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话悲凉

作者: 无_双 | 来源:发表于2023-09-22 05:35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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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的那个傍晚。

窗外的景物渐渐模糊了下来,我还是一动不动地在窗前坐着。女儿来喊我吃饭,直到喊了第四遍,我才反应过来。

叔叔终于还是没熬过那个冬天。知道这个消息,是下午的事情,三哥给我打的电话。虽然是在意料之中,虽然曾经发誓再不管他家的事,但真的走到了这一步,还是忍不住内心的悲伤,和凄凉。

第二天一早,我便驱车六百多公里,回到了老家,见到了躺在灵床上的叔叔。他已经瘦得不像样子了,满脸的皱纹书写着这一生的沧桑,真的很难相信,他才六十三岁。

我是亲人里最后到的那个。

在灵床前磕了三个头,叔叔的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妇,还有孙子孙女,开始号啕大哭,真的让闻者落泪,听者悲伤,我也是悲从中来。

站起身,我伸手试图把叔叔微张的双眼抹上,努力了几次,方才成功,叔叔走得也许有些遗憾和不甘吧!

叔叔的寿衣很体面,镶金带银。外面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都夸他的两个儿子孝顺,能让叔叔风风光光地走。

我围着叔叔转了三圈,从屋子里退了出来。就听到院子里响起了洪亮的唢呐声,紧接着是礼炮声,原来,叔叔该去火葬场了。

几个小时后,化成一抔骨灰的叔叔再次回到了家中。礼炮声,唢呐声,悲痛欲绝的哭声,又一次没心没肺地弥漫了整个院子,然后飘散出去,传遍了整个村庄,让村子里的每个角落,都感受到失去亲人的悲伤……

唢呐声声中,我望着堂屋里叔叔的照片,他笑得那么慈祥。

我的思绪,跟着唢呐声,越飘越远。

其实,我跟叔叔的关系,算不上亲密。叔叔没什么能耐,还是出了名的怕老婆,婶子在家说一不二,让叔叔上东叔叔绝不会上西,让叔叔打狗,叔叔指定不会撵鸡。而婶子,非常不待见我们家的人,仿佛我们不是亲人,是仇人。

大人们之间有没有什么矛盾,我不得而知,反正我是从来没有惹过她。

小时候,家里很穷,叔叔家更穷。但那时候,反而是这一生中,我跟叔叔最亲近的时候。叔叔领着年幼的我,给我掏鸟蛋,摘山枣,抓泥鳅,逮蛐蛐儿……虽然苦,但其乐无穷,我感受到了浓浓的亲情。

但长大后,从奶奶住进我家以后,我们的关系就疏远了。奶奶从60岁,在我家住了20多年,一直到去世。叔叔没登过我家门,我不知道叔叔是不是跟我父母有深仇大恨,还是跟奶奶有矛盾,但父母从来没在我面前说过跟叔叔或者婶子有什么恩怨。

村里人都说叔叔不孝顺,婶子不讲理。我也觉得如此,但我没去跟他们吵过,也没去鸣不平过,只是疏远了。

后来我渐渐长大,叔叔变老了。

我去了外地工作,叔叔的消息少了。

今年春天,父亲打来电话,说叔叔病了,很严重,是癌。

我的头嗡得一下,继而是茫然和不知所措。虽然跟叔叔关系疏远了,但我真的没想到他会得这么重的病,更没想过,他真的会死。

我请了假,来到医院去看望叔叔。叔叔的气色还不错,看到我来,老远就跟我打招呼。我也笑着走过去,来到叔叔的病床边,安慰他别担心,是小毛病,动个手术就好了。叔叔连连点头,对此深信不疑,看起来,叔叔对自己的病还不太了解。

叔叔的大儿子德子在陪护。

我跟叔叔说:“叔叔你休息下,我带德子出去吃点饭,饿了。你在病房等我们,回来给你带饭。”

