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桃李谢完,春雨绵绵的四月,滋润得那些野草疯狂生长,仿佛一夜之间就又重新占据了整个大地。
芳林坐在小板凳上一边择着菜一边抬眼望着天边的晚霞,春天的霞比夏天要柔和许多,多了份平静,却少了几分热烈。
邻家锅里的菜已熟了七八分,翻炒时铁锅与铁铲的碰撞声便是傍晚最美的音乐,菜肴被铁锅煎烤的香味弥漫了整个空气。
黄狗在门口吠了几声,芳林起身去瞧的时候,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双脚也麻得差点没倒下去,右手下意识的扶了扶肚子。
“叫什么叫!连自己的主人都不认得了,你还配做只狗吗?忘了当年是谁把你捡回来的了,你个没良心的东西!”青林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气呼呼的朝大黄踢去,大黄往门边一闪,朝街上逃窜而去。
“我看一只狗都比你有良心的多,至少还知道看家护院,你一天到晚除了出去闯祸,还知道做什么,是偷来的还是捡来的?我看大黄心里清楚的很,要不怎么一直都不待见你。”芳林说完,拿着盆去池边打水。
“是!是!是!我没你能耐,我不过是偷回来一只狗,你呢!偷回来一肚子,一个还没长成连爹都不知道是谁的娃娃。”青林看到芳林气到发青的脸心里暗暗有些得意。
“以后要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话,你也不要回来吃饭了!”芳林大吼着,将一盆刚打上来的水朝他泼去,青林见状急忙闪躲,朝里屋跑去。剩芳林一人站在院中,紧拽着盆子的右手不自主的颤抖着。
(二)
饭一熟,芳林就盛了饭菜要给还在街边杂货店里操持生意的母亲送去。
刚一到店,正好有几个人在里面买东西。见芳林进来热情的和她打招呼,转过头对柜台上清理货物的芳林母亲说:“你家芳林这肚子怕是有五六个月了吧!怎么一直不见你女婿过来啊?”
“他啊!工作忙!一时抽不开身,得赚钱养家不是,这孩子一落地要的是钱。”
芳林把碗摆在柜台时,刚好看到母亲笑得有些僵硬的脸,她放下碗默不作声的去后面清理货物。
“那是!那是!还是赚钱要紧,这年头哪哪都离不开钱啊!”几个女人说完就笑着出了店门。
母亲回头看了眼芳林,无奈的叹了口气,芳林不敢抬头看她,只顾分拣地上的货品,头便埋得更低了。
“你那不争气的弟弟呢?回来没有?”
“在家里呢!”芳林弱弱的答道。
这时手机响了一声,她点开微信只见信息写着:我回来了!方便的话来塔边的小屋一叙,我在那里等你。
“妈!我出去一下!”芳林看着母亲,可是她却像没听到一样,面色铁青的吃着饭,一口一口,用力的嚼着,嚼得牙咯咯作响。
芳林没有再说什么,慢慢的走出了店门,沿着河堤往小塔走去。
爬上塔时她已经气喘吁吁,于是坐在塔边的石凳上休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她不经意瞥见了石凳旁那个大石头上的字,歪歪扭扭的刻着:
时光不老,我们不散!
芳林、慧因
看着看着,那几个字突然灼得她眼睛滚烫,心上便莫名的一阵疼痛。
这时天色暗了下来,所有的景物都开始朦胧,所有的颜色都变得黯淡,小塔旁边的小屋亮起了灯。
她慢慢朝小屋走去,门是开着的,屋子的四面墙壁贴满了照片。小屋空间很小,里面只有一张矮桌和两把破椅子,一个熟悉的男人正好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
他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芳林,细细的打量着她。
“快进来吧!外面风大。”
芳林迈进小屋,好奇的看着墙壁上的照片,有长城、有石窟、有沙漠、有大海……
“芳林!我们有十年未见了吧?”
“不!确切的说是八年。”
“八年?”
“是!八年!八年前的暑假我在市里一家饭店打暑假工,你刚好和一群有名的混混在楼下吃饭。那时的你满脸书生气,和那群人还真是有些格格不入,那个当时喝醉倒在你怀里的姑娘呢?她的眉眼……”芳林一时如鲠在喉,后面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那时年轻不懂事,过了两年混账日子。好在后来明白了,也放下了。这次回来,听说了一些你的事情,这个孩子他……”
“听说了什么?她们都用怎样污秽的话来说我?”芳林有些激动的质问道。
“你别误会!我不是为了好奇心来你这打探什么,你也知道镇子只有这么小,一点小事都能成为他们饭后的谈资,尤其是那些爱嚼舌根的老娘们!孩子的父亲是真的不肯认?有没有试着再和他说说?”
