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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很晚了,我帮婆婆盖好被子,就走出她的房间,独自一人来到客厅里呆坐着,周遭的一切,陈旧而暗淡,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腐朽气味。
我的丈夫是家中独子,自从他因车祸意外去世后,照顾脑瘫的婆婆,伺候她每天的饮食起居,几乎成了我生活的全部内容。没办法去尝试应聘热爱的工作,也没有时间去读夜校读书进行自我提升,年逾不惑,一事无成,日复一日的生活,不过就是买菜、做饭、擦拭家具上的灰尘、搓洗衣服和被褥上婆婆留下的口水渍和给她换成人尿不湿时不小心沾上的大小便。偶尔在夜深人静时,读读小说、听一听少女时期喜欢的歌曲,或者幻想一下自由自在的生活到底会是什么样子,以此来打发寂寥的时光。但今天倒是很意外,这么晚了,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居然响了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打电话到家里来了,会是谁呢?
“喂?请问是哪位?”
“哦…是张丽芬的妈妈是吧?”
起初那一丝因好奇而生发的小兴奋,顿时寂灭了,我刚想本能地脱口而出——“不好意思你打错了”,突然,有一种奇妙的兴致从我心里升腾起来——要不,我逗逗他吧…
“我是张丽芬的妈妈,请问你哪位?”
“哦,阿姨你好,我…我叫陈力伟。请问张丽芬在吗?”
这人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也很年轻,像是个高中男生。
“她和同学出去聚餐了,还没回来,要不你留个电话,让她回来打给你吧。”
“额…不…不用了,没关系的…我晚些时候再打过来,谢谢。”
“啪嗒”一声,他把电话挂断了。
他待会儿真的还会打来吗?哈哈,耍耍他,真好玩。
我轻声笑了笑,就去卧室铺床了。铺完床,又去厨房热了杯牛奶,随着微波炉“叮”的一声,电话铃相继又响了起来。
不会是他真的又打来了吧?
“喂?你好,请问哪位?”
“哦…张丽芬妈妈,是我…陈力伟,请让张丽芬听一下电话…”
居然真的是他。
“她刚才来过电话了,说今天晚上去朋友家过夜,明天吃完早饭再回来。要不你还是留个电话吧,明天我好让她打给你…”
“额…阿姨,你是说她在朋友家过夜啊?”
“是啊,怎么了?”
“哦…我是想问问…那个朋友…是男生还是女生啊?”
“是女生,当然是女生啦!”
“哦,行,那…我明天再打来吧。”
电话又挂断了。因为恶作剧而笑出声来的我,差点被牛奶呛到。
这个张丽芬和这个陈力伟到底是什么关系啊?看样子,两个人像是差不多岁数,陈力伟好像喜欢张丽芬,而且好像是第一次打电话到她家去,听他支支吾吾的样子,还挺紧张的…不知道张丽芬是不是已经有男朋友了哦?真替他着急…
我默默地回想起高中时代,那些发生在自己身边的、男女之间小情小爱的趣事,不禁莞尔,要是明天他再打过来,我一定要向他道歉,告诉他昨天他打错了电话,而我因为寂寞,便和他开了个玩笑。
喝完牛奶,我躺到床上,刚翻开小说书看了不到一页,电话铃竟然又响了。
不会又是他吧?不是说了明天再打过来嘛…难道会是其他什么人?我急急忙忙起身穿上拖鞋,跑到客厅里,拎起了电话听筒。
“喂,请问是…”
“让张丽芬接电话!”还是同一个声音,但语气突然变了。
“我刚才不是和你说了嘛,她今天晚上不回来!”
“你别再撒谎了,我知道她早就回来了,是她不想和我说话,才故意叫你这么敷衍我的,你们以为我那么傻吗?”
“谁敷衍你了,说了不再就是不在!”
“我告诉你,我现在就在离你家最近的公用电话亭里,要不了七八分钟,就能走到你家大门口,到时候可别怪我不客气!你马上叫她接电话!”
一阵阴冷的气息从我心头掠过,“这个电话号码谁给你的?”
“当然是她自己写给我的啊!”
“我和你说实话吧,你打错电话了,这个电话号码是我家的,我姓刘,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张丽芬!”我不得不说出真相,却觉得好像已经于事无补了。
“哈哈,你是不是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了?这种骗人的话也想得出来?当我三岁小孩吗?”他的言语中带着激烈的嘲讽。
“你还是回去问问你那个张丽芬吧,让她给你个真号码,要是她不愿意给,拜托也别拿我家的电话号码敷衍你,真是倒霉!”