“好,你们去吃,不用管我!”叔叔满口答应。

“准备手术吗?”走出病房,我问德子。

“还没定好呢,(手术)要七万块钱呢,我手里没有,二宪(叔叔的小儿子)也没钱,我妈那有几万,但她说要留着养老,我们也劝不动她。”德子有些无奈。

我惊呆了,竟然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

“你们的意思,是准备放弃治疗?”我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喉咙里有些发苦。

“差不多吧!”德子低着头。

“这怎么行,又不是太多钱!何况你爹还这么年轻!”我脱口而出。

“可是,我们实在没钱,我妈害怕人财两空,二宪也是是这个意思。”德子解释着。

平时口若悬河的我,竟然一句话也接不上来。

“你跟二宪,能拿出来多少钱?”我没放弃希望,我感觉,我这个做侄子的,比德子这个做儿子的更着急,更想挽留住叔叔正在加速流失的生命。

“我能拿一万,二宪能拿两万。”德子有点吞吞吐吐。

“你就不能多拿一点?才一万?这么多年,你钱都哪里去了?”我着急道。

“我打工也没多少工资,还要租房子,孩子上学,根本攒不下钱,这一万,还是雪莹(他老婆)跟娘家借的。”德子仿佛有些无奈。

“那不能多借一点?”我突然觉得心里好堵,压抑得喘不上气来。

“他们也没钱,钱太难借了。”德子叹了口气。

我相当无语。谈话在尴尬中不欢而散。

我自然也没了吃饭的心情。回到病房,跟叔叔说突然有人找我,便借机离开了。

回到家中,跟父亲说了一下去医院的经过,父亲沉默了,久久没有说话。

天黑了,母亲做好了晚饭,由于父亲心情不好,全家人陷入了沉闷。

饭后,父亲走进里屋,又出来,拿出一张存单,还有身份证,跟我说:“我这里有一万二,你拿给德子,别说我给的。”

“这怎么能行?爹,您别管了,我有钱。”看着父亲的举动,我心软了。虽然跟叔叔疏远了,但毕竟血脉相连,看着他放弃治疗,我也于心不忍。

第二天一早,我又来到医院。没去见叔叔,给德子打了个电话,恰好二宪来换班,于是便一起下来。

“给你爹动手术吧,剩下的四万我先帮你们拿。”我开门见山。

德子和二宪对视了一眼,又看向我:“哥,这不合适吧?”

“没有什么不合适,先给你爹治病要紧,不过,后续化疗要你们自己负责。”我补充道。

“那当然!”德子跟二宪异口同声。

我转给德子四万,原本打算直接回去,但想了想,还是给医院工作的同学打了个电话,让她帮忙给安排一下。

同学很热情地应允下来。

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回到了工作的地方,等待着他们的消息。

三天后,德子和同学都打来电话,告知叔叔的手术很成功,再恢复几天就可以回家休养。

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几天后,叔叔被德子和二宪接回家中修养。我再次请了假,赶赴老家。匆匆跟父母打了个招呼,就奔着叔叔家而去。

开门的是婶子,她伸手接过去我带的礼品,挤出一个自认为慈祥的笑容。我没说话,只是冲着她点了一下头。这么多年的冷淡,我做不到一笑泯恩仇,何况,我对她不出钱救治叔叔还在耿耿于怀。

见到气色还不错的叔叔,我才衷心地露出了笑容,叔叔也在笑,我笑是内心终于踏实,叔叔笑也许是庆祝劫后余生,尽管,他都不一定知道这个词。

跟叔叔聊了一会儿,德子和二宪也来到叔叔房间,还有他们两个的妻子,当着叔叔的面,四个人对我表达了感激,我也很是欣慰。

婶子让大儿媳妇去买菜,让小儿媳妇去买肉,张罗着留我吃饭,我表示还要回家陪陪父母,拒绝了她的虚情假意。

她果然没再挽留。

我跟叔叔告别,并示意德子和二宪出来。走到院子里,确定叔叔听不到说话了,我对他们哥俩说:“叔叔刚出院,下一步还需要化疗,估计你们手头也紧张,一时半会儿估计缓不过来,对吧?”

