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是黄土高原上的主要农作物,农历六月,成片成片的农田泛着金色的光芒,庄稼人常常顶着三伏天毒辣的日头,手中奋力挥舞着镰刀,将六月的金色变成了一个个麦垛子,自此小麦开始耐心等待它最后的归宿——碾场。
农村家家户户都有场,根据居住的密度,或一家一个,或三五家一个,或全村人一个,全村人共有的叫做大官场,场的边缘部位分布着一个个草垛子,远远望去草垛子就像黄土包,连在一起宛如缩小版的黄土高原地貌。人们常常只从草垛子的大小就能判断出每家的收成状况,富汉家的大草垛曾让普通庄稼人羡慕不已。
记得小时候我们两家人共用一个场,场的整体形状类似三角形,三角形底边靠南,从底边的中点分开,往西是高高的山崖,往东则是平缓山屲。三角形西面的腰是与公路相邻,没有什么遮挡,视野比较开阔。三角形东面的腰也是高高的山崖。之所以这么详细的描述场的位置,主要跟扬场的风向有关系,容后再表。
经过冬雪的洗礼,春雨的浸泡,场表面的土层皲裂成不规则的小块,变得像饼干一样松软酥脆,这样的场无法碾粮食,碾的时候粮食就会钻到土里。因此关于碾场,庄稼人着手准备的第一件事就是紧场,用人为的方式让场变得坚实光滑。
每年端午过后的第一场雨便是紧场的最好时机,雨水浸泡过的黄土不但松软,而且可塑性超强,先是套上牛把场耕一遍,边耕边用炮子敲碎胡结(胡结就是土块),再用耢抹平。接下来才是关键,碾场用的神器正式登场,那是一种用石头加工的圆柱形物体,圆柱面上凿着不规则的花纹,以增加表面粗糙度,两端各有一个转轴,装上固定的模具就可以在地上滚动,庄稼人叫它辘杵,学名应该叫石碌碡,是祖祖辈辈智慧的结晶。我觉得辘杵比碌碡更贴切,叫起来有种家乡的味道。从我记事起两家人就共用一个辘杵,后来领居儿子分家后,四家人共用一个辘杵,牛可分,地可分,但辘杵不能分,它在种庄稼行当里的地位可见一斑。
我们接着说紧场,耢抹平的场面经过辘杵碾压,土质慢慢变得紧实,达到了碾场所需的硬度。接下来就是如何让它变得光滑,大人们砍上些树枝用绳子绑在一起,然后拉着来回行走,场面在树枝的反复摩擦下渐渐变得光滑。有时候大人嫌树枝太轻,就让孩子们坐在树枝上以增大摩擦力,那是我最喜欢的游戏。
后来学会了骑自行车,大人就给自行车绑上树枝,几个人骑的不亦乐乎,再后来会骑摩托车了,大人又给摩托车绑上树枝。一直觉得紧场不是农活,而是一种游戏,并且是能得到大人支持的一种游戏,所以根本不在乎花费的力气,孩子卖力玩耍收获快乐的同时,大人们也得到了想要的效果,是那个时候孩子和大人之间少有的双赢节目。
紧好的场就只等着麦子上场。麦子收割后常捆成捆,捆的大小取决于麦子的长短,首先割下一把平均分成两股,然后将麦穗的一头拧在一起平铺在地上,再把割的麦子放在上面打上结捆在一起,捆好的麦捆就像一个个扎着腰带的士兵,所以在老家捆麦子也叫“打腰”或“拧腰”,这绝对是个技术活,我学了好久才掌握要领。
麦子上场是个力气活,离场近的地里的麦子纯靠人背,我能背的麦捆数量随着年龄的增长持续变化着,八捆曾是我的极限,一捆十来斤,八捆也就百斤左右,背着爬沟上坡相当吃力,背过的人都知道一旦起来就不能放下,只能靠着其他物体短暂休息,如果放下了,就很难再背起来,想想庄稼人真是有使不完的力气。