我把电话重重地挂断了,心里又郁闷又害怕,该不是碰到个偏激性人格的变态吧?他…不会真的过来敲门吧?要不报警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我不自觉地把睡衣紧紧裹在身上,犹豫着要不要打110,拖鞋里没穿袜子的两只脚冻得冰凉,我焦急地在客厅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天哪,电话铃又响起来,吓得我一哆嗦,赶紧跑过去接听。
“喂?”我的声音瑟瑟发抖。
“对不起,刘小姐,刚才吓到你了,真不好意思对此我表示郑重的道歉。”
“你…”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他的音调又回复到了与先前一样的礼貌谦和。
“是这样的…我是戏剧学院表演系的学生,最近休学在家,演技没处发挥,心里痒得难受,所以无聊的时候,就喜欢搞这样的恶作剧,解解闷嘛。其实根本没有张丽芬这个人啊,全是我虚构的角色,哈哈。”
“原来是这样…还真的把我吓到了…不过我自己活该,谁叫我也喜欢恶作剧呢。你问我是不是张丽芬妈妈的时候,我就突然想和你开个玩笑,哈哈。”我听到自己发出如此欢畅的笑声,不免心头惊了一下。
“可是你掩饰得不好啊,你的声音听上去那么年轻,显然不会有这么大的孩子嘛…”
“哪有年轻啊…没有的事…”我感觉自己脸上有些发烫,“对了,你是那个戏剧学院的?”
“上海戏剧学院,我是上海本地人,怎么样?普通话标准吧?人家都说我有北方口音。”
“啊…我也是上海本地人啊,以前念书的时候,我加入过你们上戏表演系的课外俱乐部,还演过不少角色呢。”
“真的吗!那太巧了,我也经常演话剧,你演什么角色?”
“很多呢,哈姆莱特里的奥菲丽娅、革命剧里的秋瑾、圣女贞德、文艺剧里的萧红、还有我最喜欢的朱丽叶…”
“啊…好巧,我演过麦克白、奥德赛、也演过鲁迅、李大钊,我最喜欢的是演罗密欧和哈姆莱特!”
“那真的是好巧啊,我们几乎可以演对手戏了…”
“就是就是!嗯…那你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呢?”
“我婆婆病得很重,现在天天做家务伺候她,也没有什么自己的时间…偶尔抽空读读小说,听听音乐…”
“那我推荐你读一本小说,叫《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是个美国人写的。非常感人,我是逢人就推荐的。”
“我读过!是软科幻啊,我超喜欢这本书,读到最后泪流满面…还有日本作家的石黑一雄的《别让我走》,这两部是最经典也是…”
“也是最催泪的软科幻…”
“…你知道石黑一雄?”
“当然啦,我读《别让我走》的时候也流泪了,别嘲笑我啊…”
“怎么会呢…他写的书都用情很深…”
“是的,而且我看的时候,背景音乐还在播放secret garden的曲子…你想想,这氛围…”
“天哪,我昨天晚上还在听secret garden,我把他们乐队所有的曲子都归在一起循环播放的…”
这时,两人安静下来,谁也没说话。
“还有那个…我不叫陈力伟,我叫杨锐,陈力伟是我念初中时最讨厌的数学老师的名字,你问我是哪位的时候,我就拿他的名字出来做坏事,哈哈。”
“你可太有意思了,讨厌的人,才真的记忆深刻吧?”
“那是当然…”
又安静了一会儿。
“另外,我跟你说件事,其实张丽芬是我妈妈的名字…”
“哦?这样啊…”
“嗯,我爸爸妈妈很早就离婚了,后来爸爸再娶,就有了自己的生活。妈妈前不久生病一直昏迷,医生说她很难再醒过来了,也就是…成了植物人…我这次休学是被迫的,因为妈妈实在没人照顾…”
“没想到你每天也同样做着伺候病人的事…”
“我实在受不了这种没有意义、一眼望到尽头的日子,所以…我刚才把我妈妈勒死了…我想,这样,我和她都能得到解脱和自由…”
“你…”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对。
“你猜猜我用什么勒死她的?”
“这…我不知道啊…”
“是一条风衣的腰带…”
“哦…是吗…”
“你猜我妈当时挣扎了没?”
“啊……”
“哈哈哈,看看,又把你吓到了吧,跟你说,我又在技痒啦…刚才是表演部分,哈哈…我妈现在正坐在电视机前看连续剧呢,我暂时休学,只是因为想潜心写一个剧本而已。”
“你吓死我了…哎呀…真是的…”我总算喘出一口气来。
“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可以告诉我吗?以后,我们可以经常打打电话,交流交流读过的小说、听过的音乐什么的…”
“那个…我想…还是不用了吧,你现在就应该专心致志地写剧本,不要浪费时间,争取作品能够一鸣惊人…”
“别啊…我真的很难得遇到一个和自己那么相似的人…”
“还是…不要了…就这样吧,祝福你前程似锦啊!”
“可是…”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是我已经把电话挂掉了。
因为我知道,刚才,他并没有真的进入表演部分。
因为我知道,他真的勒死了他妈妈,用一条风衣的腰带。
因为…因为我们是那么相似的人。
我走进婆婆的卧室,看着她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胸口早已没有了呼吸的起伏。在接到杨锐的第一个电话之前,我已经为婆婆穿戴一新,让她平平整整地仰卧着,再为她盖上洁白柔软的被子。
我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随后捡起扔在地上的风衣腰带,卷成一团,走进衣帽间,放回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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