“是啊!太紧张了,过几天就还得出去打工!”哥俩连连点头。

“这样,我那四万也不要你们着急还,啥时候宽裕了,啥时候给我就行。不过,你们哥俩确定一下,是每个人两万,还是有别的分配方案?”我看着德子和二宪。

我觉得他们也许已经商量好了,也许会简单沟通一下,然后给我一个答复。

可听了我的话,他们两个居然面面相觑,好像我刚才的要求有多么不可思议的样子。

我有点被他们的表现搞得不知所措。

“那个钱不是你给你叔叔治病的吗?我们又没让你拿。”正当我们几个大眼瞪小眼之际,婶子走了过来,说出一句让我感到难以置信的话来。

婶子的话让我没法接,我求救一般看向德子和二宪,想从他们嘴里听到不一样的说法,然而我失望了。哥俩对视一眼,德子说:“哥,那天在医院不是说了吗?我跟二宪没钱,你说你出四万,剩下的我们出,然后化疗我们承担。”

我真的是无语凝噎!被自己傻哭的!

我确实说了拿四万,但只要是个人就应该知道,我是借给他们的吧!可他们居然集体认为,是我送给他们的!

我实在没法跟这一家子奇葩交流,郁闷地扭头就走。

原本我觉得叔叔病了,我出头帮他们渡过了难关,能让冷淡的亲情恢复一些温度,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狠到差一点把我拍死。

叔叔软弱,婶子势力。在那种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德子和二宪,从小就沾染上了自私自利和不负责任的基因,我其实能早点发觉的,但我低估了人性的凉薄,更低估了婶子他们的无耻。叔叔,你只能自求多福了!

回到家,我很烦闷。父亲倒是兴致颇高,天还没黑就让母亲炒了两个小菜,烫了一壶酒,自斟自饮着。

“来,坐下陪我喝点!”见我回来,父亲招呼道。

“恩!”我兴致索然地回应着父亲。

“你婶子给你气受了?她就那样人,别跟她一般见识,妇道人家。”父亲感受到我情绪不高,劝道:“你叔叔康复了就好,别的都是小事儿。”

一母同胞,父亲对叔叔还是非常在意的,尽管他没说。

“是的爹,咱不管她!喝酒,今天我陪您好好喝点!”我不忍心拂了父亲的兴致,开始跟他喝酒。

酒至半酣,父亲对我说:“双啊,别怨你叔叔,他也苦啊!这一辈子没过过好日子,小时候穷,好不容易娶了个媳妇儿,在家里供着,拼死累活地挣点钱,也捞不着花,想喝点酒,还都是我偷偷地塞几块钱给他,现在,也喝不成了!”

“你还说不管他,这下承认了吧!”见爹说话,娘一边做饭,一边嘟哝。

“你也别说我,你给他买烟,给他纳鞋底,剩了饺子让他来拿,你以为我不知道?”爹乜斜了娘一眼,开始跟娘“互撕”。

“那不是看他可怜吗?还是个窝囊废,咱们不管他一点,他窝囊死了,你不得去偷哭?”娘被揭穿,也不反驳。

我震惊了,本以为父母跟叔叔老死不相往来,没想到他们都在心照不宣地偷偷接济叔叔。我内心原来其实是有一点芥蒂的,尽管父亲在叔叔病倒的时候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准备给叔叔动手术,但在那之前,对叔叔疏远和冷淡,我还是感觉到了亲情的缺失。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他们背后默默地做了许多,只是别人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而已。

我鼻子酸酸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爹,干一个!我敬您!”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父亲也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喝差不多行了,我掀锅,咱们吃饭!”娘对着我们爷俩喊道。

“好,吃饭!”我们爷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一顿饭吃下来,我的心里暖和了许多。钱算什么东西?亲情,才是最重要的,庆幸的是,我有!

