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回来,物是人非
当我回到故乡的时候,我发现故乡的样貌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原本那条贯穿全村的小路变得更宽更大了,路边还栽了许多杨柳,我回来那会儿正是柳絮纷飞的时节,片片柳絮像白色的雪花一样在空中飘飞着,有些绕在我周围,有些落到了路旁的青草地上。路两边是一片又一片分格的田地,田地里生长的小麦或豌豆长得正旺,远远看去呈现出一片碧绿的样子。我背着行囊,一身疲累,在飘飞的柳絮之中慢慢走入曾经那么熟悉而现在那么陌生的村子之中。
村子里的大多数人都不认得我了,即使有人还记得我,也许只是记得十几年前那个小毛孩而已了。时过境迁,我的容貌早已发生了不可挽回的变化,就算我亲爹看见我,也不一定能立马就认出我来。
刚进村子,就看见有几个小孩在我面前嬉戏玩闹,他们一见到我这个陌生的“外村人”就停止了嬉闹,然后纷纷用好奇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我,疑惑的眼睛好像在说:这个人好奇怪。我听到有女人喊他们的名字,那些小孩就纷纷跑开了,有的躲到街拐处,有的则躲到了他们母亲怀里。那些大人只怕也是担心我是什么人贩子,害怕我将他们养了好几年的小孩拐了去。
我向村庄深处走着,一些房子大变了样,原本很多木板房不见了,土坯房多了起来,一些房子倒没变化,仍旧是十多年前那个样,只不过破败了许多,镂空的木雕窗户上连窗纱都没有。透过一些残破的窗户可以看见里面的人家正围坐在一桌吃晚饭,空气里弥漫着温馨的饭香,那味道诱惑着我,教我肚子咕咕直叫。
我凭借模糊的记忆,向一个熟悉的方向缓缓走去。
那个方向,是我家的方向。
我回来是要来找一个人的,那人是我儿时的私塾老师,也是我的亲生父亲。
我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世,只记得我走的时候他两鬓已经斑白,脸上开始有了皱纹,而现在十几年过去了,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作为他的学生,我是不合格的,而作为他的儿子,我也是不孝的。
在这村子里的小路上走了一会,我来到了一幢破败的院房前,房子白墙灰瓦,一些地方的墙面漆已经脱落,显得斑驳不堪,屋檐上的灰瓦缝隙里长出了几片青苔。房子大院门上有一块歪歪扭扭的牌匾,匾上用楷体方方正正地写着“清心园”三个大字。从低矮的院墙上头向里望去,院子旁边摆放着几个桌椅板凳,院子边上的一个小水池里堆满了落叶。大门残破不堪,没有上锁。
这里便是我家了,这便是我儿时上私塾的地方了。
我曾在我眼前这幢房子里生活了十六年。
从一岁到十六岁,我都在这里生活,我的父亲是这清心园里的私塾先生,我从小到大都受到他的教育,村子里的孩子大多也是接受过他的教育的。
我没有推开门直接走进去,似乎是害怕打扰到他,也是害怕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所以只是透过院墙上方形的花窗向里窥去,希望能见到他的身影。
我依稀记得儿时在这小院子里玩闹学习的场景:那时天真欢快,逍遥自得,背背书,听完先生的讲义,做完他布置的作业便可以和小伙伴们在这院子里玩耍。
