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兵故事 | 岁月不知芳草歇 第二章：汇报演出

冬日的洗马林，早晨的太阳还没有升起，指导员就带着宣传队开始跑步了，随着“一二三四”的号子声日益高涨，女兵们开始大汗淋漓。

这天早饭后，珺芳看到窗玻璃上结满了冰凌花，乍一看去，很像海底的“珊瑚”，再细看，有的像小草，有的像蝴蝶，正在争奇斗艳，不知是哪个调皮的女兵，用手做了一对小脚丫，使冰凌花上映出了一个童话世界。

指导员开会时，珺芳就盯着冰凌花，看它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悄悄地变化，美伦绝妙的童话世界渐渐地模糊，范围也逐渐缩小，一双小脚丫也消失了，水珠一滴一滴从玻璃上掉下来，洇到窗台上。

指导员姓赵，总是摆出一张团结紧张严肃却不活泼的脸，好像这样的表情能让他增添几分威望似的。他有着结实的五短身材，一双眼睛闪烁着上下求索的执着，棱角分明的腮帮子刮得青青的，下巴微微上扬，这种下牙在外的”地包天“被当地人叫做“兜齿齿”。

“兜齿齿”指导员最爱开会，这几天大家排练，他只能读读报或者到炊事班转一转，没什么存在感。此时，指导员干咳了两声开始发话了：“有同志说这里太艰苦了，根本不像北京军区，你们认为的北京军区是军区司令部吧？我们驻扎在洗马林，你们要知足了，这里可是历史上有名的古城，洗马林村在唐代就有了，至今已有1200多年啦。明清时期，这里的文化非常发达，据说，当时的热闹不亚于清明上河图的情景，其中玉皇阁最为宝贵。”

他用洞察一切的眼神，转了一下眼珠子接着说道：“当年皇帝朱厚照微服私访，到此察看边界是否结实，走到城西水泉又热又累，于是下马休息，龙驹洗饮后顿觉爽快，仰头嘶鸣，厚照皇帝见此大喜，说道：此地就叫洗马林吧。”

指导员讲到这里表情得意，好像他是厚照帝似的，女兵们像听评书那样微张了嘴巴。

指导员接着说：“除了洗马林历史悠久之外，我们军的前身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的红三军，抗日战争爆发后，红三军改编为115师独立团。我们这支部队有着光荣的传统，每个加入这支部队的战士都为之骄傲。”

“你们骄傲吗？”指导员大声喊着问大家，“我们骄傲！”所有人异口同声地回答，珺芳为之一振，生平第一次，她有了这种激动，那是军人特有的保家卫国的青春热血在涌动。

指导员趁热打铁地说：“ 人当过一回兵，就像土烧成了陶，永远不会回到那土的状态。既便后来破成了碎片，但永远区别于土，每一个颗粒依然坚硬，依然散发着特殊的光彩！而土，就算是捏成了形，涂上了炫丽的色彩，一旦受压，又回归松散，其间的差距，就是一场火的历炼。”

东军坐在那里有点吃惊地望着指导员，指导员刚才这段话让他刮目相看。

指导员继续说：“洗马林在坝下，而部队多数在坝上。春节前，我们就要下连队慰问了，到时候让你们领教一下，什么是真正的艰苦生活。”

有人问指导员：“为什么部队都在坝上？” 指导员说：“因为历史上，它就是重要的战略要地，那时候金兵破城，必须经过此处。”

“金兵就是你们蒙古人的祖先，那些只识弯弓射大雕的蒙古鞑子！” 耗子小声说完讨好地看看志勇，一副小狗看主人的神情。

内蒙兵嘴上显然慢半拍，一时找不出话来自卫反击。指导员接着发话了：“以后不许再说你们我们这种话，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的。谁再说就是影响安定团结，扰乱军心。”

刘健说：“耗子，你没上过历史课吧？金兵跟蒙古人根本是两回事，好不好。”

此时，年龄最小的鲍玲说话了：“别吵了，还是听指导员哼哼教导吧。”

“谁跟你说那叫哼哼教导了？那叫谆谆教导好不好。” 刘健说。

“我亲耳听见一班长这么说的呀。” 鲍玲一脸委屈的样子。

指导员把脸转向志勇说：“ 一班长，你这么有文化的人说什么哼哼教导，你真是误人子弟。”