我放心地回到了单位工作。虽然结局不算圆满,但好歹叔叔的手术动了,还挺成功。

光阴似箭,转眼一个月过去了,我渐渐忘记了叔叔动手术的事情。工作很忙,也很充实。

一天下午,父亲打来电话,告诉我叔叔好多了,已经能下地,甚至可以到街上溜达溜达了。听得出来,父亲很开心,我的心情,也愈发明朗起来。

又是半个月过去,突然想到一件事事情:“叔叔好像该去化疗了,他去了吗?谁陪着去的?”

原本那天从叔叔家出来,就决定再不问他家的事情,但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也许,这是我自己有点“贱”吧!

不管贵贱,我还是打通了父亲电话:“爹,叔叔化疗了吗?德子和二宪谁带他去的?”电话刚接通,我就连珠炮般地给父亲来了一大堆问题。

“我也不知道啊,我又不去他家,不过好像德子和二宪出去打工了,没看到他们带你叔叔去医院啊!”父亲的话,让我大吃一惊。“要不,你打电话问问?我不愿意见他。”父亲依旧嘴硬。

“好,我给叔叔打电话。”我也迫切想知道答案。

叔叔的电话一下就接通了,我寒暄了几句,便直入正题:“叔叔,你去化疗了吗?”

“还没去呢,德子和二宪又出门了,你婶子没出过门,也不敢陪我去,过一段时间再去也行,没事儿的双子,我现在好多了,你不用惦记我。”听起来叔叔的中气足了许多。

“那怎么行?我找人带你去。”我的“贱病”又犯了。

“不用啊双子,已经没少麻烦你了。”叔叔拒绝着。

“叔叔你别管了,先挂了,你让婶子准备两件换洗衣服,我打个电话。”没等叔叔再说什么,我挂断了电话。

三哥是我的叔伯堂哥,跟我关系很亲近,我给他打电话,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几天后,三哥打来电话:“双子啊,我带玖叔回来了,挺顺利的。”

我连忙道谢,不过三哥接下来说的事情又让我忍不住抓狂。

三哥接到我电话后,直接就带叔叔去了医院,叔叔身上不装钱,三哥就帮着垫上了,包括在医院里的吃喝拉撒,都是三哥负担的。回来以后,三哥跟婶子要给叔叔化疗的钱,结果婶子的态度仍然跟对我的时候一样!找德子和二宪,这哥俩的说法跟他们的娘出奇的一致!

我连忙安抚三哥,让他别生气,虽然我也很郁闷。问三哥花了多少钱,然后转账给他,三哥只留了交给医院的钱,在那期间吃喝拉撒的花费则死活不要。我无奈,这份情谊,只能默默地记在心里。

结束了跟三哥的通话,我开始认真地思量叔叔的事情。辛苦了一辈子,把两个儿子养大,盖了房子,娶了媳妇,自己老了,病了,却无人问津了。都说养儿防老,可这样的儿子,对防老有帮助吗?

我感觉到了身心俱疲。

我自己条件也不好,工资就是刚刚够平日花费,上次的四万元,已经掏空了我家那些年的积蓄,还有孩子上学。可我如果也是不闻不问,父亲那里怎么办?他虽然嘴里说着狠话,但心里永远是兄弟情深的。

管,管不起;不管,于心不忍。我该怎么办?

回到家,媳妇儿见我心事重重,以为叔叔的病情不乐观,便安慰我:“叔叔不会有事儿的,别太担心了,过段时间你再回去看看。”

听到媳妇儿的安慰,我不禁苦笑。

“媳妇儿,如果我弄丢了几万块钱,你会咋办?”我试探道。

“我打断你的腿!”媳妇儿笑嘻嘻地说。

“你严肃点儿,我是说真的。”原本我没敢告诉媳妇儿,借出去的那四万块钱基本上是肉包子打狗了,不过今天我准备跟她坦白。虽然坦白也不一定从宽,但至少我心里能踏实一点儿。

“那我真会打你,但不会打断腿。”媳妇儿见我不像开玩笑,也收起了笑脸:“不过,哪里来几万块钱让你弄丢?你藏了那么多私房钱?”

