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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尾声
“星初,最近我的心脏犯了几次病,去医院查了,情况不好,我必须得早做准备。
澳门的又一次不期而遇,我本想和你一晤,但推测你的想法,我没有去找你。其实,你我之间,早已不必刻意再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了。假如我能再拖延些时日,我可能会联系你,你也不必关闭所有的消息,我相信,我能做到的,你也能做到,甚至会比我做得更好。
我所写的文字,弟子们会帮我整理,惟此几本日记,我把它留给你,算是一生的交付吧。
世人罕有不抗拒和害怕死亡者,可人们抗拒和害怕的,可能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对死后的状态的不确定。佛教认为,死是生命的一部分,是一个开始与结束的节点,所以我们把它称之为‘往生’。对于我来说,‘往生’尤其是一个动人的词汇,它几乎是我这一世的所有追求。
可我仍然无法从容面对死亡。我去后,你将独自飘零于世间,一念及此,摧心剖肝,如能一丝自主,你我之约定,我选择迟到,绝不抢先。
所以,还要对你说一些多余的话。
母亲去世时我痛不欲生,我问自己,这是为什么?我想了很久,我们说是对死者的怀念,说是怀念那份感情,其实除了怀念,我们更难过的恐怕是自己失去依赖,因为越是亲密的感情,我们对它的依赖度越高。冷静地说,我们悲伤着亲人的死亡,所悲的不是亲人的离世,而是害怕失去一份确定感情之后的孤独。佛陀教给我们的,恰恰是不假攀援、摆脱对身外一切依赖,让自己的内心强大起来。一方面,要明白因缘所生法本质是空,另一方面,又要自我修行。
一世为人,从自己的哭声开始在别人的哭声中结束,生命从来都吝啬它的欢颜。想出离这一苦海,唯一的途径是洞见佛性,而佛性即自性,虽然它无法用概念去定义,也不能用理性去推理,却安住于我们每个人的心中,向外乞求徒劳无功。所以,人生是一场自性自见的修行。
这场修行,我此生未完成。人们称我为法师,我算什么法师呢,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又怎么可能?
星初,我去后,不要太过悲痛,否则余生便成了浪费,什么自性自见都成了妄想,我为你不值,会骂你的,何况我们还有来世之约。
来世,我选择执迷不悟。没有第二个选择,你是佛的赐予,点亮了我灰色的生命,给我温暖、给我力量、给我感动和痛苦,修补我灵魂、救赎我恶业,而你是一个把爱情当做信仰的人,惟有真情能酬真情,就像惟有信仰能酬信仰。
记得你来赴约的时候,带上我的砗磲持珠,不为别的,只为下一世的茫茫人海,我能认出你。
星初,翻开的日记上面,有只小虫爬来爬去,窗外的晓月残星美得惊天动地,此刻最适合一声叹息,可我已经没有了力气。
恋恋红尘,于心不忍。”
明澈的日记到此为止。
成星初伫立在窗前,让自己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注目处,晴空万里,海面上波涛隐隐,一朵朵浪花拍向海岸,绽放,毫无保留,归海,无声无息,一漾一漾的,周而复始,世界还是一幕彻天彻地的湛蓝。
海风仍然执拗地让他的日记哗哗作响,一群海鸥在窗前鸣叫盘旋,那是他从另一个世界向她传递的声音——我说的话,你可懂得?