“哎呀我的妈呀，这大帽子扣的，我也不记得听哪个说的，我觉得挺幽默的，就当成一个笑话来说了，这下可好了，把小兵们带到邪路上去了。”

“开会的时候严肃点，你就是贫，以后不要乱幽默，她们正在成长，哪像你，都熟了。”

十七岁就被指导员说“熟了”的志勇，脸瞬间红了，瞥了一眼低着头偷笑的琼，正要辩解，下班号响了，一时间大家急切地盼着开饭。

指导员说：“现在，宣传队的人终于到齐了，这就像当年红军大会师一样意义重大，今天，炊事班特意准备了四菜一汤犒劳大家。吃完了饭，做好汇报演出，拿出你们的最高水平，让首长和老兵们看一看，宣传队新来的战士们不是吃素的！”

大家一听“四菜一汤”甭提多高兴了，欢呼雀跃地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会餐喽！”

文艺兵们心急火燎地喊完了军歌，冲进食堂一看，立刻傻了眼，只见地上小马扎一圈圈已经摆好，中间摆着的四个菜分别是：土豆块儿，土豆丝儿，青椒土豆片儿，还有一个烧土豆。

相声演员陈星来自北京，此时他悄声嘀咕着：“指导员逗哏呐，这也叫四菜一汤？这分明是土豆家族大团聚啊！”

大家都被他逗笑了，陈星调侃完毕，低头一看，烧土豆已被抢光，心里想，真是兵贵神速啊！他马上学聪明了，不再说话，集中火力瞄准青椒土豆片，猛一顿扫射。

晚上七点，汇报演出开始了，师部礼堂被挤得水泄不通，连过道上都坐满了自带小马扎的战士。

瑞瑞走上台去，很专业地说“师部宣传队演出现在开始，第一个节目：大提琴独奏，电影《冰山上的来客》插曲：《怀念战友》 。

东军虽然被安排打头阵，却十分镇静，此时他投入地演奏着，大提琴散发出低沉醇厚，如泣如诉的声音，旋律中蕴含着对战友的深切感情，尤其是拉到“当我永别了战友的时候，好像那雪崩飞滚万丈，啊，亲爱的战友，我再不能见到你雄伟的身影，和蔼的脸庞......” 豪迈中糅合着失去战友的无限哀痛与悲壮，炽热情感的演绎犹如雪山在颤抖，瞬间穿透战士们的心灵。一曲终了，很多人都泪目了。

掌声雷动之后，通信连的排长站起来高声喊着：“再来一个要不要？” “要” 士兵们齐声响应。政治部提前给各连队通了气，要他们给今晚的汇报演出打气助威。

东军也不含糊，在队长的示意下，大大方方地返场回来，用马头琴演奏了另一首曲子《草原赞歌》，士兵们都被马头琴表达的草原旋律击中了，仿佛看到了骏马奔腾。演奏结束后，掌声持续了很长时间。

仿佛打擂台似的，第二个节目是志勇的手风琴独奏《打虎上山》，他演奏的气势浑厚，节奏分明，这个曲子大家都耳熟能详，听起来自然倍感亲切，战士们的叫好声快把礼堂的房顶掀翻了。

雷鸣般的掌声停下来之后，志勇没有下台，而是往后台望了望，等待着队长的指示，队长冲他喊着“再来一首”，他便对着麦克风说“下面我给大家演奏一首《马刀舞曲》，它是一首苏联乐曲，表现了库尔特人出征前集体跳战斗舞的场面。”志勇的声音非常好听，吐字又及其标准，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似的。

战士们投来敬佩的眼神，志勇用手风琴把这一节奏强烈迅疾奔放的舞曲演奏得完美无瑕，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库尔特人敏捷而剽悍的性格。

演奏完毕，他没有给观众留出鼓掌的时间，而是直接拉起了另一个独奏曲《野蜂飞舞》，只见他的手指飞快地穿梭着，仿佛一大群野蜂正从田野席卷而过，惊得官兵们眼珠子掉了一地，没听过这支曲子的鲍玲以为马群遇到了蜜蜂的围堵。

台上的志勇拉得正嗨，他认为，第一次亮相，必须耀眼，更何况，台下的观众正听得如醉如痴，这可是给宣传队争光的大好时机啊。其实最主要的原因，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时琼正站在队长身旁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一望还了得，孔雀立马开屏到失控。

