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下午放了学,上小学五年级的丁娃子一溜小跑往家赶。他可忙了,每天下午放学回去,扒拉几口饭,得赶紧去给家里养的大黑猪割草。
咦!门怎么锁着。他没有多想,弯腰从门槛下面拿出钥匙。
刚进了大门,就听猪冲着他拼命嚎叫,叫得很惨烈的样子。
丁娃子骂了一声猪,“叫,叫,再叫,打死你,不准叫!”猪哪里理他,继续死命的嚎叫。
放下书包,他进了灶房,揭开锅盖,没有下午饭。
丁娃子有些疑惑,平时大人出去,会把饭给他留在锅里,怎么没有饭呢?院子里的猪还在起劲的嚎叫。
丁娃子想,大人可能有事,猪可能没有喂食。
他连忙烧开水,他摸了一个冷馒头,啃了起来。
舀好麦麸,用开水烫泡,加了一些凉水,他用手试了试温度,可以了。
猪看见他端着食盆子过来了,把拴它的铁链绷得紧紧的,拼命的嚎叫。
听娃子抬起脚,狠狠的向猪踢去,嘴里喊,走开,走开。如果先把猪不赶开,一盆子食会被它一嘴打翻在地。
提上笼,锁好门,他去割草了。
天黑了,父母还没有回来。
丁娃子点亮了煤油灯,他呆呆的望着灯,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爹和娘到底干什么去了?难道是哥哥出事了?他们去了哥哥的学校?
他出了门,敲响了邻居家的门。
门开了,丁娃子连忙问道:叔,我爹,我娘呢,你见他们了吗?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
“没见,肯定是跑了呗,这你不知道吗?你爹娘没和你说过吗?最近正在抓人呢。可能晚上会回来,你把门给他们留上吧。”
丁娃子又点亮了煤油灯,他拿出了作业。他做一会儿作业,不自觉的头向门口的方向望一望。有时甚至站起来,跑到大门口。他似乎听到了轻微的开门声,但是当他过去的时候什么也没有的,他又失望的走回来。
作业做完了,油灯还亮着。丁娃子想,又不干活,不看书的,点着灯有些浪费,他吹灭了灯。
灯一灭,就是漆黑一片。望着黑漆漆的四周,丁娃子有些害怕。
他壮壮胆,走到院子里。大黑猪听见他的脚步声,哼哼叫了几声。这让他觉得有了几分安慰,不那么害怕了。
丁娃子回到了屋内,他靠在炕边,瞪大了眼睛望着黑夜。
渐渐,他的双眼越来越沉,越来越沉,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当丁娃子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吓了一跳,连忙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还是他一个人。
他胡乱的抹了一把脸,给书包里塞了一个馒头,给猪扔了几把青草就去上学了。
图片来自网络【2】父亲被一群人拉走了
这几天班上有好几个同学都没有来上学,老师好像也讲什么计划生育,让小学生回去做父母的思想工作。要为国家分忧,要从大局出发。
丁娃子听不懂老师说什么,他隐隐觉得父母的逃跑可能与这有关系。
他偷偷的问了班里几个要好的同学,有几个同学说他母亲也跑了,他母亲马上就要生了,可能是个小弟弟,母亲一直想要个小弟弟。
中午回来时,家里还是没有人。丁娃子有些心慌,有些害怕。
他想去大伯家问问。
当大伯得知丁娃子一个人时,先给他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饭。大伯告诉他,现在计划生育抓得严,“你爹和你娘,肯定是躲了,但是躲哪儿去了谁也不知道,要被抓住,你娘就得动手术,娘肚子的里的孩子就保不住了,兴许是个姑娘呢,你爹和你娘,就想生一个姑娘。哎这世道说变就变,国家说是提倡只生一个,也没说不让生三个两个的。这到下面咱就只能让生一个了呢。”
大伯叮嘱他,爹娘不在的时候,要看好门,把猪喂好了,不能让猪掉膘,要不年底会卖不上好价钱。
丁娃子失落地回到了家。
下午放学,他给自己热了一个馒头,从咸菜缸捞出半截咸菜,就着吃了。
夜幕来临了,他又点起了煤油灯。给娃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又瞪大眼睛,呆呆的望着煤油灯,火苗一闪一闪,忽高忽低。他想,干脆去阿祥家,阿祥是自己的好朋友,要不让阿祥过来陪自己,这可是个好主意。
丁娃子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门响声,他立刻反应道:是爹娘回来了。
只有爹一个人,他刚要大声喊。爹说话的声音很低,但是很严厉,说道,不要吭声。
爹说,你娘在南边的地里,赶紧包几个馒头,烧些开水,我连夜还要赶去陪她。走的太急,啥也没准备,我就收拾东西去。
父子俩刚要忙起来,只听大门咣当一声,伴随着阵阵呵斥声:叫你躲,你躲得了初一还能躲得了十五,看你往哪儿跑。
哗啦一下,家里一下涌进来十几个人。这些人把丁娃子的爹围在中间。像是训斥犯罪分子一样,逼问他,丁娃子的娘在哪里?
