吻,想你。
她回复:带着你的吻入梦,明日晨光是我欢喜的笑颜,盼归。
她看着消息发送,屏幕熄灭,重新陷入黑暗。她双臂环抱,裹紧自己,突然觉得自己的动作像极了季诗。
她在心里轻轻说,对不起,我能拥有的只剩下苏芃。
她起身往二楼自己的房间走去,路过阳台,看向一楼的院落,月光下墙面泛着亮晶晶的光。希望我们每个人都有微光不落,她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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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芃摆弄着眼前的微景观,白色细沙粒,棕榈树叶子,花纹小贝壳,红色小海星……他把自己看到的景物缩小在半尺见方的玻璃皿里,是带给崔璨的礼物。
表哥叫他一起去游泳,他没有抬头只是抬了抬自己的肱二头肌,然后继续雕琢。表哥走过来看了看他手里的模具,眼睛瞥到苏芃的手机,屏幕上是苏芃和崔璨相拥的笑脸。
表哥坏笑着说,呦,换女人了,我还以为跟你马上订婚的人是当初你信誓旦旦要负责人家一辈子的那个女孩。
他手上的动作停滞,缓缓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表哥,你说什么?
表哥摊开双手,露一个无所谓的微笑,便欲离去。
他放下手中的模具,两三步追上表哥挥起拳头,你再说一遍!
苏芃是个让人一眼就会爱上的人,从容貌到才学几乎完美,偏偏散漫不羁的表哥给他种下一块逆鳞。那年他国内重点大学毕业,对未来充满期待,有自己的规划。从小生长在国外的表哥随姨母回国探亲,得知他大学期间未交女朋友未碰过女人身体,嘲弄了一番,在离开前恶作剧地在他水杯里放了药,而恰逢,一直暗恋他的高中同学崔璨来还书,他如饥饿许久的野兽撕破温良的体面只争一口吃食。崔璨对他的爱慕他一直都知道,他不拒绝不接受,维持友情是他认为最完美的关系,但终究也是个正直传统的男子,并非所意,却是自己做了错事。于是,他和崔璨确定了恋爱关系,承诺事业有了基础后便成婚。
表哥耸耸肩,我说错什么了吗?
他怒吼表哥,你整日留恋花丛堆里,哪个女人在你眼里不都是一样!
女人都一样是没错,但是那天找你的女孩眼角有一颗黑痣,太明显,我不会记错,你手机照片上的女孩根本没有。表哥语气笃定。
黑痣? 他瘫倒在墙上,他见过一颗黑痣,那里还有一双愁怨凄迷的眼睛,那双眼睛从未在他身上停留过。
苏芃眼神阴鸷,手指上的血顺着窗台往下流,雪白的墙壁像干涸太久的枯皮皴裂出道道贪婪的红痕。 窗玻璃被他一拳打碎,夏日的风裹着湿热的黏潮扑上面颊,他混沌到几欲窒息。
他迅速收拾衣物,提前结束休假告别父母先回。他要确认,向崔璨问清楚。 可是,风尘仆仆地赶到崔璨家门口时,他退缩了。他该怎么质问,质问那天去还书的女孩为什么不是崔璨?质问后来无数次云雨之欢时崔璨为什么不拒绝?他在一开始没有去确认,仅从房间里多出的书,那正好是崔璨曾向他借的,他认定是崔璨,于是他找到崔璨,羞愧难言,只留下一句我会对你负责。
真是天大的玩笑,他从回忆里出来,在心里嘲弄自己。眼睛盯着崔璨家的围墙,墙内有一块角落将成为他此生无法完美的裂痕。他拖着麻木的身体一步步离开。
那白色的墙面,如同一块白色的布将他凌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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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廷抵达时,已过了中午。洗掉一次性染发剂,黑发蓬松自然垂在额前,顺毛柔软,套上纯白棉T衫,蓝色牛仔裤,乖巧青春。他一路吹着口哨,在正在开发的运河边上找到了崔璨给他的地址,孤零零的二层小楼,反光的白色围墙。
这小楼是株遗世独立的百合花,像寂寞的少女。步廷很满意他的这个比喻,眼前浮现出身穿白色天鹅裙眼神没有归宿的女孩。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崔璨的号码。
门开了,崔璨探出头瞅了一眼,并没有招呼他进去,她跨出门槛带上门懒散着走到步廷面前,光洁的额头骄傲的发亮。
你确定不要奖励了?崔璨问他。
我确定。他说。
新装备呀,可是全服屈指可数的!