“我哪有那本事,是这样的……”我跟媳妇儿讲了婶子和她两个儿子对我说的那些话,并告诉她,那些钱恐怕拿不回来了。

媳妇儿愣在那里,好长时间一句话没说。看媳妇儿的样子,我心里更难受了。

好一会儿,媳妇儿才缓过来。

“老公,你做得没错,错得是他们。钱没有了,咱们再赚,如果都不管叔叔,你心里不安,咱爸也会很难过的,那样,一家人的心情都不会顺畅,万一叔叔有个三长两短,你和咱爸这一辈子都可能过不了这个坎儿。”

听了媳妇儿的话,我都想大哭一场,为了媳妇儿的理解和深明大义,也为叔叔感到悲哀。

“不管他们,叔叔以后的化疗,咱们负责,到时候你找人,我拿钱。”媳妇儿接下来的话更让我感动。

跟媳妇儿坦白,得到了她的理解和支持,我心里的结彻底打开。工作起来也更加用心,很快就鸿运当头,升职加薪。

媳妇儿高兴异常,说我是好人好报,然后一家人单独大吃一顿庆祝了一番。

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父亲,父亲也给我分享了一件开心的事情:叔叔的病情好多了,能满街溜达着走了!隔着电话线,我都能感受到父亲的欢喜。

转眼,第二次化疗的时间到了。有了媳妇儿的支持,我根本就没再跟婶子他们打招呼,直接联系了三哥,让三哥继续帮忙。

“除了玖叔,那家人我一个都不想见!”电话那头的三哥,仍然余怒未消。我苦笑:“三哥,别跟他们一样的,你就当是帮我,还有我爹。”

提到父亲,三哥立马不说话了。我知道,他也只是抱怨几句。

提前给三哥转了住院费和生活费,三哥这次没再拒绝,能耽误好几天的时间陪护,已经是非常大的恩情了,万万不能再让人家给花钱了。

“三哥,跟我叔叔说,是德子和二宪安排你去的,千万别提我!”三哥不理解,我也没再解释。

第二次化疗顺利结束,听三哥说,叔叔的精神状态大好,逢人就夸德子和二宪长大了。三哥好几次都想说出实情,但因为我的交代强行忍住。

我告诉三哥,让他不要节外生枝,叔叔高兴就好。

叔叔第三次化疗的时候,恰好我放暑假。于是便开车回了老家。走到医院,三哥刚给叔叔办好了出院手续。不早也不晚,我直接带三哥和叔叔回家。

下了车,我扶叔叔回屋,上台阶的时候,叔叔一脚踩空,扭到了脚踝,猛然摔到在地。

我不敢怠慢,赶紧又把叔叔背上车,准备重新回医院。我们进门时没见到人影的婶子,这时候跑了出来,呼天抢地,埋怨我摔坏了叔叔。我照例没有理她,任她在那里表演。

在婶子面前一向软弱的叔叔,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居然大声地呵斥婶子:“你够了!双子帮我们多少?他又不是故意的,我没事儿,你赶紧回家,少在这丢人现眼!”

“我,我,我……”叔叔这几句话说得气势磅礴,婶子也许没料到叔叔会反驳,更没想到叔叔会呵斥她,连续“我”了几遍,都没接上话。

我把叔叔安顿到车上,快速地向医院奔驰而去。

“双子,让你受委屈了!是叔叔不好,叔叔太窝囊了……”叔叔在后座自顾自地说着。

一瞬间,我的眼窝湿润起来。叔叔有多久没跟我说过这么多话了!更别提跟我说这些,叔叔只是软弱,他并不傻,他心里跟明镜一样!

我心里郁积的烦闷,顿时烟消云散。

叔叔并无大碍,脚骨轻微骨裂。为了安全起见,打上了石膏。

我给父亲打电话说了一下情况,便在医院照顾起了叔叔。

三天后,德子和二宪一起来到叔叔病房。我有点惊讶,还有些欣慰。虽然还生气前段时间他们对叔叔不管不问,但现在毕竟来了,我也就没准备再计较什么了。

能让叔叔得到更好地照顾,进而能再多活几年,比什么都好!