爹死活不说话,他一言不发,用眼光恶狠狠得盯着这帮人。
为首的一个人说,识相点早交待,早解脱,省得受罪,你要不说,今晚就把你拉到大队里去,上面有办法治你。你到底说不说。
爹就是不说。
走,拉走,拉到大队里去,关上一晚上什么都说了。不信找不到那个死婆娘。
丁娃子想去拦住这帮人,爹骂他。爹说,干好你自己的事,别操心大人的事。
爹走后,丁娃子想起了爹说的话,要去南边的地里,给娘送饭。
他用绿皮水壶,灌好了开水,包了三个馒头,想了想,他又捞了两节咸菜,他出门了,向田野走去,在漆黑的夜里。
出了村口,丁娃子越走越害怕,偶尔飞起的夜鸟,吓了他一大跳。他想会不会有狼呀?他看见远处,影影绰绰的黑影,恐怖极了。他感觉自己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他还是硬着头皮走着。
到了南边的地里,可是娘在哪里呢?
他轻声的喊道,娘,是我。听见一阵玉米杆翻动的响声。
丁娃子,来,娘在这里。一个黑漆漆的身影,像从地下钻出来一样。
娘给你馒头,这是开水。丁娃子,借着天上一丝亮光,打量着娘待的地方。
平地挖了一个坑,上面覆盖着玉米杆。娘就躲在这里面。
丁娃子说,娘,爹被抓走了,你能回家吗?
娘说,我不能回去,我要给你生个小妹妹,只要熬过了这段风头,再过些时候把孩子生下来,就没事了,娘就回去,这几天你一个人照顾好自己,不要管我们。
丁娃子又一个人回去了,回来的路上他越走越害怕,后来他跑起来了。他总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他,他不敢回头,拼命跑着。
【3】娘说肚子里的妹妹没有了
这天晚上,丁娃子的爹回来了。爹一回来就抱头痛哭。
丁娃子走过去,抱着爹。
他说,爹不哭。说着话,丁娃子也哭起来。丁娃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他只是看见爹哭,看见爹伤心,他也觉得很伤心。两个人的哭声,惊扰了猪,猪也跟着叫起来。人说,杀猪般的嚎叫,那个晚上,有三个这样的声音,刺破夜空。
第二天一大早,娘被一群人送回来了,被人搀扶着,躺在炕上。
丁娃子看到,娘的肚子没有以前那么鼓了,变成干敝的样子,娘生了吗?那妹妹呢?丁娃子没敢问,他看见娘像是失神落魄的样子。
娘躺在炕上,一句话也不说,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房顶,眼泪刷刷的往下流。
爹说,想哭就哭,别憋在心里,憋得难受。胳膊拗不过大腿,我们有什么办法?胳膊扭折了,疼只有我们自己受着。
这天丁娃子没有去上学,这天一家人都没有吃饭。
但是丁娃子没有忘记给猪扔草吃。
娘终于哭出来了,她撕心裂肺。
娘抱着丁娃子哭,娘边哭边喊,丁娃子呀!是个女娃娃,是个女孩儿。丁娃子,你妹妹没啦!没啦呀!取出来还有气,还能哭。就这样没了,天哪,造孽呢!
