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过我承诺，所以我等他。”
窗外的银杏叶从树枝上挣脱，在灯光下划过一道细腻的黄痕，悄悄地落在那张靠窗的小桌上，在白色的绘画纸上散发着幽幽的黄光。
又是秋，也是夜。她静静地坐在桌前，望着窗外。皎洁的月亮与银杏纵横交错的枝桠牵起了手，挡住了这座不大的窗台。她呆呆看着窗外，不知是在浏览枝桠的斑驳，还是在观察月亮的纯净。还是，在思念着一个人。
这片调皮的银杏叶从她眼前落下，却并没有打扰到她。她还是看着窗外，不过她的眼神，却随着银杏叶的落下而变得灵动起来。这片银杏叶仿佛舞台上红色的幕布，一边落下一边拉开了一幕幕场景。
1.
“小艾，走啦！”她永远不会忘记二十年前，每天早上在她窗下响起的呼唤。那年她十岁，他比她小一岁，她高过他一个头。每当她听到他的呼唤，她总会迫不及待地收拾好东西走下楼。
她的父亲走得早，母亲收入也不高，落下了她的学业。等到母亲攒够了她的学费，她已经比同年人晚入学一年了。十岁是她三年级的时候，她和他一个班。因为年龄上的差异，班里的同学总是嘲笑她，她没有什么伙伴。记得一次课堂活动，老师叫大家找小伙伴，她蹲在角落里看着同学嘻嘻哈哈，默默地抹眼泪。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从他的小团队里走出来，向她伸出手：“来，我做你的小伙伴。”那个时候，她发现他的笑容好和煦；她明明比他高一个头，却感觉他很高大。
课堂活动后的第二天，他来到了她的屋下，正对着这个窗户大声地呼唤她的名字，然后骑自行车载着她去上学。那时候小，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她抱着他的腰，感觉好安心。他总会带点小零食给她，有饼干有糖果，都是她从没吃过的东西。她跟着他，学会了下棋，学会了放风筝。那段时间真的很美好，每次想起来她都会咧开嘴笑。记得那个时候他帮她出头，温柔地对她说：“以后我保护你。”
就这样，他保护了她三年。三年后，她考上了县重点初中，他凭家里的关系走了后门，也进了县重点初中。或是冥冥中注定，他和她还是一个班。
可能因为两者都姓初，初中跟初恋总是如影随形。
他继续保护着她，她继续跟着他。只是初中不比小学，她越来越漂亮，嘲笑欺负她的人很少，他为此很沮丧，有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挫败感。好在他们可以在双休日一起出去玩，到处晃荡。对了，她为了方便已经住校了，而他则是骑着电瓶车上下学。她不知道的是，每天早上他上学的时候总会顺便路过她家，看看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窗台。然后去买她爱吃的早餐，偷偷塞到她的桌子下。可能猜到是他买的，她总是吃得很开心，吃完后还故意找他聊聊早餐。每当她找他的时候，他总装作一脸茫然地样子说：“那个喜欢你的人又给你买早餐了？”
他们天天粘在一起，直到那天他对她说：“小艾，我有女朋友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小艾愣了一下，心想很好啊，开口说了一句：“祝你幸福，百年好合。”他眼里闪过一抹失望，低头说了一句谢谢。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她发现他笑了，笑着比哭还难看。
那天后，他不像以前一样时时刻刻来找小艾，却从没有忘记带早餐，因为他不买，她就会为了省钱而不吃。刚开始的时候她没有觉得什么不妥，可后来，她的心越来越慌了。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发现那个自信、温暖、阳光的少年要离开了，也在那个时候她发现她对他有一种不一样的情感。
有一次她想到他，突然就湿了眼眶。没有忍住，她跑出教室，躲在一层楼梯下的角落里哭了。那个时候她遇见了另一个男孩——李斌城。他是在自修时偷偷跑出来抽烟的，他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这个哭泣的女孩。
“哭什么，来，抽根烟。”这是他对她说得第一句话，老气横秋，带着一种自负而又厌恶的表情看着她。
要是在平时，她肯定不会跟这类像混混的人说话。可在今晚，她发现他的话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她接过他的烟，他帮她点上，她没有被呛到惊到了他。
“不要这样子看着我，我第一次抽。”她说道。烟得味道不好，很干涩，却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可能是错觉，她发现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
李斌城转过头去，不再看她。而她，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那与同龄人不符的惆怅的眼神和玩世不恭的态度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她想到小学的遭遇，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接下来的几天，李斌城天天来找她玩。她跟着他，网吧通宵玩游戏，酒吧喝酒，很多她以前认为是坏事的事都做了。做了这些事，她感觉很舒服、很自在，但停下来也有一种负罪感。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她的成绩一落千丈，她自己却没有发现。但是他发现了，那个从小学一直陪着她的他发现了。
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她像往常一样伸进桌下拿早饭。空的…一开始她还不信，在确认桌下没有早饭的时候，她看向那个属于他的位置。不在……他去哪了？这是她这个月来第一次紧张。
第二天他也没来，第三天也是如此。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她都没有看到他。不仅如此，李斌城也不来找她了。怎么回事？她翻着陌生的课本，心里面一阵阵紧张。虽然她跟李斌城在一起的时候更开心一点，但她想的却不是李斌城。
