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倾盆。
曲梅跟梁毅订婚的消息,迅速席卷了校园。邹斌的心里,雷神像得了狂犬病,雨一直没停过。
他恨音乐,恨艺术和美——如果他的恨意可以阻止梦想的实现——那就去恨意大利,恨罗马——承载她的未来与梦想的城市。他希望这份恨意可以让那里常年下雨,永远泥泞,可以让穿着精致的小偷和打扮破烂的骗子明目张胆,可以让给孩子喂奶的鸨母和收容不完的精神病人大摇大摆走上街头。他希望那座城市只是一座被音乐缭绕着的废墟,在他的有生之年沉入海底,成为另一个淹没的亚特兰蒂斯。
男生宿舍楼下,花坛里摆着两排纸箱,几个男生穿着雨衣,用最快的速度正在搬运更多的东西——军用被、篮球和舞蹈室的垫子。所有能阻挡下落趋势的东西都已经运来了。四位老师打伞站在附近,其中一个正打电话,另一个手指着纸箱安排学生摆放,时不时向楼顶瞭望。泡桐树下站着不少看热闹的人,对面的球场上是几对打伞的情侣。
楼顶平台已经有很多积水,没过了脚踝。他立在平台边缘,不时向下眺望。天空被厚厚的云层遮蔽,就像他心中的景象,暗淡无光。他不时地站在平台边缘的矮台上徘徊。
回忆,就像洋流般裹挟、冲刷着邹斌。
因为轻玉,他的无能为力,他必须的坐视不管,让他对人生再次产生不可磨灭的轻视。但和那次不同,这一次,情绪是一层薄雾般的,挥手即散,可又像他的影子,一直跟随在身侧。
“邹斌!你想开点!跟我们回去吧!”一个急迫的声音,穿过雨滴扩散开去。他已经喊了很多次,进入邹斌耳中的,不过是几句毫无意义的呢喃。他们的脚边倒着几个啤酒瓶,本是来浇愁的。
“我不回去!哥们我得好好想想,想明白了,我自己就走,想不明白,今天我就交代这了。哥几个!回吧!”邹斌也大声嚷道。
“你回去慢慢的想,别跟那儿啊!”另一个人说道。
“你说的容易,我还能回去吗?你看看下边那些人,都是看我热闹的,我不回去!”邹斌甩甩膀子,身体一晃,差点掉下去。他向下看,惊出一身冷汗。
“×,拿箱子接我。”他想,“我他妈想死,还能让你们给拦住!”
他对着楼下的人大叫:“哎,你们在那多难受,上来吹吹风,很凉快!”
身后同宿舍的男生又苦口婆心的说:“邹斌,你到底怎么才能下来啊,这么大的雨,你要是掉下去,不就白活了吗,你父母就你一个儿子。”
“嘿,你说的好听!你有能耐去把她给我叫来,我问问她。”说着,邹斌转身朝向楼下,一边摇头一边大叫道:“你给我出来!梁逸他妈的是谁啊?你给我说明白!我就不如他吗?我就连条狗都不如吗?你能带着狗出国,就不能带着我这么大个人?你不出来我就跳下去啦!”他拉长声音向外一耸身,看见楼下有人不自觉地向后退。
“谁梁毅?”伞下有个声音问。
“就一男的呗。”女孩回答。
“废话。”
“不是去年就有条幅庆祝么,说他考了什么国际证书。”
“我怎么不知道?”
“除了大美女曲梅,谁能入您老的眼?”
“哪跟哪呀,”男的使劲搂搂身边的女友,“谁能跟你比呀!”
“去去去。”
……
这时,楼顶的薄木门咯吱一声开了,慢悠悠先出来一把大黑雨伞,微胖的老先生抖擞着上来。
“同学!”他拉长音喊,“有个姑娘,她说要跟你说话!你别站在那啦,你先下来!”这是男生宿舍楼的管理员,从高等数学的教研岗位退下来的。他招了几下手,一闪身,把一个矮个子打着校庆纪念雨伞的女孩让过前去。
邹斌瞪大双眼,一只脚从边缘上下来,另一只脚还踩在上面,用手稳稳地扶着,像个大猩猩。他大声叫道:“你们退后,让她过来!”