丁娃子也咧开嘴大哭,他哭那个没有见过面的妹妹,他越哭越伤心,越哭越觉得伤心。
娘在炕上整整躺了一个月,下地走路时,人感觉都在飘。
丁娃子主动担起了烧火做饭喂猪的家务。他经常会把馍馍烤焦,把饭烧糊,炒的菜,要么咸,要么淡而无味。
爹和娘没有骂他,有时吃着饭,爹会唉声叹气一声,娘会盈盈的哭起来。
【4】二娘家的房子被挖了
又好像搞什么运动啊?村里面的妇女四处乱跑、乱躲。
丁娃子隐隐听说,要拉开肚子,搞什么结扎。
他不懂这些,看到大人们惊慌的样子,他想,这又是恐怖的事情。
这天晚上全家人刚睡上,就听见猛烈地敲门声,爹很紧张,这又咋啦?
爹有些迟疑,他大声的问是谁?什么事?没人回答他,依然是猛烈的敲门声。
听走到门口,爹厉声问,谁呀?只听门外传来低低、急迫的声音,大哥是我啊,丁娃子他二娘。
门开了,二娘闪进来,立马把门又关上了。
二娘见了娘就哭诉起来,我从小打针都怕,现在又要逼着去做结扎,听说跟屠宰场一样,进去一个,出来一个,都排着队,直接拉开肚子,剪完,缝好然后让你回家,麻药一过,有的女的疼得哭一路。回到家,你得自己养着,没人管你,你说万一我要死在手术台上怎么办?这啥世道怎么逼人干这个事。
娘劝二娘,老二家的,唉!有啥办法?说起来都是眼泪,我肚子里的,差一个月就生了,是个女孩,真是个女孩,就这样硬生生的没了,我找谁去?只能自己受着忍着。
二娘说,我不去,躲过这阵风可能就没事儿了,听说别的地方都没有这么严。咱们这地方不知谁定的政策这么严。真是操了他祖宗八代,他也不怕他绝后,干这伤天害理的事。
娘说,有啥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你还是去吧,我都挨这么大的疼,你那拉个口子算啥?这次风很紧,搞不好真的要挖房呢。房子没了,咋活呢?还是去吧,为了家,为了以后。
第二天中午,丁娃子的爹发疯一般跑回来,他声音急切地喊道,他二娘,他二娘,赶紧回去,赶紧回去,真的挖你们家房了,已经挖开了一个房角,再不回去,房子真的没了。
二娘一听,恶狠狠的骂道,这帮段断子绝孙的土匪,我和他们拼了。
晚上,娘带着丁娃子去看二娘了。
二娘躺在床上,流着眼泪,嫂子我疼,疼的实在受不了。
丁娃子看着二娘的样子,他觉得很难受。二娘是多么光鲜亮丽的一个人,这会儿躺在床上,蔫蔫的,脸上露着痛苦的表情,他判断不来到底是谁的错?他只觉得二娘可怜。
图片发来自网络【5】好朋友阿祥死了
阿祥是丁娃子最好的朋友,阿祥学习很好,丁娃子怎么努力也追不上。
阿祥的父亲有一块菜地,西红柿成熟的时候,他的父亲盯得很紧,连阿祥都不准靠近。
阿祥就带着丁娃子,趁着父亲不注意,一起去偷父亲的西红柿。
有一次不小心被父亲抓到了,阿祥的父亲脱下鞋,在两人的屁股上,狠狠的各打了五下。后来两个人躲在没有人的地方,脱下裤子,相互看对方的屁股,红彤彤的一片。
有时丁娃子去阿祥家找他玩,临走时,阿祥会大模大样的拿几个西红柿,或者拿个什么瓜、菜,塞给丁娃子。每次,阿祥的父亲默不作声。
阿祥带他去枯井里面掏鸟,阿祥最先下去。每次掏上的鸟蛋,阿祥总要多给丁娃子。
两个少年不知道要怎么好才算好,反正他们觉得自己的友谊好得不得了。
一次丁娃子被高年级的同学欺负了,阿祥没有告诉丁娃子,阿祥窜连了一大帮学生,去找高年级的同学报仇。双方在校东面的马路上开展了火拼。
第二天,脸上乌青的阿祥笑着对丁娃子说,你的仇给你报了,放心,他再也不敢欺负你了。
突然间阿祥病了,丁娃子每天放学都要去看阿祥。阿祥说,医生诊断他是感冒了,挂几天针就好了。
开始去的时候,阿祥的父母脸上表情还是很平静的。后来再去的时候,丁娃子发现阿祥父母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阿祥身体越来越弱,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连说话似乎都很费劲。
后来阿祥去了县城医院,去县城医院那天,丁娃子还在上学,他没有去送好朋友阿祥。
等阿祥在回来的时候,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好朋友就这样离去了,丁娃子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是难受吗?他不知道。是痛苦吗?他也不知道,他只觉得很不舒服。他只是有点想不明白,好端端的好朋友怎么说没就没了。他又想起了那个未曾见面的妹妹。
他不明白,人世间为什么会是这样。
【6】阿祥的父亲强暴了妇女主任
阿祥的父亲有兄弟三个,阿祥是整个家族唯一的男孩。
阿祥的死去,对整个家族是一个重大的打击,整个家族蒙上了一层悲痛的气氛。
他们想发泄心里面的愤恨,但是向谁发泄呢?
