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倾城

作者: 宁不遇 | 来源:发表于2017-07-03 22:08 被阅读647次

文/宁不遇

楔子

冬至,大雪。

城关外的皑皑雪地已是足迹凌乱,城里的百姓都被战马嘶鸣给吓跑了,镐京几乎一夜空城。

轰隆的战鼓隐约敲到了宫墙之外,宫里头却不怎么听得见,只望见连天处悠悠地撒些雪花,一眨眼又是一个昼夜。

褒姒斜坐在阶前看雪。回首,身后的男子不知何时竟已换上了玄色的戎装。褒姒站起身来为他整理衣领,指尖摸到了戎装下的金丝软甲,正是冬日的冰凉。

“卿进宫多少年了?”男子看着垂首的褒姒,散落着青丝的白皙颈项弯成柔美的弧度,令人忍不住想要触摸。而他也的确这样做了。

褒姒抚平衣领的褶皱,抬头看着他道:“王,七年了 。”

“七年了啊……”他笑笑,摸摸她的嘴角,他近些年来好像格外喜爱这个小动作,“宫中烦闷,卿是不是腻了?”

她不解,只睁着一双明眸大眼望着他。

“我让人备好了马和干粮,卿便随族人回褒国。褒桓为你重修了住处,与紫炁宫修得一模一样。只可惜梅树还未长大,待到梅花开时,约莫已是明年此时了。”

向来安然的娇颜上好似有了颤巍巍的裂痕:“王……要我走?”

他放开与她交握的手,缓缓地走向宫门,一步一步毫不留恋。

“卿终非我姬姓族人,留有何用。”

她跌坐在阶上,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玄色的戎装在雪地里分外鲜明,仿若,要赴一场庄严的祭奠。

壹  献美

刚进宫的时候,褒姒本以为,周宫里总是彻夜点着十里红灯,流水般的美人们伴着丝竹管弦轻歌曼舞,直到天光。未曾想,一进宫门便好像隔绝了一方世界,宫外的市井嘈杂倏地远去了,只有长长的石阶一眼望不到头,似乎走到半路便已白首。

褒姒跟在褒桓身后,一步一步踏上冰冷的石阶。直到如今,她还不能从得知自己要献给周王时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那日褒桓将她叫出来,清俊的脸上神色冷硬得骇人。他平常不是这样的,褒国公子桓向来轻言浅笑,和她说话的时候,嘘寒问暖总带着些说不出的缱绻。

“褒姒,”他第一次这么生硬地唤她,再不复从前的温软,“我以褒国之名,将你献给周王。”

周围皆响起了羡慕得怨愤的窃窃声。褒姒呆住:“公子,你不是说留我……”

“我是说,”褒桓别过脸去,看着院旁那几颗梨树,突兀的枝桠残破得荒凉,“从今往后,你便是周王的人。”

褒桓虽然待褒姒极好,但他毕竟是她的恩人,也是主子。褒姒重重地跪下,磕了个头,道:“阿姒谢恩。”

褒桓没有说原因,但褒姒渐渐听到风言风语,她是为了保褒国公褒垧出狱的美人礼。

周朝新王姬宫涅向来重用佞臣、枉废忠良。褒垧因为谏言抵战犬戎,惹恼了他。姬宫涅一怒之下把褒垧囚了起来,凡有劝诫的朝臣也一律下狱,好像非要囚到他老死不可。褒国群臣求情不成,只得投其所好。素问姬宫涅荒淫无度尤喜美色,大臣们便挑了褒国美人里最出挑的褒姒进献。

宫里的规矩是美人不上朝,只去侧殿里等待传唤,献美的官员也一道在侧殿等候。但姬宫涅并不在侧殿里,带路的小官说,昨晚王在晚宴上喝醉了,现在还未起。

宫里的人都知道,姬宫涅整日只知饮酒作乐,不问国事。刚即位时,关中一带便遇上百年一遇的地震,接下来又是连年旱灾,饥民四处流亡,他却毫无建设之意,仍旧每日花天酒地。好些朝臣暗地里纷纷叹气,如此昏君当道,这姬姓周朝只怕是要亡。

褒姒与褒桓足足等了三个时辰,才等来姬宫涅的姗姗步伐。

褒姒跪在地上,低着头,眼前只看得到玄色的王袍下摆绣着赤纹的边,随着姬宫涅慵懒的步子款款扫过阶前。她微微有些好奇,不禁悄悄地往王位上瞄了一眼。

这一眼却被姬宫涅瞧见了。

万人之上的周王平日里总带着点儿漫不经心和天生的怠慢,此刻却好像突然有了兴致。

他掀起王袍坐下,一指褒姒,却对褒桓道:“留下她,寡人便放了你的父君。”

贰  昏君

“听说了吗?褒国那位得宠了!”

“那个冷面美人?”