哥俩看了看叔叔脚上厚厚的石膏,简单跟叔叔打了个招呼,便示意我出去。

走出病房,二宪开口道:“哥,你看,我们出去打工才几天,回来我爹的腿就摔成这样了,他得受多大的罪啊!”

“不是那样的二宪,叔叔腿没大碍,只是脚骨轻微骨裂,医生说静养几天就好了,你们不用担心!”我解释道。

“你说那些没用,你把我爹摔了,都住院了,你得给我们赔钱!”德子理直气壮地说。

医院走廊里顶端的白炽灯很亮,但我觉得灯下面的世界越来越黑暗。

我的两个弟弟,不是来替换我照顾叔叔的,而是来追究我责任的!这,应该离不开我那好婶子的谆谆教诲吧!

我有心想把这事说给叔叔,让他来给评评理,可又担心他会生气气坏了身体。只能小声地对他俩说:“这事儿先不谈,等叔叔出院再说好不好?你们先在这照顾叔叔两天,我回家换换衣服,陪你大爷两天,出院之前我再来!”

“那怎么行!你把人摔坏了,你不在这陪着谁陪着?我们都还有事呢!没时间在医院里耗着!”德子的话,让人无比心寒。

我强忍着吵架的冲动,对他俩说:“德子,二宪,你们爹的情况你们也清楚,我做了啥相信你们也不会不知道,你们这要求,不觉得心痛吗?”

“你做啥都是你自愿的,我跟哥哥没逼着你做!”二宪接过话头。

我真的实在不想跟他们理论了!

并非我担心双拳难敌四手,也不是我怕好汉架不住人多,而是我累了。我想扭头就走,病床上的那个人是他们的爹,而我,只是侄子。

但我终究没迈出去那一步,我怕我走了,他们也会走,扔下叔叔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停留在医院的病房里。以我对他们的了解,我相信他们能做的出来。

我默默地回了病房,德子和二宪转身离开。也许他们也不愿意闹太大,也许他们得回家商量一下对策……

几天后,叔叔的脚恢复了。在医院的几天里,德子和二宪偃旗息鼓,我觉得他们应该是想通了。

我再次带着叔叔回家。在叔叔家,我见到了两个非常意外的人:父亲和母亲。他们端坐在叔叔家堂屋的沙发上,婶子坐在右手边,德子和二宪站在婶子两旁,他们身后是各自的妻儿子女,我和叔叔都被这阵仗吓了一大跳。

见我扶着叔叔进门,父亲眼睛一亮,想起身但又坐了下来,婶子、德子还有二宪,则都齐刷刷地看向了我。

“哥,嫂子。”叔叔恭恭敬敬地对我父母鞠了个躬,父亲再也绷不住,直接站起身,往前几步,抓住了叔叔的手,母亲随即也站了起来,在父亲身后。婶子他们没有说话。

我扶叔叔到左手边的沙发坐下,叔叔对着我父母欲言又止。

“小玖,啥都不用想,好好养病,好好活着!”还是父亲先打破了沉默。

叔叔没说话,用力地点了点头。

“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从今以后,咱们还是一家人。”父亲接着道。

“你说过去就过去了?小双把他叔叔摔坏了,以后就不能干活了,这个你们必须得赔!不赔钱就去吿你们!”还没等叔叔回应,婶子便抢着说道。

婶子的话,犹如一枚重磅炸弹,父母被炸懵了,叔叔被炸懵了,还有我,更被炸懵了。

真没想到,一贯深居简出的婶子,竟然会有法律意识,而且还运用得恰到好处。我都忍不住想为她点赞。

叔叔转过头,瞪圆了双眼,看着婶子,足足过了两分钟,目光都没有挪开,婶子无惧,跟他对视。

“你还是不是个人!小双是在帮我,我自己摔倒了,小双送我去医院,陪我养伤,那时候,你去哪里了?现在回来了,你在这里吆五喝六的,我不跟你吵架,是因为我不想家里乱七八糟的,不是我傻,更不是我怕了你!”叔叔压抑了几十年,突然就爆发了。