走,找大队的妇女主任,都是这个狗东西,都是她一手造成的,不找她找谁去?
整个家族的男子全部出动了,他们气势汹汹,向妇女主任的家走去。
阿祥的母亲向妇女主任脸上吐唾沫,嘴里喊道:当时是你派人,硬把我拉去做了绝育手术的,现在你给我生个娃啊!你给我生个儿子,我现在没儿子了,我也生不了了,你现在给我生一个。
阿祥的母亲用手撕抓着妇女主任的脸。妇女主任痛苦的求饶,不是我,不是我,我也是没办法,这是上面的要求,上面的政策,我也只是按照上面的要求来办事。
上面的政策,上面让我们死,你也让我死吗?上面让我断后,你也让我们断后吗?
扒了她的裤子,现在就让她生,有人喊道。
妇女主任的裤子被把掉了,阿祥的父亲迎了上去,你要是生不出来,下次还要找你,直到你能生为主。
一阵警笛响起。
后来阿祥的父亲被判刑15年,妇女主任也变得疯疯癫癫,神志有些不清了。
【7】丁娃子又听到那个令人头皮发炸的声音
后来,丁娃子在镇上上学了。
有一天他出了校门,去镇上的商店买东西。突然街道里有大喇叭响起,一辆宣传车招摇的在街道中驶来。
大喇叭里反复播送着:宁可家破,不可亡国!宁可家破,不可亡国!宁可家破,不可亡国!坚决打赢超生战斗。
丁娃子感到一阵恐惧,他想起了姑姑,姑姑已经生了两个姑娘了,想再生一个儿子。这几年姑姑是东躲西藏,和小品《超生游击队》演的一模一样。
丁娃子想,姑姑家的房子会不会被烧掉?被推倒。他不想上学了,他想回家去看看。
等他跑回家时,娘奇怪的打量着他,你跑回来干什么?
丁娃子说,广播里说了:宁可家破,不可国亡。娘!咱家不会再有事吧。
娘一把搂过他,抱着丁娃子说,娃呀!不会的,不会再有事了。你妹妹都没了,还会有什么事?
丁娃子抬起头来问娘,姑姑不会有事吧?
娘说放心吧,你姑姑不会有事的,她已经生了,是个儿子,生下来谁也没有办法。生下来,交点罚款就完事了,总算是生下来了。
30多年后的丁娃子已经人到中年了,他站在了生和不生的犹豫边缘。现在让生了,可是自己不敢生,太纠结。
再生一个吗?妻子已经40多了,身体也扛不住了。再说了,他们已经试着要孩子来,要了两次,也没有成功。何况儿子已经15岁了,再生一个,两个孩子的差距有点大,兄弟兄妹的感情会很淡。他们也年龄渐大,带孩子也有点太累了。
每次和妻子商量再生一个孩子的时候,他总能想起过去,想起那个站在墙角,惊恐地打量着大人们的丁娃子,想起不明白这个社会发生了什么事,大人们四散逃离的场面。想起镇上的街道,突然开的那辆宣传车,想起那句话:宁可家破,不可国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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