一个星期以后，她去找了他的女朋友。
“你不知道吗？他因为你拒绝和我在一起，为了你他去找了那个混混。在酒吧的时候，我亲眼看着他被他们围着。他手里握着啤酒瓶，狠狠地砸在自己的头上，为了让他们不要打扰你。”那个女孩说得话很刺耳，“真不知道她看上你哪里，也不照照镜子。”女孩一脸鄙夷。
女孩的这段话像一道炸雷在她脑海轰鸣。
“为什么？”这是她心里最想知道的。她不认为跟李斌城在一起玩有什么不妥。
“那个男的有种。”这是李斌城对她说的，“你听课是不是越来越费劲了？你是不是会在课堂上犯困了？你是不是总想出去玩了？现在的小孩子啊！”李斌城一段噼里啪啦地反问，让她无法作答，她感觉委屈。
“你回去吧，不要来找我了。”李斌城满不在乎地说道，然后走进了教室，还是那一副与同龄人不符的神情，像是藏着无数的心事。她走了，李斌城握紧了手里的笔杆。
她在医院见到了躺在病床上的他，他还是没心没肺地笑着。
她给他削苹果，喂他吃的，眼泪不由自主的就掉了下来。“你怎么这么傻啊！”回应她的是他的笑。
“你快回去吧，下午上课要来不及了。”他跟她说道，一双眼睛后好像隐藏着什么。
“没事，逃课逃习惯了。”这随口的一句话让他皱起了眉头，她看到他的表情，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病房里的时钟漠然地走着，仿佛一种无声的责罚
快十一点了，他的父母快来了，她收拾了一下，跟他奶奶告别后走出了病房。出于自卑，那时的她不愿意见他的父母。
可能就是想回去前再看他一眼，刚出医院不远的她又回来了。她永远不会忘记她母亲弯腰打扫卫生的画面，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她母亲的工作。她在病房门口听到他热切地叫着阿姨，从门上的小窗看到他笑着递给母亲水果。一瞬间，她的眼泪挂满了脸颊，怪不得他时不时地看着墙上的时钟。她觉得墙上的钟很刺眼。
妈妈离开之后，她冲进了病房，抱住了他，哭着说：“谢谢你。”
“如果我们都考上了县重点高中，我们就在一起。”这是她离开病房后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她再也没来过。
他出院后，还是一如既往地给她买早饭，跟她聊天，一切都跟最开始的时候一样。只是他们两个都更用功读书了。有时候停下来的时候，她会想到李斌城，那一段像梦一样的日子。
初三，那是一段紧张的日子。他们两个都很努力，成绩也都很不错。只是早上起得早，晚上睡得晚，两人看上去都有点消瘦。他看她脸色不好，常常会从家里带点吃的给她，每次她都会笑，笑得很甜。
她也会送点小东西给他，他一直用着她送的笔，用她送的本子。她给他折的纸心，他小心地保存着。她现在想到那个时候，都会傻傻地笑。
有一次在讨论问题的时候，他偷偷地亲了她。两个人的脸瞬间红了，颜色向操场上飘荡的红旗。她依然记得当时他说的话：“我以后一定要娶你。”
2.
窗外散发着橘红色光芒的路灯静静地立在那里，像是在等着一个故事一个人。她依然坐在桌前，看着窗外，想着从前。那片银杏叶不言语，安静地陪着她。
“借我两块钱。”她说。
“你要干嘛？”
“想买张彩票，你看电视不是一直在说。”
“买彩票干嘛？缺钱吗？！”
“上次逛街的时候，我看你很喜欢那双球鞋，我想买，可是它太贵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紧紧地抱住了她，对她说：“有你在就够了。”
那年高二，他们交往一年多了。他们没有刚交往的小情侣之间的那种冲动，因为彼此互相陪伴已经七年多了。他们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他陪她看书，她陪他去打球。他们会牵着手出去逛街，接吻的时候还是会脸红……这一切都很美好，她是这样认为的，他也是这样想的。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感受到他的体温，听着他的教育，幸福的笑了。
“彩票都是假的，哪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他像个大人一样训着。
“好！”
为了给他买鞋，她偷偷跑出去做兼职。高中生没有其他兼职可做，只有发传单，每次发完传单回来，她都很累。但为了他，她愿意。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高三的时候，她终于为他买了那双鞋。
她准备等他生日的时候送给他，可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将那双鞋送出去。
高二第二个学期，他家出事了，他因为家里的事变得苛刻且不近人情。
出事后的第二个星期，他跑了，没有来上课。她看不见他，整天魂不守舍，成绩下滑得很快。这时候，老师找她谈话，妈妈也找她谈话。大部分话她都没有听进去，只记得她妈妈跟她说了一句你这样子他不会高兴的。
她妈妈的话的确起了作用，但她想得更多的还是他，她要好好学习给他补课。
高二很快就过去了，他没来上课，她也联系不到他。
那是暑假的一个周末，他来她家找她了。头发明显刚理过，一身衣服也是刚换上的。
“不要说，不要问，开心点，陪我。”刚见面，他说。她点了点头，勉强地笑笑，总感觉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来找她了。
那天，他带她去了她最想去的游乐场玩，带她去吃她最想吃的冰淇淋、汉堡、薯条。这些都是她想要的，可她却总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路过彩票店的时候，他看了看开奖号码，吐了一口唾沫骂道：“操，又没中。”
她什么话都没说，想到他当初对她说的关于彩票话，想到他以前从来是彬彬有礼……想着想着，她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但她想到他来找她时说的话，却流着眼泪笑了。
回家的时候，他亲了她的额头，就在那橘红色的路灯下。他说：“我爱你。”
她哭了，拉着他不让他走，他走了，头也不回。
回到家后，她在口袋里看到了他偷偷留给她的字条。
“等我回来娶你。”
她将字条揉成一团，哭着喊道：“谁要等你啊。”
3.