崔璨,不是你想反悔吧?
我只是好心提醒你,即便你另有图谋也没关系。
步廷微微蹙眉轻轻说,我没有图谋不轨。
他受崔璨邀请一起组队打了游戏通关,没想到还有一套奖品,和崔璨在酒吧庆祝时,见到了跟在崔璨身后的季诗。崔璨卖酒,他再次见到季诗,却无端生出一股挫败感。之后,他意识到他所谓的挫败感只是因为无力,第一次在一个人面前倾力表现收效甚微惨淡收场。他向崔璨打听,知道了季诗是和崔璨同住的妹妹。那为何你们的姓不同?他问。崔璨说,她是我继父的养女。步廷一时反应不过来这层关系,但崔璨不再多说。
此时,他在一墙之外,墙内便是他想见的人,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竟在此时有些胆怯。
他看向崔璨,她正望着自家的外墙发呆。
如果为难,我不强求。他说。
崔璨本就有意让步廷结识季诗,她微微一笑,带着他推开了院门。
院子十分简单,被一分为二,正大门通向正厅形成了一条过道,另一边露天的区域被隔开。隔开的东西有些奇特,是用稻草扎的手拉手的小人,穿着各色破旧布料或是旧床单做的衣服。像童年里的过家家,步廷虽然意外并不惊奇,震惊的是稻草人身后的景致。五颜六色的玻璃珠挂满了两面墙,橙色褐色紫色蓝色青色透明色,还有他叫不出的颜色,都被细细的丝线绑着挂在一条条横贯墙面的长绳上。
记忆里,也有过这样的画面,只是没有这么斑斓明亮。那是母亲的暗房,挂着的是一片片黑胶。他曾从黑暗中走出来,把影子甩进暗潮封存,却在此时被猝不及防的明亮照射,陡然惊觉影子在他身后跟着,从未消失。他的眼里有些湿湿的。
他收回目光,落在玻璃墙前面的空地上。季诗坐在那,双臂抱着双腿蜷成一团。听到声音,她没有回头,淡淡地说,今天没有牛肉做了豆腐汤,面包里多夹了一片培根。
已经吃过了,味道马马虎虎。崔璨在他身后回应。
一声不合时宜的咕噜声响起,是站在中间的步廷肚子里发出的。
坐在地上的季诗回头,惊疑地看着他。
唔,他是来帮忙修唱机的。崔璨说。
步廷忙点点头。季诗目光下沉,平静地转过头去。一样的眉眼,一样的黑痣,却如同换了一个人,没有白色天鹅裙,身穿和旁边稻草人一样的布衣布裤,像是能活动的稻草人。
你也喜欢这些玻璃吗?季诗终于开口问他。
嗯?
她已经上楼了,你在这里站很久了。
我,有点好奇,这些玻璃球都是一个形状。
你看像什么?