这是叔叔近段时间的第二次爆发,原本懦弱的他,突然表现得强硬,强硬得可怕。

“哥,嫂子,小双,你们先回家,我休息休息。”叔叔开始撵我们走。

我跟父亲对视了一眼,决定先回去。

德子和二宪往前迈了一步,可看到叔叔不善的目光,又把腿收了回去。

回到家,父亲好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父亲,只能默默地陪他坐在那里,一直到母亲喊我们吃饭。

一向软弱的叔叔,突然刚了起来。结局就是,他被婶子推搡着,被德子和二宪“护送”着来到了我家门口,理由是叔叔心里只有他哥哥一家,一点儿都不管他们娘几个,让叔叔有本事就在我们家过吧!

叔叔很抗拒,跟婶子激烈地争吵着。听到声音,我和父母从屋子里走出来,很快就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父亲求救般地看向母亲。母亲扭过头擦了擦眼睛:“你别看我,他奶奶那间屋不是空着吗?反正咱们也住不着。”

父亲见母亲吐口,满脸喜色地迎了过去。对着叔叔说:“小玖,你到咱娘屋里住,正好能每天陪我下下棋。”

“我不来,他们再逼我,我就去死!”叔叔梗着脖子,红着脸道。

“别说那傻话,秀英(婶子)是想叫你老哥俩多凑合凑合,你就放心在这住,我多熥一个馒头就够你吃的了!”母亲走上前去,对叔叔说。

叔叔低下头,没再说话,但也没进我们家门。

婶子和德子二宪,松开拉扯叔叔的手,好像准备回去,不成想迎面来了个人,对着德子和二宪一人一个耳刮子就呼了上去,两人不备,直接被打懵。我抬眼一看,是三哥!

三哥愤怒的样子像是要吃人,指着德子和二宪的鼻子大骂:“你们还是不是人?玖叔病了你们不给看,这会儿来能耐了?三次化疗的钱,都是小双拿的,他还不让我说,怕你们没面子,说是你们安排我带你爹去的……”

我走过去拉住三哥,示意他不要说了。可三哥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你们怎么对你双哥?跑到医院里跟你双哥要赔偿,别说你爹不是你双哥摔的,就算是你双哥摔的,你们有资格吗?你们好意思?”

德子和二宪刚缓过来,听到三哥的话一声没吭,看到儿子被打的婶子,原本准备扑过来撒泼,也没敢继续向前。

“三哥,说那些干啥,别生气了,来,到家喝碗水。”我看三哥的情绪平稳了一些,招呼着。

“小双,快过来,你叔晕倒了!”刚准备回家的我忽然听见母亲焦急的声音。

我赶紧转身,却见叔叔满脸通红,额头发青,双眼圆睁着,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父亲离得近,准备拉叔叔起来,我赶紧上前制止了他,直接拨打了120。

争吵声吸引了大批围观的乡亲,但我们已经没有精力顾及,只盼着医生能够尽快到来。

十几分钟后,救护车“呜哇呜哇”地飞驰而至,叔叔被抬了上去。

我长出了一口气。

叔叔只是急怒攻心,并无大碍。从医院回来,父母都主张叔叔到我家来住,但叔叔坚持回自己家。我们无奈,只能依他。

大闹了一场之后,叔叔的精神状态大不如前,经常不吃不喝,还拒绝吃药。

我跟父亲都去劝过,但收效甚微。

暑假很快结束,在回去之前,我准备再探望一下叔叔,却被婶子拦在了门外。她怪我害了叔叔,如果不是我,他们就不会带着叔叔去我家,如果不去我家,三哥就不会打德子和二宪,如果三哥不打她的两个儿子,叔叔就不会生气,叔叔不生气,就不会晕倒……

