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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图侵删西边最后一抹霞光被吞掉时,我正从飞机的舷窗里向外望去,已经能看见地面上散落着的灯光了。机身向右翻转掉头,大片聚在一起的橘光突然跳进视线,阒静的蓝像是被某种神秘力量点亮了心脏,我正在进入另一个虚幻的世界。
南方出差培训的这个月,吃饭真是要了我的命。辣的不够辣,咸的不够咸。我肚里攒的那点油水早就刮完了。人虽然还在天上飞,我的胃却已经落到家门口的老字号饭馆里,经典的麻婆豆腐辣爆鸡丁,还有熘肥肠,尤其是肠头,一口下去——Q弹爽滑嘎嘣脆。
“咕噜,咕噜噜,咕噜噜噜……”。天杀了的,飞机着陆的颠簸中,我身体某处正用它自己的形式伸张正义。
的士区,肉龙似的黄色出租车在闷热的空气里缓慢蠕动,我肚里发出的声响已经从小声吟唱到大声抗议,胃部也跟着开始绞痛。该死的,每次极度饥饿时它俩就一起上阵折腾我。
排队上车的乘客像流水线上五颜六色的胶囊,紧凑精准地进入各自的罐子里。终于到我了。我更像一颗药丸,急躁的,不耐烦的,周身散发着黑色气息地冲了进去。
一个个孤独的灯柱被急速甩在身后。远了,身后的黑暗远了。近了,那些热气腾腾的美食近了。
我胃里四处冲撞的胀气感在意念里那盘碰到唇边的美味肥肠时猛然下行,它们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顶开我的肠管,酣畅着,翻滚着。“噗——噗——”这突如其来,却又理所当然的一长串连环屁伴随着温热从我的身体里接二连三地跑了出来。我倏然睁眼,竟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待最后一个“噗”音结束,才确定自己捂错了地方。
我假装若无其事地把车窗摇下来些,眼睛却瞟到后视镜。这一看,我俩的目光果然对上了。我清清喉咙咳几下,把头赶紧低下去,在手机上乱按起来。车里很静,风从窗缝里溜进来,发出唯一的“嗖嗖”哨音。过了好一阵子,我的心跳终于由快到慢渐渐平息下来,身体向座位靠去的同时,一抬头,落在后视镜的眼睛又和司机对上了。娘的,没完没了了?如果不是晚上,我的脸色一定能看出已经发红,这是发怒的前兆了。谁还没放过屁?大惊小怪!我把头转向窗外,过会儿转回来时发现他竟然还在瞄我。哎哟喂,我竟然有些心慌。
虽说马上就进城了,但毕竟单人匹马的。我从司机的侧身估量。他的身体很胖,整个人卡在驾驶室,起码有一百七八十斤的样子,扶在方向盘上的手大得像大沙包,还不时来回伸展一下粗硕的手指。我马上低头看了看自己简直可以称之为羸弱的手指,假想着如果被大沙包使劲攥一下就得咔吧——报销了。再想到也许明天的报纸头条标题会是“昨夜一男子被抢劫后命丧立交桥底”,我的心跟着抖了一下。
汽车驶进收费站,开始减速了。经过几次暗中观察,我笃定这个司机一定不怀好意。好吧,等会就在收费站那里打开门跑出去求救。我的手放在车门拉手上,因为紧张,我的牙齿和手指竟然保持着同一种神秘的节奏开始共振起来。
“你是不是姓唐?”大块头司机把头扭到我这一侧,突然说话了。
我更慌了。他怎么知道我姓唐的?难不成是盯我很久了?不能!我这样看上去没有任何威胁感或是诱惑力的弱鸡,谁会惦记?难不成——劫色?我的喉结跟着咕咚一下,感到眼球也和牙齿一起跳了起来。
“我看着像……唐华,是不是你?”大块头看我不说话,再把头扭过来,一咧嘴,趁着亮光,我看到他脸上有颗痦子,——眼熟欸。这痦子在哪儿见过呢?
“你是?”我把舌尖咬住,两个字从牙缝里挤出去的。
“嗐,知道你就没认出来。我,毛老威啊。”他的大沙包在方向盘上连拍几下,“中学,华风二中。咱俩,校友啊。”
我的大脑里一时间涌进来很多画面,很快,那个毛老威就冲了出来。我把手从门上拿下来,一根手指触电似地朝他点:“哦——哦——哦,想起来了,是你啊!”我干脆把身体从后边探到前边去,顺势照他的肩膀给了一拳,“你吓死我了,还以为遇到抢劫的了。”
真是毛老威啊,我的中学同学。不,更准确地说,是校友。
初二前我俩谁也不认识谁。直到那天不知哪个年级哪个班的女同学在校门口被几个小混混骚扰时,正看热闹的我眼前闪过一团黑影,一个比我略高半头的平头小子挡在了小混混和女孩中间。双方的较量最早开始于僵持的对视中,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对方以人数为优势就把那小子围在了中间。几人很快抱打成一团,书包、帽子,不断被扔到外围。我还在惊觉那挺身而出救美的英雄身手不错时,一个小混混竟然猛然后撤,接着就压到我身上了。他战得正酣,我也看得正热闹,两人四目刚刚相接,二话没说就动起手来了。说实话,那天我也不知道为啥自己就跟着打了起来。直到学校保安和老师把我们从人群里揪出来时,我才感到热乎乎的鼻血顺着下巴往下淌。
这场架,打出了华风二中团结友爱的校友情,更打成了一对豪迈兄弟。往后的初中生活,毛老威和唐华两人在各处行侠仗义,俨然一对正义使者。
“老毛,你咋现在胖成这样了?”我已经换到副驾,歪着头,盯着看他被塞在座位里的一身肉。“刚才在后边,我还想如果你这么大块头的人跟我动手,我是根本没有招架之力的。现在这个角度再看,你站起来都费劲吧?”我的鼻里发出“嗤”的笑音,“你那会儿可是浑身腱子肉。这是咋整的,天蓬元帅掉猪圈里了?”