水滴。
它们是眼泪。
谁予我坚硬的外壳,护我破碎的尾巴,蜿蜒而飘摇不停
季诗放下手中的铅笔,画板上是一件美丽的纱裙,从画笔的走向看得出是一件优雅的拖地长裙,只是裙摆处线条骤然停止。她抬头看向窗外,那是属于她的领地,目光处是一个个悬挂在墙面的玻璃球,每一个玻璃球都拖着长长的尾巴。
尾巴是美丽的,注入了灵魂,却也是易碎的。她想。然后拿起橡皮擦掉了画纸上裙摆处所有线条。
父亲说她有绘画天赋的时候,她坐在父亲腿上,用小手勾住父亲的脖子,脸颊在父亲的下巴处蹭来蹭去。她喜欢残留的胡渣在皮肤上留下的扎扎感,戳心窝般的真实。她哪有什么天赋,只不过在饥饿难耐时捡起路边的小石子随地画上一张饼充饥,流浪的地方多了,也能画上像样的面包,也终于学会画上一颗太阳堪堪照亮从心底蜿蜒而出的昏暗小路。
太阳光汇聚成一个保护罩,罩里有她和父亲,后来有了母亲和姐姐,一个完整的家在她心头发亮。她小心翼翼护着这束光,祈求罩内四季如春喜无风雨,可罩还是裂了。
她常常后悔为什么要在意一个发夹,如果不是她哭诉,崔璨也不会失控跑向大马路,母亲也不会出事。裂缝一旦产生,无论怎么补救,风雨还是会灌进来。她愿意为崔璨做很多事,尽管崔璨从拥有到失去,受到的打击是她这个孤儿所无法弥补的。崔璨去参加联谊会,季诗代她去还书,当那个陌生男子强势靠近她的时候,她的恐惧和呼救在摩擦的刺痛中凝固,直到身体被撕裂的疼痛袭来,她才意识到她失去了什么。父亲愤怒,要让犯错的人付出代价,崔璨却跪在她和父亲脚下,说,她爱苏芃,她保证只要不告发就不会有人知道,苏芃会娶她,季诗在外人眼里并没有失去贞洁,这好过被人指指点点,三个人就都是幸福的。季诗从父亲犹豫的眼神里读懂了什么,她知道崔璨母亲的离世让父亲心怀更大的悲痛和愧疚。她只是想痛快地哭一会,她不想让父亲因她的悲伤而有负担,她悄悄出门却不料被大雨困在公园亭子里,等她回去,却得到父亲在大雨中寻她而意外落入路边排水井的消息。
她的悲痛淹没身体内任何一滴能化成眼泪的水和血。倘若吹过春回大地的和煦,便再也不想回天寒地冻的贫瘠。她再也没有力气拿起画笔描绘希望,她是不幸的种子,会给亲人带来厄运,只有消失。
季诗把画好的图纸拿给崔璨时,崔璨正要出门。
我把礼服的长度设计到及踝,虽然不及拖地长裙高贵,但胜在简单灵动,也不影响走路。季诗说。
可以,那你给Alice送去吧,她正等着呢。崔璨边说边往外走,注意到季诗毫无反应地站在原地,重新折回来,从季诗手里拿过去图纸,说,算了,还是我送去吧。
季诗看着崔璨的身影消失,在心里轻轻说,你一定会幸福的,像你的名字一样,璀璨明媚。
她第一次见崔璨就被崔璨眼里的明朗惊到,那是拥有爱的人才有的自信,是她在泥泞中挣扎的不可仰望,她唯有躲在父亲身后才能遮掩深深的自卑。
她走进院落里属于她的小小领地,在墙面的上方和下方又绑上几个玻璃球,拿起画笔在某些位置涂鸦几下,墙面似乎顿时有了生气,这些玻璃球竟组成了一副图,是一只断翅的五彩天鹅。
还差几个,翅膀就完整了,等它飞走,所有的阴霾都会散去。坚硬只是表象,掩盖最不堪一击的破碎。季诗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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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璨再次拨打苏芃的号码,依然是暂时无法接通。按照原计划,两日前就该回来。她拨通了苏芃父母的电话,得知苏芃早已结束休假。他会去哪呢?为何不告知自己?崔璨思索片刻,决定直接去苏芃家里。
她在拐角路口碰到一外卖员向她问路,正是苏芃的地址。她礼貌告知后,不动声色跟在外卖员身后,她看见苏芃开门,她走近。
苏芃的头发像疯长的竹草,眼神漠然避开,干裂的嘴唇上翘起几块白皮。
崔璨看了一眼外卖袋子里的食物,说,这些垃圾食品不适合你现在吃,稍等一下,我去做点。
苏芃没有出声没有抬头,仿佛崔璨是透明人或者他自己是透明人。房间里阴暗闷潮,一只飞虫停在明黄色的外卖袋子上,又盘旋着停在苏芃的眉心。苏芃听到脚步声,手指不自觉地在腿上弹了一下,飞虫寻着崔璨进来时的光点逃出了房间。
崔璨,我们分手吧。苏芃的声音微弱如乌龟在玻璃皿中爬行。
崔璨一把拉开厚重的窗帘打开窗户,说,苏芃,你房间里都快发霉了,需要通风换气,现在多清爽。
崔璨,我们分手吧。他对突然射进来的光线极度不适应,闭上眼睛。
苏芃,你脸色太苍白,我已经熬好了粥,你喝一点。
崔璨,我们分手吧。
房间里骤然安静,连风都躲开,窗帘胆怯地拥挤在墙角。他已做好了迎接一场暴雨的准备,任何决定说出口已是艰难。
因为什么?崔璨问。
当年......去......还书的是......