我父亲不允许我在他讲课的时候唤他“爹爹”,只能叫他“先生”。和别的孩子听完课,我就可以到这院子里捉蟋蟀,玩木剑,折纸船,然后将纸船放入曾经满是清水的池子中,有时还和我最后的朋友大壮偷偷翻过院墙,逃出去看庙会,但不久后就被父亲纠回来,被他责罚,用长长的戒尺打我手心……
每次他打我的手心,我都会哭着放声求饶:“不敢了,爹……先生……我再也不敢了……”
我回忆着那些和清心园,和父亲有关的往事,突然鼻子有些酸酸的。
这时,透过院墙上的花窗,我突然看见一个头上戴着瓜皮帽,脸上挂着老花镜,身上穿着黑色马褂的老人,步履蹒跚地从东厢房的一道小门里走了出来,我努力地回忆着,居然想起来那里是厨房。
那老人面色苍白,头发已经全白,白色的胡须长长的,脸上是一道又一道深深地沟壑,满是岁月刻下的痕迹。
他干瘦的双手里端着一个铜盆,铜盆里装着满满的水,盆里的水泛着一圈又一圈圈水花,一些水从水盆边缘洒了出来,原来是那双端着水盆的手一直在止不住地颤抖。
虽然已经十多年过去了,但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就是我的父亲。
见到这一场景,见到他已经变得如此苍老,我忍不住哭了出来,但怕他看见,就赶忙用双手捂住自己口鼻,轻声地抽噎着。
他眼睛不好,兴许是为了弥补视力的不足,他耳朵格外灵敏,他似乎是听见了动静,警觉地用他那早已混浊的双眼望向窗外,望着躲在窗外的我。
“谁啊?”他嗓子里发出了两个嘶哑的音节。
我缓缓推开门走进去,面向他,扑通一下跪在院子里。
我哭着喊:“爹……孩儿不孝,我回来了……”
我重重地将头磕在院子里坚硬的青石板上,长跪不起。
那盆水从从他手中滑落,铜盆“咚”地一声摔在地上,他的脚边洒了一地水花。
他那双干瘦的手就那么无措地悬在空中,嘴巴张得老大,我听见他的哭声,抬起头来看他,发现他早已老泪纵横。
十三年前,离家出走
“兔崽子,你还有脸回来,这么多年,你都去哪儿了,一个信也没有,我已经当你死掉了。”父亲一字一顿,说话有些不利索,但我听得清晰,每个字都砸在我心里,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
“爹,国难当头,我……”
“国难?没有家,哪儿来的国,你为了国,就舍得抛下这个家吗?”父亲坐在堂屋里坐着,依旧对着在厨房里生火烧饭的我喋喋不休。
刚才久别重逢,我们父子抱在一起哭了好一会儿,我怕他太激动,便赶紧扶着他到堂屋里坐着,然后亲自给他弄来了一个火盆。天凉了,我让他烤着火,如果他有不满和愤怒都让他一一向我抱怨,我也绝不还口。我也和他讲述着十几年来我那坎坷的经历,好一阵子后,两个人才终于平静了下来。
晚饭时间到了,我到厨房里下厨做饭。
我在厨房里做饭,此时正蹲在灶台旁,往炉子里慢慢加柴火,灶台上的锅里煮着白饭,白色的蒸汽和烟火弥漫在整个厨房里面,熏得我直流眼泪。
这么多年来我没做过多少饭,但回到家来,自然也不忍让年迈的父亲来为我做饭。我从我的背囊里翻出几个罐头,部队发的,稀罕玩意,正好今晚可以热热,可以当道菜,也让父亲尝尝鲜。
“爹,您说的对。但是,话说回来,没有国,哪来的家呀?当年新四军到咱这来驻扎,您也说这部队不错,给咱打日本鬼子的部队就是好部队,但就是缺人……你知道吗,咱们村的大壮都参军了,他也劝我参军,我不愿意留在这里跟你一样当一辈子教书匠。再说男儿有志,我想投身报国,做父亲的,您不得支持吗?”
“混账东西!我有说过不支持吗?当年你就瞒着我,跟着部队就跑了!”