窗外的一切都变了，周围都建了新房子，住进了一对对新人。这全新的一切在黑夜里闪烁着，比那橘红色的路灯更吸引人。
他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努力学习，考上了大学，后来当了老师。这十二年里她一直单身，不是她长得不漂亮没人追。相反，这十二年里她很受欢迎，向她表白的人数不胜数，只是她都拒绝了。被拒绝后的他们基本都走了，只有一个人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她。
这个人叫陈来康，他一直关注着她，拉拢她身边的人。只要她有点什么事，第一个知道的肯定是他，第一个来到她身边的肯定是他。他听她讲她的故事；他陪她喝酒，陪她逛街，陪她去游乐场玩；他约她看电影，有点开心的事肯定会跟她分享。
毕业后，他跟着她来到了她的城市，还是像以前一样时不时地找她玩。这么多年，他除了当初被拒绝的那次，就没有再表过白。他在等，没有承诺的等。
4.
窗外吹来一阵冷风，她打了一个冷颤，轻轻地把窗关上。关窗的时候，那片银杏叶从桌上飞起，在她眼角闪过。
“红色的叶子。”她嘀咕了一下，“像舞台剧落幕时荡下的幕布。”
“小艾，夜深了，早点睡。”小艾的妈妈敲了敲门。
“好。”她回过神来，定睛看了一下那片奇怪的银杏叶，“黄色，原来看错了。”
几天前，他回来了，他们见了面，他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欣喜若狂，只是礼节性的问了一声好。
“我在等你，你为什么让我感觉这么陌生。”
5.
一年后，小艾结婚了，新郎不是他，也不是陈来康，是李斌城。
婚礼上，他来了，陈来康也来了。
他对她说：“祝你幸福。”
她哭了，紧紧地抱着他，没有说话，却在心里说道：“我多么希望娶我的人是你，可是我这么多年的等待却败给你一年的犹豫跟胆怯。谢谢你，亲爱的王杰韩。”
这一年，李斌城回来了，他时不时的约她。而王杰韩，在那一句“好久不见”后却再也没有见过面。她唯一感到抱歉的是陈来康，但陈来康却真心地祝福了她。或许对陈来康来说，这算是一种解脱。
“你也要幸福。”她流着泪对王杰韩说。
6.
多年后，王杰韩站在那株银杏树下望着那个窗口。他身边的秘书走到他身边说道：“王总，这栋老房子的过户手续都办好了。因为这栋房子之前是被一家公司拿着没用，所以房子里有很多以前户主的杂物。”
“杂物？”王杰韩看了身边的小姑娘一眼。
“对，在那个杂货间里面。”
“我们看看去。”
杂货间里，摆在门口的是一个鞋盒，看盒子上面的灰尘，它是最后一个流落到杂货间的东西。打开盒子，王杰韩看到一张字条和一双球鞋。他还记得，这双球鞋是他当初最喜欢的款，而那张字条却是他亲手写的。
“王总，你怎么哭了？”新来的秘书不懂事，说话也直来直去，不过这很对王杰韩的胃口。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买下这栋老房子吗？”王杰韩看了她一眼，流着泪自顾自说道：“这里曾经住着一个我最爱的姑娘。”
那年他跟她说离开了，但他每个月都会回来一趟，站在那盏路灯下，看着那株银杏，看着那个窗口，然后在心里喊到：“小艾，我回来了。”
那一年他碰到她，不是因为胆怯，而是出事了。因为那年，他办得公司负债几百万，连自己都养不活。因为他的自尊，他失去了她。
他从杂货间走出来，站在那株银杏树下，轻声喊道：“小艾，我回来了。”
一阵微风吹过，拂动银杏树叶，发出“哗哗”的响声。他抬起头，好像看到了她，听到她说：“我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王总，王总…”耳边小秘书的呼唤越来越急切，越来越轻。
“下面播报一则新闻，大慈善家王杰韩今天离世，未婚，享年四十五岁。他生前创办了小艾扶贫基金会，小艾免费图书馆，小艾流浪者餐厅，小艾……”
我们错过了，但这并不是我们的过错，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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