那只是一个翻过去被掩埋的错误,后面的一切都步入正轨,路永远在前面。苏芃没有说完,崔璨已经开口。
可是,面对你,我无法不回头看一眼身后的路,你的存在就是提示我人生的瑕疵,再没有可骄傲的完美。苏芃大声说。
瑕疵?那我这几年陪伴在你身边算什么,仅仅是你展示人生的道具?像这个?像这个?崔璨站起身,指着房间里众多的微景观模型,愤怒地说,像这一个个没有感情的模型?不对,你对每一个模型都倾注了万分的感情,我不如它们。
崔璨说完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靠近苏芃,说,好,你说什么,都是对的,可是分手也需要力气,我们先喝粥。她端起碗,固执地把勺子伸在苏芃的嘴角,他只有张开嘴巴。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做粥了?是季诗硬让我学的。她说我要为人妻了,总要学会些家务。可是我知道她既然成全了我,会成全到底,她不想再出现在我和你眼前。苏芃,这么多年你说什么我都依你,这一次我当然也依你,那么你也依我一件事,订婚的白纱裙是季诗订做的,配合着让我穿一次。崔璨说完离开,不再有一丝停留。
崔璨回到家,季诗不在。她走到稻草人护着的院落,之前她从不进这里,那满墙珠子泛着的光泽廉价刺眼,只有季诗把它们当宝贝。她拿起一颗珠子想看看,却不小心扯下墙面上的一串珠子,清脆的玻璃撞击声叮叮当当,欢快的声音像一只只自由的蝌蚪。她突然有些紧张,害怕地看着珠子跌落,她无法想象季诗看见一地碎渣后的样子。
随着她和苏芃的订婚提上日程,季诗把自己圈进这里的时间越来越多,她故意的大声吵闹,房间乱了,肚子饿了,沙发的位置偏移了,季诗才从她抓狂的动静中缓过神来,默默去收拾。她知道那瘦小的身子里藏着巨大的倔犟,自母亲去世后,季诗就没有同她说过反对的话,而在继父去世后,季诗就似乎失去了生的欲念。她去酒吧卖酒,她知道季诗一定会去帮她,她知道她归宿的终点也是季诗生命的终点,她似乎唯有不断的找事,刺激,才能让季诗在麻木中有一丝丝的存在感而残喘生息。
她曾不喜欢季诗的到来,可如今若任她自行消失,她也是绝对接受不了的。 她可以对季诗说最刻薄的话,看她平静地逆来顺受,但看不得季诗眼里空洞的疏离,那是一片死海,能瞬间淹没所有。
顷刻间,玻璃球跌落如瀑布一倾而下。她惊呆地看着一地晶莹,这些眼泪竟依然饱满,完好无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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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廷找到季诗的时候,季诗正在轰隆隆的噪杂声中弯腰寻找着什么。这里原本是一片荒地,有一家玻璃制品加工厂,因为城市的发展工厂要迁徙。