“您别生气,这不是怕您把我给绑了吗?当初我就是想去逛个庙会您不许,又怕我溜出去,您可是生生把我给绑在了柴房里。参军可不是逛庙会,只要您不许,我是死都去不了……现在孩儿这不是回来了吗,您放心,这回我哪儿也不去了,往后啊要去哪儿我都带着您。”
“你离家已经十三年了!你这个不孝子……”
“爹,是孩儿不孝,我一定会好好补偿的,接下来的日子我养着您,您就颐养天年,享清福吧。”
我继续说:“爹,您知道吗,这十三年来发生了太多事情,日本人投降了,老蒋叛变革命,我们把他打到了台湾,现在解放了,新四军都改名儿叫解放军了。我在部队九死一生,落下一身伤病,您都差点见不到我了……战争结束,孩儿功成身退,我就退役回来找您了。”
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大清亡了……改朝换代了……”
“爹,我们不是改朝换代了,新中国成立了,我们是走进一个新时代了,往后的社会,是一个不同于以往朝代的新社会。”
父亲没有在说什么,只是坐在那里,盯着院外缓缓下山的太阳,眼神空洞无神,像落日一样落寞。天色渐渐黑了,最后一缕阳光照在父亲的头顶,父亲用手去探,触摸着那最后的一缕阳光,不久后,就连那最后一缕阳光都消失了。天色更加昏暗了,白色的天穹上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天边也有了几颗零散的星星。
过了一会儿,晚饭做好了,我点起煤油灯,端着饭菜来到中堂,把饭菜放在桌上,给父亲盛饭,夹菜。
菜不多,要是不算上我的罐头肉,这一桌子三道菜没一个是荤菜。
父亲日子过得拮据,家里头没有一点肉,连菜都是村里好心人送的,我想想我不在的时候,父亲一个人都是怎么过得啊!想着想着,我竟又流下泪来。
旧朝父子,遗憾新朝
我的父亲是个私塾先生,他出生的时候还是清朝,一八几几年,他小的时候科举制度都还没废除呢。
原本他也是要和当时的大多数读书人一样考秀才,通过科举考试入仕做官,了却我那爷爷没完成的入仕梦想的。
但造化弄人。
我爷爷让父亲从小读私塾,父亲少年的时候,爷爷又把他到乡里的书院继续深造。爷爷从小对父亲要求极其严苛,让父亲儿时受了不少苦,但为了能够成为人中龙凤,父亲都一一忍了过来。父亲终于长大了,可以参加科举了,眼看第一次的乡试的时间快要到了,父亲踌躇满志,胸有成竹,这时却突然传来科举制度被废除的消息。
我爷爷也是私塾先生,读书人,他年轻的时侯多渴望通过科考入仕做官,光宗耀祖,但考了一辈子试都没考上,终于年纪大了,考不动了,只好回家办起了私塾,寄希望于自己的儿子,希望我的父亲能够代替他,考个功名慰藉他一下。
听到科举被废的消息后,爷爷是痛心疾首,难以平复自己内心的哀怨。大清政局动荡,民不聊生,他可能预感到了大清风雨飘摇江山不保,便愈发愤愤不平郁闷不已,不久后竟和整个大清王朝一样,一病不起了,后来闹革命,大清王朝硬是被革命党给推翻了,我爷爷也跟着大清王朝一起归西了。
我父亲呢,从小到大,白白学了那么多四书五经、国学经典,虽满腹经纶,却不知可以在何处施展。新政府不需要他这样的前朝“人才”,他自然也无法从政,虽然肚子里笔墨多学问大,但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为了谋个生计,照顾家中的奶奶,父亲只好回家重操旧业,和爷爷一样,办起了私塾,教村子里和周围邻里八乡的小孩子们读书认字,靠学生交的那点微薄的学费过日子。
他教学生们的教材,仍是他从小所熟知的四书五经,什么《论语》《大学》《中庸》,什么《诗》《书》《礼》《易》《春秋》……还有一些少儿启蒙的读物,像《三字经》、《千字文》、《增广贤文》之类的。虽然它是个私塾先生,但仅是教小孩读书认字,小孩子稍稍长大了,识了字以后就离开了,也没人愿意深入学习那些经典,对于这个时代,那些经典倒像父亲这样的人一样,越来越没有用处了。
做了私塾先生几年后,奶奶也走了。
奶奶走之前,通过媒人向邻村一户人家提了亲,那户人家闺女年纪大了,身体也不是太好,相了好几次亲都嫁不出去,这时父亲送上门来了,那户人家就像甩开包袱一样,赶紧干净利索地把女儿给嫁了出去。
父母成亲时,我奶奶已经下葬了两个多月,我爷爷奶奶都没能等到我父亲成亲的这一天。
我的父亲私塾先生
我出生的时候,我母亲难产死掉了。
我这一辈子都不知道我妈长啥样。
父亲也一辈子没有再娶二房。
他这一生,就只和学生们打交道了,还有他那满屋子的经典。
西厢房是他的书房,里面摆着四五个书架,书架上全是他毕生收集来的各种书籍。
那些书大多都是我读不懂的旧书,里面全是文言文,随便翻出一本书,都是些《道德经》《周易》《鬼谷子》《山海经》《汉书》《史记》之类的书目,还有《三国演义》《红楼梦》《聊斋志异》这样的古典小说。对我来说,那些书倒几乎没有什么用处了,但父亲对那些书籍却分外珍惜,一直叫我好生看管。
父亲虽然老了,但到现在还是有几个学生愿意跟着他读书认字的。
他的几个学生都是这个村子里的,虽然我们乡里已经盖了很多学校,但离我们村最近的学校离这儿还有好几十里远。有些人家不愿意把孩子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学习,但又希望孩子能够尽早读书认字,所以就把他们的孩子送到了我父亲这里,叫我父亲这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教孩子们读书认字。
我父亲很乐意,收了一些娃娃当学生。
每天,我父亲就教几个孩子读书写字,我则到后院或地里种些庄稼干起了农活,人总要吃饭的不是,到了农村来,不种点粮食怎么过日子呢?