邹斌的三个室友赶紧往后退,到老先生身边,每人一把雨伞打起来。虽然阻挡了新下的雨水,但他们的衣服早就湿透了,不过在那里死撑。邹斌下来,向女孩走了一步,走近时,女孩把伞举高,露出五官立体的脸庞。
“姜唯,怎么是你?”邹斌惊讶的往后退了一步,差点从矮台折身掉下去。
“你站好。”姜唯的声音不大,“这才四层楼,掉下去顶多残废,还不够你丢人的。”她把雨伞伸向邹斌,他不接,她扔下雨伞,头发瞬间就被打湿贴在脸上。姜唯从外衣大口袋里掏出一罐啤酒,一边启拉环一边走到矮台边,一欠脚站了上去。雨水就像应召般突然瓢泼起来,她也不管,就仰头灌起来。邹斌一把拉住姜唯的胳膊。姜唯把空瓶往旁边一放,从另一侧衣袋里又掏出一罐啤酒,眨眼就打开了。
“大姐,你这干啥呀,能不能下来!”姜唯冷冷地望着邹斌,就是不回答,一伸手,半罐啤酒都泼洒在邹斌的头上。
“行了行了,一姑娘,喝酒那么蛮。”邹斌用手一抹脸,说,“还有啥赶紧招呼,完了说事,别耽误我投胎转世!”
姜唯甩两下胳膊,挣不脱,挥手就是一拳,直接把邹斌打倒在地上。
“干什么呀!”邹斌有些着恼。
“她嫌你什么你知道吗?”姜唯的衣服在风雨中拍打身体,发出坚硬的声响,“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嫌梁逸?”
因为瘦,姜唯站在矮台上,风一吹就一晃。
“她要什么,你告诉我!”
“我告诉你?你追了她那么久,你不知道?”
姜唯冷笑。她仿佛像看到了姜楚沅,看到她对男人、对男人头脑中狭窄的责任十分失望的神情。她转向身后,看着楼下的学生,忽然感受到一种扎根在生命边缘的决绝。这生命,不是想不要就不要的么!
她刚一回头,一条手臂拦腰将她瘦削的身体抱住,拼了命似的往回跑。
风雨呼啸,斜着击打平台,飞溅起来像在冒烟。她语气徐缓:“你以为你有多爱她?”
回到这个话题,邹斌忽然就垮下去了。他放下姜唯,又用手抹了一下脸,搜肠刮肚,不知道能拿出什么词语,想不出用来回答的句子,连用什么表情,都不知道。
邹斌一离开平台边,姜唯的任务就完成了。
她冷笑一声,脱下湿透的外衣,向老先生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了。
邹斌的几个室友一阵风似的从她身边跑过,三两下扯住邹斌,呜呜嚷嚷地连说带骂。姜唯的世界瞬间就安静下来。什么生死,什么友谊、爱情,全是空谈。
一场自杀未遂,就这么难堪的收场。
“人这一辈子,修心、修行、修善,最后什么也没有。没有就没有吧,这不就是佛学禅意吗,可是真的得到了空,心里哪来澄明,倒是妄虚。”邹斌望着空荡荡的白房顶,想思念,却不知该思念谁。那年姜唯告诉他的,她那么聪明的人,孑立茕茕,他曾超越她多大的一截。可如今,他们又一样了。警方已经联系过白瑾,可是她来不了,三个孩子围着她嗷嗷待哺。
昏暗的楼道里,忽然飘起劣质香烟的气味,姜唯的耳朵里仿佛又听到那声音:“女人嘛,能有什么用,还不是……”
一种强烈的戏耍感,紧紧的将邹斌缠住。他斜眼看着房间右侧的金属围栏,要不是被青春记忆的情绪中虚假脆弱的糖衣包裹着,他应该表现出多么严重的落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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