“嗐,小孩没娘话就长了。”他笑起来,下巴直接贴在前胸上。
“记得你后来不是当兵去了吗?”我追问。
“昂,是啊。那会儿一身的劲儿,使也使不完。我不像你,能学得进去。你知道的啊,书里边全是各种蝌蚪,对我来说就是天书。”他的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痰音。
毛老威,本名毛从军。他老子就是当兵出身。能满地跑时,他就被老子各种严苛训练,美其名曰,要让儿子拥有钢铁般的意志和强健的体魄,做好随时为祖国效力的准备。毛从军学习不好,可是打起架来总是威风凛凛的。他那沙包般的拳头只要一挥,随便把同等身高的人打出去两米远。高中嘛,考不上就算了,反正也不是读书的料。他老子到底有办法,也不知咋个操作,后来竟给他送部队里去了。
“我那会儿还是挺风光的。新兵连里样样考核第一名。”他扶着方向盘的时候很专注地望着前边,嘴角带了抹笑意,“你猜怎么着?”他挤着眼看我一眼,“嘿,运气就是这么好。因为我太优秀了,也要求进步,那年有军校保送名额。就一个!破格给我了!”
“牛啊。”我敲了一下他的大肚皮,“嗵”,熟西瓜的声音,水汽球的手感。“军校好哇。那……现在这又是?”我的手指在他和车头间游移。
“那儿确实是好。吃得好,训练也上档次。哎……”说着,他的手在方向盘上拍了一把,“谁知道,校长儿子也在里边上学呢,有次跟我耍威风,惹急眼了呗,我上去就给了他一拳。”他扭过头来,很丧的表情凝结在脸上,“你说说,这沙包大的拳头有啥用?”他把拳头举起来在我眼前晃晃,再无力地垂下去,“我打瞎了他的一只眼,也算是打断了自己的路。开除了。还蹲了两年班房。”他深深叹了口气,“最麻烦的还在我爸那儿。”
我知道的,毛老威他爸就是一心奔着把他培养进部队准备的,这个从天而降的变化,肯定难办了……
“我爸知道我因为这事儿进去了,竟然第一时间跟我脱离了父子关系。你见过这样的人没?”他晃着头苦笑,“哎,哥们我这辈子啥人都见了。算了,不认我就不认吧。到底是我自己闯下的祸。无所谓了。”
“那,你爸他们现在都还好吧?”我突然感到很抱歉。似乎今天如果他没遇到我的话,就不会面对这段丧气的过往。
“走啦。前年走的。喝酒,硬喝成肝硬化了。”他说得淡淡的,“我妈现在跟我一起住呢。”
我轻轻哦了一声,接下来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车厢的空气里挤满了尴尬的意味。
“出来后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该有多难讨生活。”他依然淡淡的,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正经工作都不要我。得活着啊。我就打零工。哎,难啊。”他又叹口气,“我摆过煎饼摊。你知道吗,城管没收我的摊子时,我拳头已经举起来了。那一拳下去,我能把他的头砸个坑。可是我妈就在旁边哭呢,最后我还是把手放下了。这辈子就是让它把我害惨了……”
此时,车已驶入市区,明暗交织的灯光在他脸上不断交替着,我的心却像被吸入黑洞,窒息感迎面袭来。一口气憋在胸口还没能释放出来,他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到我手脚都不知该放到哪儿的窘迫,“摊儿没了,我就去给人讨债。有一次,欠钱那家的爸爸扑通一下就给我跪下了。他拽着我裤腿说,钱真的还不上,要不就打死他,只要别伤孩子。我当时就想,从小到大,我爸教育我这身力气是要用在敌人身上,咋能欺负老实人?就算是为了吃饱肚子,也不能干这缺了八辈子德的事儿啊。糊涂!所以也不干了。我怕和这些人混在一起,早晚给我又整班房去了。”
我沉默了,看着他放在方向盘上那双手,鼻头突然酸起来。那曾是我多么羡慕的一双手啊,男生嫉妒,女生仰慕。那也是他当年的骄傲,可却成了他后来的羁绊。
“兄弟,马上到地儿了。”他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感觉心里头黏黏糊糊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兄弟,一会儿到我家楼下,咱们吃点,喝几杯。”我说得很认真。
“嗳,不用,心领啦。你看我现在这样,喝水都长肉,还敢吃?三高啊。能多跑点活儿,多活两年,也算是让我妈安心点。”他看着我笑笑,眼神深处却分明站着另外一个人,“再说,就这点破事儿,无论好的坏的,说完也就完了,都过去了。”
说着话就到了我家门口,我又谦让他上楼坐坐,他表示太胖,实在动起来不方便,算是拒绝了我。
“留个电话?以后咱们联系方便。下周有初中同学的聚会,你也来热闹热闹吧?”我弯下腰,举着手机,从车窗这头望着他。
“真不用啦。”他摆摆手,“我现在就这情况,也没啥能帮得上你们的地方。今天能遇着你,聊聊这些事儿,挺舒坦,知足!”他在踩下油门前跟我又用力地摆摆手。汽车后部的两只红眼随着夜风逐渐走远,渐渐融入了远处陆离的光晕里。那是阒寂的墨的夜色,但总有几抹暖色的橘光环绕其间,像是生命在跳动。
假若再来一次,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我嘴里嚼着心心念念的肥肠,看着窗外的漫天星辰,脑海里不断闪现出毛老威学生时代的笑容。
可是,明明不会有假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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