每当我农忙完回来的时候,我就常常能听到院子里书声朗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文,多见多闻……”
那几个学生娃,在父亲的教导下忘情地朗读着。
傍晚的时候,我扛着锄头进了院门,那几个坐在院子里读书的孩子注意到了我,但没有停止他们的读书声。苍老的父亲坐在堂屋门口的凳子上,面色严肃,手里一直握着那让我从小就十分害怕的戒尺,面前摆着一张从东厢房里搬出来的书桌,桌上放着父亲的纸笔墨砚和古朴的书本。
如果有小孩子分心,父亲就走过去,用戒尺轻轻拍打他的背或手心,用极为儒雅的话去教训他。
那一幕,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
我小时候可没少被他用戒尺打过,有时我不听话,他甚至会用扫把打我,用脚踢我,因为我会背着他跑出去玩。他怕我在外面闯祸,他甚至会把我给绑着。他对我的待遇,向来是学生当中最为苛刻的,他可没少让我吃苦头,所以我才那么不喜欢读书,以至于我十六岁的时候偷偷跑去参军了。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是他常说的一句话,但我见他这辈子吃了这么多苦,也不见得他成了人上人,转眼头发都全白了,步入了花甲之年,他依旧是那个一穷二白的教书匠。
学生们都走了以后,我就给父亲做饭,然后和他一起吃饭,这个过程每每都很平淡,我和他交谈也不多。
父亲吃完饭就开始走进他的书房,一个人在里面,点着煤油灯,看书写字。
也不知道那些无聊的古文他是怎么看的下去的,我时常在屋外听到他忘情的吟诵声,什么之乎者也呜呼哀哉的,我也听不懂,那一瞬间父亲好像变了一个人,只觉得父亲好像就变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古人。有时我往他书房里给他送茶水,见到我了,竟对我说起了古文。
“吾儿,且将茶水放着罢,夜已深,自当就寝……”
我听不太懂,但还是说了:“爹,您也早点休息……”
当我转身要离去的时候,他却叫住了我,意味深长地对我说:“等下……我知道你不爱学这些,但是你可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这些,都是国粹,你知道吗?”说着就将他面前的旧书抬起来给我看。
表面上他对我不喜欢学习这些经典已经释怀,淡漠了,早在十多年前我离家出走就淡漠了,其实他最我希望我懂得他的良苦用心,最希望我能理解他了。他一直希望我继承他的衣钵,不要冷落了这些珍贵的国粹。
他指着手里的旧书说:“《道德经》《老子》《四库全书》,还有很多……这些,都是国粹啊!”
我虽然不喜欢学这些东西,但还是对这些东西心存敬畏的。虽然不知道这些书里写着什么,就只是觉得里面说的道理都很厉害,但太高深,我又不像我父亲,我脑子太简单,不适合鼓捣这些学问,所以只是对这些经典敬而远之。
“爹,新时代了,这些书没多大用处了,我们不需要那些东西了……”
没等我说完,父亲就用手拍了一下书桌,生气地对我吼道:“不需要?怎么可能不需要!”