报幕员瑞瑞小声和珺芳说，“我不喜欢一班长，他太爱表现自己了，嘴巴好使到油腻，像只北京烤鸭。” 刚到部队的瑞瑞，此时并没意识到一班长的擅自决定已经破坏了宣传队的纪律。珺芳说：“你喜不喜欢不重要，毛毛眼喜欢才会世界和平，你没闻到硝烟味啊！”

此时，队长在后台气得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他之所以生气，是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践踏，他认为，志勇这种自作主张的表现太过分了，如果不及时刹住，以后闹翻了天都有可能，关键是其他人会效仿，认为他这个队长不过是个摆设。看那小子理直气壮的样子，简直蠢到了极点。

下一个节目：“挤奶舞” ，瑞瑞报完幕走下台，演出继续进行着。不得不服，北京兵的绝活真多，相声，魔术，男女生二重唱，民乐小合奏，最后一段评剧“朝阳沟”博得了战士们的喜爱，汇报演出就此被推向了高潮。

演出一结束，志勇就被队长叫到了办公室，“你干嘛这么急着表现自己？”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是给咱宣传队争光啊！你没看见师长坐在前排，听得完全入了迷。” 志勇本想调侃一下气氛，一看队长四海翻腾云水怒的表情，吓得他不敢吱声了。

“你这是个人英雄主义，无视部队的纪律，都像你这么做，想怎么演就怎么演，那不是乱套啦！” 志勇意识到自己捅了娄子，不再狡辩，看着队长，点头称是。

队长见他认错态度较好，语气缓和了些，“你是骨干，一定要带头做好表率。咱们很快要下连队慰问了，排练新节目也来不及了，只好在老节目的基础上，挑一些优秀的出来。明天你和二班长东军商量一下，看看出哪些节目合适。但是，今天的事情，不能蒙混过关，你要写一份深刻的检查并在明天的早点名上发言。” 志勇犹豫了一下，但很快便站直了身体，磕出一个立正，大声说：“是，队长”，然后敬了一个不标准的军礼，队长说：“这可不行，下连队演出回来，咱们开始新兵训练，把这一课补上。”

这天晚上的汇报演出让女兵们很是兴奋，她们躺在大通铺上叽叽喳喳不睡觉。

珺芳睡在琼的旁边，悄悄在她耳边说：“琼，你这么好看，怎么会没男朋友呢？” “我没男朋友，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谁也看不上，另一个是谁也看不上。” “学什么朱自清，谁不知道他家院里有两棵树，一颗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朱自清何许人也？朱元璋的儿子吗？” “真是服了你，姓朱就必须是一家人吗？你可真是猪的远亲。” “朱德远亲？那我可要走运啦！”她吐一下舌头，可爱地红了脸。

琼的幽默总是可以帮她化解各种尴尬，就是那时起，珺芳发现了一条真理：一个女孩只要长得美好，多么无知都会变成可爱。

睡在珺芳另一边的瑞瑞发话了：“你俩别半夜说相声好不好，两棵枣树是鲁迅说的。” 哈哈哈，几个女孩开心地笑了。

琼又说：“珺芳，我真是搞不懂，每天吃钢丝面，我怎么还像发面似的胖起来了？不过，最近我的琴盒里总是会出现巧克力。” “谁放的？为什么我从来没有？” “你总是摆出刘胡兰的样子，大义凌然的，吓也吓跑了。” “你不怕吃人家的嘴短？” “不怕，我心里坦荡荡，没有任何军事秘密。”

她叹了口气接着说：“哎，只是乳罩太紧了，没办法啊！一懒众衫小！” “你也真会长，怎么肉肉都往胸上跑呢？看我们贫瘠的。不过，我平胸我骄傲，我为祖国省布料。” 几个女孩子笑得前仰后合。

指导员在砸墙，女兵们安静下来，渐渐地温柔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室内是温暖的，大通铺很拥挤，那是真正的抱团取暖。

外面，强悍的西北风正在咆哮而过，它将皑皑白雪刮得漫天翻卷，填平了沟壑、埋没了道路。

熟睡的女兵们并没有意识到，1977年在中国历史上是怎样重要的一年，这一年，中国恢复了高考，引入了国外的电视连续剧，很多不能唱的歌曲开始重返社会，中国将迎来改革开放的巨变。此时此刻，珺芳们没有想到，她们的命运将和国家的命运紧紧地绑在一起，更没有想到，后来改革开放的暴风骤雨远比部队的锤炼来得更加猛烈，让“少年天才”和“军中玫瑰”几乎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