他没有惊动她,静静地跟在她身边。她的专注让他再次想起母亲。母亲把自己的才华全用在对父亲的监控上,从那些照片中推测父亲对她的爱是浓是淡是真是假,母亲的眼神随着照片的增多变得呆板无神,终于在一个晴朗的暖日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他无数次吵闹父亲去寻找母亲,父亲却只是寻来了另外一个陌生女人。他在物质富足和亲情贫乏中渐渐明白,能把自己当回事的只有自己。
他闻到了季诗身上和母亲一样的气息,有些危险,是那种随时消散飘忽无形的不确定,他知道他最正确的做法是离开她,离开有可能带给他伤害的所有危险的人和物。可是,他还是靠近了她。
季诗捡起一个带尾巴的玻璃球,转身向他伸出手。
给你,这颗泪珠做坏了,头部太圆,但是身体和尾巴都在。既然喜欢,就和我一起寻找吧。
他点点头。
当他们满载而归,玻璃珠装满帆布袋,坐在运河边上的小土堆上时,步廷感觉到如沉静水面一样的安宁。他忽然明白了母亲的等待,和一人彼此陪伴,入眼便是可凝视的喜悦,就是岁月最美好的镜头,胜过所有浮夸物质。
你不该靠近我。季诗突然说。
步廷缓缓扭头,夕阳的光晕打在季诗脸上,在她周身加了层半透明的轮廓。他一时没找到她眼角的黑痣,他闭上眼睛,尝试在脑中复制下她此时的模样。
世上从来没有该或不该,结局都是因人而异。他说。
生我的父母遗弃了我,故事开始就是不幸。她说。
所有的结束都是另一种开始,遗弃你的人不配拥有你崭新的开始。他说。
我的继母,姐姐的母亲,因我而死。她说。
崔璨跟我说过,你们的母亲是为救她而死,如果她不冲向马路,意外就不会发生。是她违反交通规则乱闯,不是因为你和她发生口角。千丝万缕,因果关系,你无须独自来扛。他说。
父亲收养了我却也因我而死。她说。
每个人都需要情绪的出口,你的父亲只是做了监护人应该做的事。他说。
她长久地沉默,他的话语冷静自然,理所应当,她觉得不对又无法反驳。
我似乎没有选择,无意犯下的错,会让所有人陷入无望的混乱,连挣扎的力气都失去。她说。
步廷觉得难过,季诗没有安全感的姿态是因为她失去太多。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我最温暖的记忆是父亲把我从垃圾堆里拉出来的那双大手,温暖有力,从此我便祈愿,任芳华落尽,岁月尽枯,这双手依旧。她说,却温暖已逝,芳华已落,岁月已无模样。
她的声音逐渐冰冷,如夕阳落下后水面漾起的凉风。
他突然想握住她的手,哪怕没有她记忆里那般温暖强烈,若她能感受到一丝丝的暖意,他将赴汤蹈火。
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她突然开口,打断他欲伸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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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廷被崔璨的电话叫到酒吧时,崔璨趴在桌子上,面前十几个空酒瓶。
你喜欢季诗?崔璨问。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手里把玩着那天季诗给他的玻璃珠。
崔璨睥了一眼,冷笑一声,喜欢一个人需要多大勇气?