远一点的地就靠架子车拉,架子车是农村常用的运输工具,有两根长长的车檐,装车很讲究,不仅要多更要坚固,装不好容易翻车,让运输的过程充满意外,特别是在陡峭的山路上更是危险重重,常常是前面两个人撑着车檐,后面几个人使劲拽着,只有这样才能抵消重力的作用,在家里撑车檐的一直都是大哥,只有他宽厚的肩膀才能扛起这样的重担。
以前麦子上场后并不急着碾,而是摞成一个大大的麦垛子,一直到入冬后才开始碾场。由于保存时间长,所以摞大麦垛需要更高更熟练的技术,这个时候就该邻居老爷爷出马了。他熟练得将一捆捆麦子按一定的规律码在一起,过程就像孩子搭积木。成型后的麦垛像放大版的蒙古包,底下是圆柱,上面是圆锥,最后再做一顶帽子扣在最顶上,防止雨水进入。
那个时候夏季不碾场的原因很多。有气候因素,也有时间因素,因为夏季雷阵雨多,而碾场用得都是牲口,效率极低,很容易被雨光顾,如果不幸被水泡了,一年的收成也就泡汤了,庄稼人不愿也不敢冒这样的风险。入冬后气候温和,有阳光的日子居多,即便是下雪,也没有雷阵雨那样雷厉风行,庄稼人可以从容应对。再者入冬后也没有其他农活,可以一心一意操持碾场的事情。
入冬后,村里人一起商定日子后,一家一家陆陆续续开始碾场,常常是天刚麻麻亮就行动。大人们悄悄地钻出被窝,以免惊醒还在做着美梦的孩子,孩子睁开眼发现父母不在身边,总会哇哇大哭,很少有听话懂事的,有时候父母只能带在身边,经常冻得鼻涕直流。稍微大点的孩子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早早地被父母撵起来,碾场的时候可以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碾场的第一步是摊场,就是把麦捆均匀铺在场面上,摊场一般从中心开始,一层一层向外延伸,直到达到所需的大小。大人们熟练揭开麦腰,有力的双臂抱起麦捆,然后使劲往两边一撒,麦子就均匀地摊开了。孩子们的任务就是负责向大人身边源源不断地输送麦捆,“这没了!这还要两个!”,这样的指挥声此起彼伏,孩子们脚下移动得更加飞快,生怕哪位大人身边没有了麦捆,冬日黎明的寒冷在热闹的摊场声中被驱散地无影无踪,劳动结束时常常一身汗,那时大人总会说“这几个娃娃攒劲很!”这样的褒奖会让孩子一直保持热情,在下一次摊场中表现的更加卖力。
摊场最后还会有个小插曲,麦垛子放到冬天的时候老鼠已经在里边安了家,拆到最下面时不时有老鼠跑出来,粮食的金贵增加了人们对老鼠的憎恨,所以打老鼠成了大人和孩子共同的快乐。我经常把家里的猫带过来,一直蹲守在旁边,老鼠跑出来就成了猫的阶下囚。老鼠也会在麦垛底下打洞,拆麦垛子时躲在里边,企图逍遥法外,不过我也有办法对付它,提上一桶水灌进洞里,不一会老鼠就会主动爬出来。
摊好的麦场像一个鸡蛋大煎饼,半年的等待并没有消退丰收的色彩,金黄的麦穗依旧散发着三伏天的热气,此时摊场的人都回家歇息了,熬着罐罐茶,吃着胡麻油烙的饼子,心里想着收成,心情无比舒畅。
歇了许久的牲口从圈里牵出来,此时正是膘肥体壮的时候,套上辘杵后慢吞吞地走了起来,场把式一手拽着丈余长的绳子,控制着牛走的路线,胳膊上挽着篮子,随时准备接下牛的粪便,一只手扬着鞭子,伴随着一声声吆喝,碾场正式拉开了序幕。
刚开始麦场很厚,淹没了牛腿,一般先是绕大圈全部压上一遍,然后以中心为基点开始绕小圈,这是碾场最核心的技术,场把式沿着辘杵压过的痕迹,一边放一边收,保证均匀压过每一个地方,辘杵经过的地方麦秆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宛如过年的鞭炮,晒干的麦穗也伴随着酥脆的声音瞬间脱落。如果绕小圈的时候盯不住,有些地方的麦子就碾不下来,造成浪费,有些地方的麦草碾碎了牛不能吃,那个时候麦草是喂牛的主要饲料,碾场不仅要碾人吃的还要碾牛吃的。一圈圈走下来,麦场变得越来越薄,场把式随手抓起一把麦草查看成色,当麦草变得丝滑柔软时就该翻场了。