2017年冬天,成星初和应璇相约一起回清州。
两人先到了停云寺。停云寺香火依然鼎盛,那棵百年古槐依旧茂盛,只是,明澈离开后,方丈已经换了两任。总有些东西变得很快,还有些东西似乎从未改变。
在方丈院,成星初再次看到了明澈亲植的那棵菩提树。菩提树本是热带树种,广西的气候并不适宜它们的生长,但它却树干盈尺,庞大的树冠一片蓬勃。她想起他说过的话“一棵树,从来都不恐惧、脆弱和彷徨”,树若有知,它一定知道,他曾用心血为它灌溉。
能定已经从佛学院毕业,在寺里担任知客,他说:“以前结夏的时候,师父曾在树下给我们讲过实用英语。”
成星初深情凝视那口古井,那里有明澈的微笑,定格于天地之间。
她擦去无声流下的泪水,从井里打了一桶水,拿起水勺,让井水再一次滋润菩提树裸露的树根。
能定和应璇静默着。
成星初和应璇她俩还探望了翟伯母。
翟伯母75岁了,脸上的风霜和严峻已经淡去,眉梢的皱纹里更多的是应有的慈祥。她说:“明澈方丈在这里的时候,我也想和他好好说说话,可是,我开不了头……我怕对不住彬彬。现在想想真是糊涂,好像恨才是对的,原谅是错的,就这么折磨了他一辈子,我又得到了什么呢?真是罪过……”
慧安在一旁念了一声佛。
“且破心头一点痴,十方何处不加持”,翟伯母的人生何尝不是一场修行呢?明澈的负罪修行没有白费,她终于从怨恨的牢笼里挣脱了出来,放过了明澈,也放过了自己。可惜,明澈没有等到这一天……
没有人告诉她陈鹏是那个事件的告密者,在她心里,陈鹏永远是善良无私的好孩子,是他的恩人。
那个事件早已尘封,两代人的恩怨在岁月里消解,既温暖里又凄凉。
回到清州,成星初把那个空荡荡的家打扫了一遍,家里焕然一新,她买了春联和汤圆,度过了18年的春节。
她决定住下来——离开澳门后,她接了网站的一个任务,写了一系列的城市文化散文《初说老城》,从北京到海德堡、都柏林再到巴塞罗那,一路写,一路换居住地。她和编辑商量好了,这一次她要写一写清州。虽然清州已经变得她几乎不认识了,但老城区里偶然的一扇门,一个乡音,还是能突然地触动她,让她知道,虽然世上有万水千山,最动人的风景还在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
春寒料峭,她和应璇在嘉阳广场上走着,彼此嘲笑着对方的身材和白发。英语角早已荡然无存,它所在的位置现在是一家烘焙店,烘焙店里散发着提拉米苏的味道。
当年零星的樱花树已经被开辟成了一条樱花大道,此时樱花正倾尽全力地开着,拿着手机拍照的游人一片欢声笑语,也有某个少年踏着漫天樱花雪奔向某个姑娘,但年轻人的爱情与她俩的爱情看上去完全不同。
应璇要去广场旁边的购物中心买点东西,成星初在和顾天晓初识的樱花树下徘徊——那棵樱花树的树干上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清州市保护古树和它的编号。
她看老了这棵树、这棵树也看老了她,不老的是顾天晓骑车转身处的那个回眸。她循着他记忆中的目光看向远方,远方在云之巅、日之起,远方在太初之前,无穷之穷。
明澈,我有约必赴。
听见应璇在叫她,她回过头——应璇站在她身后,眼睛却越过她的身影定在前方。
那条樱花大道的尽头站着陈鹏,一身风尘,一脸沧桑......
樱花树又将见证一个故事,成星初默默祝福他们。
成星初在《初说古城·清州》的题记里写道:
这个江南古城的故事,很多也很长,多得像屋后长着苔藓的青石砖,数都数不过来;长得像老奶奶煮过的蚕茧,一支丝接一支丝得连着,连起一个又一个轮回。在一个又一个轮回里,古城古而且新,新而不离古。
本书动笔之前,我去过嘉阳湖畔的樱花大道,那里的樱花开也倏忽谢也倏忽,曾让我失魂落魄、不忍驻足。可经过许多人事之后,再见樱花,却发现花开有信,年年不负春时,之前的多愁善感真是杞人之忧。我忍不住为之歌咏,愿这座古城、愿世间一切有情,都能动静自然,生生不息,不舍昼夜。
“湖名嘉阳湖,浩淼北山下。
其水湛如碧,其岸有蒹葭。
蒹葭尚苍苍,对坳开樱花。
万朵当风花瓣雨,无边绯色玉笼纱。
夹道殷殷舒广袖,依人袅袅怯娇娃。
花境梦境曾无两,暗香寒香动天涯。
盛极忽觉意转哀,为问花了何处家?
凄蕊藏心情欲诉,冷露如啼垂枝桠。
东瀛谓此花,语之曰生命,
花开花落一何倏,粉白粉红总无辜。
坊间又谓此花落,落掌即可得幸福。
纷纷游人高举手,欢语将倾花下树。
花下游人知不知,樱花不是久长物?
任是花开称绝色,不过秾艳归泥土。
此花哪堪久沾染?此情可比因缘夙。
拂尽一身花复花,独立西风惆怅处:
忽悟东君本多情,古城花事岂辜负?
花了当时疑春尽,无妨明年花成簇。
来日往昔皆有据,曷不委心朝与暮?
花落湖心湖不语,我亦振衣走我路,
湖水依旧绿如蓝,白云一抹无缠缚。”
成星初在键盘上轻轻地敲下了一个句号。
(全文完)
网友评论
在佛文化的背景下发生的种种故事,让人唏嘘不已,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