“说?从我发信息告诉他怀孕起,电话就再也没打通过,他要成心躲,我也没打算去找。”芳林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苦笑着说。
“要是这样,我来做孩子的‘父亲’吧!随时都能给你一个体面的婚礼,让那些流言自动散去。”
芳林笑笑不语,打开朝向河边的那扇门,门外是一条木制的走廊,她踏得木地板咯吱作响。夜里的河风吹在身上有些凉,可是她却不觉得冷。
河浪拍打着礁岩,一声一声好像有它自己的节奏,可是芳林的心里却乱做一团。
吹了许久的风,脑子好像清醒了,转头回了小屋。
“锦严!你老家的那片李园今年花开得怎么样?十年了!那些树应该都长很大了吧!开花的时候一定很美!”
他刚打算起身关那扇河风呼啸的门,身子却好像被什么压了下去,重重的跌坐在椅子上。
(三)
芳林仔细瞧着墙上的照片,一张一张,里面的人,里面的景,她都细细看着。
“这些年你去过很多地方啊!这海真美!海是真的漂亮啊!蓝!蓝得那样深邃,又那样迷人。好像能包容所有,倾刻间也能毁掉所有美好。”芳林触摸着每一张照片,那些景有她熟悉的,也有她陌生的。
“是啊!把大半个中国都走了一遍。”
“你脸上的那个疤也是在途中留下的吗?”
“这个疤……就是几个月前和几名驴友去登雪山时受的伤,当时正好遇上了雪崩,我和其他几个驴友只是受了伤,有一个同行的人却被大雪掩埋,再也没出来。”
“生命竟如此脆弱,多么美好的人,一夕之间就已不复存在。”芳林的手在照片上停了下来,心里突然很难过。
“两年前,我来过这个屋子,那时这里面都还是慧因的旧物。那条米色的围巾是她熬了一个通宵为你织的,那本日记本里记满了你们的点点滴滴,还有那个用竹子做的小屋是她16岁生日时你送她的礼物……”芳林一件一件的细数着,好像那些物品就在眼前似的,数完又接着说:“很多时候我还挺羡慕慧因的,她那么美,可以长长久久的在一个人的心里那样美下去。所有的一切都在最美的时候戛然而止,不用去品味物是人非,不用去体会这世间的悲愁无奈。”
“是!她是很美,一直都那么美!”锦严双手抱着头,双肘抵在膝盖上,眉眼痛苦的拧作一团。
芳林慢慢的在屋子里踱着,又开始欣赏起墙上的照片。突然,一张雪山为背景的照片映入眼帘,她出神的看着,好像整个人都要跌进照片里。
“这张照片是你遇到雪崩那次拍的?”她激动的扯下照片把它摆在锦严的面前。
“是啊!怎么了?”他看着芳林激动的样子奇怪的问。
“那这些照片上的人都还活着吗?”芳林此刻瞪大了眼睛看着锦严。
“有……有一个已经去世了。”
“哪一个?你指给我看。”芳林厉声道。
锦严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手微微颤抖的指向照片中从左而起的第三个人。那是一个阳光开朗的青年,总是一副放荡不羁的样子,他听同行的几人一直叫他阿海。
此刻芳林跌坐在地上,一副极其痛苦而惊恐的表情,身体不停地发颤。
“芳林!你怎么啦?冷吗?不舒服吗?”锦严关切的问着,起身去关门。
回来看到芳林已经泪流满面,手里紧紧的拽着那张照片。他不知如何劝慰,一时间手足无措,只呆呆站在那里傻傻看着。
谁知芳林竟那样坐在地上哭了一晚,任锦严怎么劝都一动不动,问她也一句话都不说。
天快亮的时候,芳林终于开口说话了。
“你们遇上雪崩的那天是不是12月3日?”她问道。
“是!”
芳林的身体像没了支撑差点倒在地上,还好锦严及时扶住。
“他……不会……就是孩子的父亲吧?”锦严有些难以置信的问。
“他有留下什么东西吗?”
“没有!我们是在客栈遇到的,正好都要进山,所以结伴一块去,刚进山半天就遇上了雪崩,什么都被掩埋了,连个尸体都没找到。”
芳林听完,看着照片不停地抽泣,身体也不住地颤抖着。
过了许久,清晨的阳光开始照进屋子。
芳林这时起身推开门,正看到对岸满山的红杜鹃,几只白鹭从眼前飞过,山下的河水缓缓的流淌。
“锦严!当年你家门前的那片李园是慧因亲手种的。”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她说她最喜欢李花,希望那些花替他留在你身边,看你娶妻生子,看你白发苍苍!偶尔抬头看看屋头的李树,或许还能想起她。”
芳林说完,朝来时的门口走去,走到门边,回头对锦严说:“这张照片我带走了。”
立在屋里的锦严点了点头,看着门口的身影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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