翻场的时候,场把式休息吃饭,乡亲们大显神威。不管谁家碾场,都循着声就来了,这是庄稼人一辈一辈的传统。只见乡亲们一人扛着一把二杈,全副武装,包裹的严严实实,以此阻挡翻场时扬起的尘土,也叫麦土,沾到身上异常痒。
乡亲们挑起麦草使劲抖着,随着麦草上下翻飞,夹杂在麦草中的麦子也纷纷掉落,形成了一副美丽的画卷。个人觉得翻场是所有农活中最具艺术特点的,每个人戴着草帽,蒙着脸,手上的动作整齐划一,而又保持着整体圆形的队形慢慢移动,在飞扬的麦草和麦土中生出一丝神秘的气息,那是收获时最美的舞蹈。
麦场翻两次就能碾干净,然后就该起场了,柔软的麦草最先被挑出来,很多时候直接搭在旧草垛上,草垛子又大了一圈,光阴又厚了一层。接下来就是起麦衣,一般从场的一侧开始,前面一排人都拿着四杈,后面的人拿着扫帚,四杈轻轻地挑起麦衣,扫帚轻轻掠过,只有娴熟的配合才能避免起到最下层的麦子和麦土。麦衣混着麦芒,再拌上油渣,玉米面等杂粮就是牛长膘的精饲料。
起完麦衣整个收成尽收眼底,经验丰富的庄稼人根据厚度就能判断出大致的收成情况,这个时候大家就会讨论谁家的好,谁家的不好,有时候意见不统一就会打赌,那是庄稼人独有的乐趣,在笑声与争吵中耗尽了一天的时光,剩下的唯有静静等风来。
初冬的阳光温和柔软,风在秋日里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落叶上,此时已经变得绵软无力,刮风的日子也就少了很多,扬场的庄稼人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前面说过我家的场的地形,只有东南风和西北风才可以扬场,需要等待的时间就更长了。
那些日子,大哥常坐在场边,有点风丝就扬起一把麦衣,时时关注着风向,有时候整天都扬不出一袋麦子,不过风来的时候扬场也很快。大哥戴着草帽,手持木掀,迎着风将麦衣和麦子的混合物抛向空中,麦子在重力的作用下直线下落,麦衣则被风吹向了一侧,如此反复几遍,麦子才被分离出来,这一刻,碾场才算的上真正结束。
这是用牛碾场的光景,一天顶多一场,后来有了拖拉机,效率提高很多,一天可以碾两三场。那时候很少有坐车的机会,孩子们唯一坐过得就是家里的架子车,看到拖拉机便兴奋不已,碾场的时候都抢着坐,哪怕是一直转圈圈,心里依旧十万个乐意。
后来家家有了奔奔车,人们再也不愿等到入冬后碾场,麦子上场后当天就碾,再也见不着大大的麦垛。扬场也有风扇辅助,再不用辛苦等风来,早晨还在地里的麦子,晚上已经装进了麦栓子。
传统的碾场就这样被时代潜移默化地改变,现在很多地方已经用上收割机,再很难看见辘杵碾场的情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快乐,新农人无法体会父辈们吆喝着牛碾场的苦,但快乐一定是相通的,因为丰润饱满的麦粒都需要辛勤的汗水浇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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