但过了一会儿又叹了一口气,可能他是认清了现实,对这现实有些失望了。
现在国家已经逐步地取消了私塾,乡村里开始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学校,学校里的教材都是用白话文写的,完全没有了中国古文字的古韵。这些老祖宗留下来的旧书,只怕是没几个能读懂了。
“这些,都是国学,如果现在没有人再学习了,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我们就无法继承,我们会彻底失去我们的历史,失去我们文化中最重要的东西,失去作为中国人宝贵的灵魂……”
那天晚上,父亲给我讲了很多,处处引经据典,话里充满了让我十分敬佩的智慧,我对父亲的事业的看法也正被他慢慢地改变着。
我想我被他的话给打动了,我从小被他熏陶,耳濡目染的,虽然不怎么好学,但如今回想起,终于也觉得也许国学不一定是没有用的。是啊,小时候我学的那些东西,父亲教我的那些东西至今都在影响着我,塑造着我的性格。
“人之初,性本善……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些,都是父亲儿时教我的,直到现在,我有时和别人讲道理,我也会用上这些句子。不时也翻出几句诗,拿来嘴里念念有词,细细地品着那唐宋遗风,心变得很宁静,人也慢慢变得儒雅起来。
父亲留下的,也是古人留下的
在我回来后第二年,父亲就因病去世了。
临走前,他千叮咛万嘱咐地交代我,让我好好保存书房里的书……
我答应了他,细心地打理着他留下来的书籍,抽出时间来学习国学。
学习国学的时间越长,我了解的就越多,得到的也就越多,好像我进入了一个丰富多彩的国度,在我面前的都是五彩缤纷的智慧,好像我成了一个古人,进入了一个古色古香的时空。
那个时空里有孔孟之道,有老庄学问,有琴棋书画,有笔墨纸砚,有才子佳人……
因为我识字,所以后来我在乡里的学校找到了一份国语老师的工作,不久后我就娶了学校里一个女老师,我和她一起教几个班的学生们读书认字。婚后一年,我们就有了孩子。
后来扫盲运动开始了,我成了扫盲班的老师,从小孩到大人,从农民到商人,从军官到士兵……我教了成百上千的人读书认字。
而教材,正是我父亲留下来的四书五经,《三字经》,《诗经》,《增广贤文》……
我教人们读书认字,除了毛主席语录,就教学生们“人之初,性本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我希望人们不要轻易忘记这些东西,我觉得它们有用,不然也不会流传至今。
直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毛主席指示我们要破四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打倒孔家店……
国学遭了灭顶之灾,整个社会上,一大批古籍资料被毁,我们和古人的精神断代几乎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因为家里存放着父亲留下来的一大堆古籍,我遭人检举,被盲目的红卫兵说成是封建制度的拥护者……
于是,我的家被抄了,家里父亲收集来古物被毁得一干二净,什么古玩字画,孔像牌匾,就连喝水用的古风瓷碗茶杯都不能幸免,书房里的那些书也都被焚毁了。
好在风声没那么紧的时候,我在院儿里挖了个大坑,将书房里的一部分书装进了几个大箱子,然后把箱子给埋了。虽然书房里很多书遭了秧,但好歹保留下了一部分。
而我,关牛棚,插队,改造……就那么过了好几年。
那段时光不光是我的不幸,也是万千知识分子的不幸,是文化的不幸,更是整个国家的不幸。
虽然那会儿整个社会都在排斥这些东西,但我还是时常悄悄地教我的孩子和学生悄悄地背诗背词,给他们讲古典故事,说古典知识,好像我变成了我父亲,时常爱把那些之乎者也呜呼哀哉挂在嘴边……
1977年,文化大革命终于结束,风声渐宽,百废待兴,我将院子里的几个大箱子挖了出来。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它们都被埋在黑暗的地下,现在终于可以重见光明,而我也相信它们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它们会在孕育它们的这片土地上再次发芽。
父亲常说:人生的一切迷惘和痛苦,大多能在古人留下的东西里找到解答。与古人的智慧交流,足以滤去心底浮躁,让身心沉静下来,获得前行的力量支持,庄重自己的生命。
而我终于懂得,父亲穷极一生研究的东西是国学,而国学是古圣先贤千百年来的智慧结晶。掌握看似无用的国学,可以提高个人修为,增强我们对于生命的感悟,更好地认知自己,并且不断地提升自己。如此,就能变得更加幸福。
生活是草蛇灰线,国学也是。它存在于你的每一寸血管中,留下永远清晰的印记,在你走过的每个地方都无法抹去。
我们是中国人,理当肩负起弘扬国学之宗的从古至今,虽然人都在变,但对理想的追求、对家乡的思念、对美好的盼望,始终如一。
只要国学还在,我们与古人的精神链接就不会断裂。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父亲,一个普通的教书匠,一个毫无建树的私塾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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