不需要勇气,只需要陪伴。步廷说。
你知道这玩意有个名字吗?崔璨示意步廷把玻璃珠给她,说,它叫鲁伯特之泪。
好绕口的名字。他用心记住。
我一直对她恶语相向只是因为我不敢正视我的自私,她的坚强让我嫉妒地发狂,她就像这个球体无坚不摧。崔璨说完拿起啤酒瓶狠狠砸在玻璃球圆圆的肚子上。他去制止,已经晚了。
你疯了。步廷怒吼道。
她哈哈笑着,玻璃的碎裂声在空气里弥漫,他生气地低头,却震惊地发现碎裂的是啤酒瓶。
看来你很在意她啊。崔璨在笑声中留下两滴泪。
可是,她所有的过往就如同这条细细的尾巴,你若想护着她,就永远不要去碰。崔璨把玻璃珠拿在步廷眼前,手指捏着另一端细细的尾部,附上另一只手用力,瞬间,整个玻璃珠爆裂四溅,粉碎无几。
步廷彻底震惊了,他捏起些许齑粉,有微粒刺在他指间皮肤,他觉得像夕阳下一束无望的目光刺在他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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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璨穿着白色及踝长裙在穿衣镜前旋转,后背的蝴蝶像真的飞起来一般,裙摆上的蓝色亮片营造出朦胧的天空,头上的花环是季诗一早用新鲜花朵编的。
诗诗,你的设计好美,我很喜欢,谢谢你。崔璨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她对着季诗温柔地笑。
季诗心头一紧,她很久没有听到有人叫她诗诗了。
苏芃如约到来。
崔璨告诉季诗什么也不用准备,她已准备好红酒,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她和苏芃都想简单点。
季诗去拿相机,她的手有些颤抖,她从不与苏芃正面接触,她心底始终有种恐惧。她担心自己不能拍下崔璨幸福的瞬间。
崔璨走过来,握住季诗的手,说,我约了一个有天赋的摄像师,看,已经来了。
门口站着一个穿白色运动鞋的男孩,是步廷。
季诗默默退出房间,和步廷错身而过时,听到步廷说,拍完照片去找你。她没有回头。
她站在院子里,看着她心爱的玻璃泪,这些泪珠已经到了都该落下消散的时候了吧。她突然想起步廷说的话,所有的结束都是另一种开始,她轻轻重复着。
她不知道何时步廷站在她身后。
是一只要飞的天鹅呢。步廷说着,拿起旁边的画笔在墙面最下方又画了几笔。
飞跃高山的天鹅。季诗说。
原来步廷添上的几笔是山峰的轮廓。
如果破碎不可避免,就让它在坚硬时穿越高峰惊艳世人的目光。步廷背对季诗,语气坚定。
二楼突然一阵响动,季诗和步廷同时抬头,目光撞在一起,季诗才发觉步廷的眼睛很清澈,像,记忆里天鹅饮水的湖泊。她移开目光,就要往房间走去。
步廷急忙开口说,刚刚出来时,崔璨说如果听到动静不要进去,会不会是......
季诗停住了脚步。
她无端生出一丝慌乱。崔璨喜欢热闹和体面,即便对苏芃万般顺从,这种场合也不该如此清冷,而刚刚崔璨叫她诗诗。
季诗迅速转身跑过去,房门竟推不开,里边被上了锁。步廷也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在院子里寻找,竟没有一件破门的物件。
季诗看了看自己房间的窗户,她的房间在一楼,窗户正对着她的玻璃墙。她记得这几日天气炎热并没有关窗户,而此时,窗户却是紧紧锁着的。她让步廷帮忙,把墙面上的玻璃珠都取下来,一串串拿在手中像一条坚硬的鞭子,用力往自己房间的窗玻璃砸去。窗玻璃碎裂,步廷翻了进去。
季诗跑上二楼,崔璨和苏芃都蜷卧在地上。她听到崔璨口中发出微弱的声音,你其实并不爱我,我知道......那年,我使唤季诗替我还书给你,你糟蹋了她.....继父要去控诉你,我恳求继父放过你,我说你一定会娶我......季诗离家出走,继父去寻她,却再也没回来......因为我的自私,害了季诗也害了继父......你早该付出代价......现在,就和我一起赎罪吧。
步廷打了120,挂断电话时看见季诗拿起了地上残留酒液的酒杯往嘴边送,他冲过去打落酒杯,把季诗拦在怀里。
每个人都是一枚鲁伯特之泪,有不顾一切去守护的坚强,也有不可承受的碎裂之痛。我想用我的坚硬去守护你的碎裂。步廷在季诗耳边轻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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