我是彻底无语了。

婶子不让进家,我也没办法,只能悻悻而归。跟父母说了一下情况,又给父亲留了些钱,以备不时之需,就回到了单位。

几天后,我给父亲打电话,询问叔叔的情况,父亲的语气里满是担忧:“你婶子也不让我们去看你叔叔,你二大娘去看过一次,说精神不好。”

“没事儿的爹,叔叔刚出院,恢复几天就好了。”我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话安慰父亲。

“双啊!这就是命啊!你好好工作吧!”父亲已经认命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随便岔过话题说了几句,匆匆忙忙挂断电话。

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叔叔的消息再次少了起来。

我有时候也在想,怎么能帮助叔叔?可所有的想法都无济于事。

天很快凉了,又很快冷了。

父亲来电话说,叔叔的病加重了,我让父亲给叔叔送点钱,父亲拒绝了。他说送钱到不了叔叔手里,送了也是给白眼狼……

我内心已经绝望,决定再不管他家的事,对叔叔,我也只能祈祷。

“滴滴答,唔哩哇……”唢呐声又一次喧闹起来。本应深沉的唢呐声,却似乎有些欢快,仿佛要将我的思绪拉入另一个世界,对于叔叔,或许离开也是一种快乐吧!这个世间,他留恋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随着唢呐声响起,许多人陆陆续续涌进叔叔家的院子。叔叔的骨灰盒,已经被装在一口华丽的棺材里面。

棺材的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金箔,闪闪发光,棺材的四周装饰着精美的雕花,每一朵花都是工匠们用心雕刻而成,让人感受到了他们的匠心独运。

长眠在这里,也是叔叔最后的体面和慰藉吧!

几根漆黑的大杠置于棺材下方,几乎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汇聚了起来。

几个人扶着婶子缓步走进灵堂,婶子神情悲戚,仿佛失去了最亲近的人。在叔叔的棺椁前面,婶子放声痛哭,足足几分钟,才被人劝离。

婶子走后,亲朋好友按照亲疏排好队伍,依次进入灵堂跟叔叔告别……

两个多小时后,告别仪式结束,更多的人涌了进来。

包括德子二宪在内的众多亲人抬起撑着棺椁的大杠,缓缓地走出灵堂。走出灵堂,大杠在不沾地的情况下交到了杠夫的手中,二十四个杠夫双脚擦着地皮儿,挪着碎步前进,大杠的杠头放着一碗清水,碗里的水纹丝不动。

围观的乡亲把院子堵得水泄不通,送殡的队伍却没有任何阻碍,有条不紊地向外行进。

队伍的最前面是唢呐队,唢呐队的最前排有两个人铜锣开道;唢呐队后面是各式各样的纸扎,迎风飞舞着,看起来气势恢宏;纸扎群后面就是亲朋好友了,德子和二宪拖在队伍的最后面,紧挨着棺椁,时不时转过身磕个头。

当然,这不是跪拜叔叔,是感谢杠夫。一步三叩首地到了村口,二十四个杠夫换成了十二个,杠头的水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拿开。送葬的队伍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围观的乡亲们议论纷纷,无不羡慕叔叔有福气,能够如此风风光光地下葬。甚至有些老年人,恨不得此刻躺在棺材里的就是他们。

我跟在送葬的人群里,对周围的喧嚣渐渐麻木。

天色渐暗的时候,叔叔终于入土为安。

我没再回叔叔家,直接来到家里。父亲作为哥哥,不能给叔叔送殡,但父亲在家肯定哭了,我回去的时候仍然双眼通红。

“双啊,你叔叔走得风光吗?”见我回来,父亲问。

“风光,太风光了,咱们村里,没几个人比得上啊!”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

“那就好,那就好!”父亲重复着。

“等我走的时候,咱不这样!”父亲接着喃喃道。

我一愣,抬头看了看父亲,父亲眼里满是落寞。

“好的爹,咱不这样!”我斩钉截铁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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