“可不是,近些日子王也不去看王后和小王子了,一个劲儿地往紫炁宫跑。我听人说呀,她原本是公子桓的妾室,是被献出来换父的。”

“王也不嫌弃,还把她当块宝似的……”

周宫里的秘辛八卦总算换了新角,这回轮到了褒姒头上。

“卿不生气?”姬宫涅跟在褒姒身后一个劲儿地问,一点也不像个君王该有的威严样子。

褒姒摇头不语。比起不着边际的谣言,她更气姬宫涅霸占了她往日坐着发呆的台阶。

姬宫涅把紫炁宫赏给了她。自此,流水一般的彩绢美玉,难得一见的古玩珍奇,就连平日只在正宫表演的歌舞进临,也都尽数搬到了褒姒眼前。

“卿要什么,寡人便给什么。”活脱脱是个败家纨绔的模样。

过惯了清净日子的褒姒哪受得了这份热闹,每日循着空就溜到梅林里,坐在石阶上,看大雪下得无声无息。

可姬宫涅的鼻子灵得很,不一会儿就嗅到了褒姒的藏身之处。一待褒姒极不情愿地站起身来行礼,他就大喇喇地在褒姒坐过的石阶上扎了根,端一碗热茶,闲闲地拨着茶碗盖儿,顺便欣赏褒姒一脸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他是王,他想坐哪儿,谁也奈何不得,褒姒只能在肚子里偷摸怨他两句。

“卿的眉又皱了,在想些什么?”姬宫涅放下茶碗,抬头问道。

褒姒偷偷藏起心思,转了转眸,道:“我在想,王为什么不去上朝?”

姬宫涅看着褒姒佯装正经,不禁笑出来:“卿难道不知,寡人是个昏君吗?”

褒姒傻眼:“周礼有言,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如今外敌袭攘,王就不担心国之安危?”

“礼是个什么东西?”姬宫涅站起身来,玄色的王袍打翻一地浓墨,“若有礼制,寡人何在?”

褒姒不由心惊,她竟忘了姬宫涅的身世。

当年姬宫涅的母后韩氏独宠后宫,姬宫涅的出生让先王大喜过望,不出几日,先王便废长立幼,贬了王后之子姬燮,又立姬宫涅为太子。彼时朝堂之上也是群情义愤,胆大者上书千言,直斥先王罔顾礼法。但先王杖杀数名忠谏老臣之后,满朝人心惶惶,自然无人再敢多言。

是了,一个废长立幼的先王,怎么会生出克己奉礼的圣主?

褒姒思及此,背后不由冷汗涔涔。

不过姬宫涅对她却宠得近乎溺爱,不但没有责罚褒姒的僭越之言,反而又赏了她一箱华服。

“卿穿得太素了,看起来冷冰冰的。”

即便得了宠,即便有了一世也穿不完的各色衣裳,褒姒仍旧是一身白衣,不管宫女们怎么劝也不肯脱下。粗布腰带紧紧地裹住她细弱的腰身,仿若一个将自己困住的囚徒。她不想换,好像换了别的衣服,便不是当初让褒桓留下的那个阿姒了。

可有人偏不爱看。

“卿现在姓姬,不姓褒。懂不懂?”

叁  赐姓

褒姒本不姓褒。她是褒国下等人家的女儿,没有姓氏。

她十四岁时被养父母卖进褒宫,一待就是三年。同院的姑娘们说,她们待的琬华院别称“美人院”,每年都有各地官员挑些美人胚子进贡上来,放在这深宫大院中养着,遇到有他国使节前来拜访,或是要向其他分封列国示好的时候,便从中挑出一些出色的献出去。

褒姒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半大孩子,不懂梳妆亦不晓得华服,整日仍旧穿着原来的白衣。到了选人的日子,院子里的姐姐们谁都不曾提醒,偷偷等着看她的笑话。偏巧这日褒垧不放心下人的眼光,让太子褒桓亲自挑人。他走进琬华院的第一眼,便看到姹紫嫣红里那一袭刺目的雪白。他自然发现了那些美人的心思,不知为何,他看着褒姒,开口的第一句竟然是:“住得可还习惯?”

也没人提醒,褒姒便提着裙裾站了起来,用还带着童音的细声软软道:“屋子是很好的。可惜屋旁没有溪水,阿姒几天没沐身了。”

褒姒总算不负众望地闹了个笑话。美人们都掩嘴偷笑,褒桓顿了顿,也笑了出来,好似一副清隽的画。

他让下人给她安排了沐身的用具和地方,又嘱咐了她几句,正转身欲走,只闻得身后响起一个掩不住欣喜的声音:“你……是留下我了么?”

褒桓回头,眉心微微蹙起,好像不懂她为什么这么说。她安稳的眉眼渐渐弯成娇媚的弧度,朱唇也微微翘起,左颊一点朱砂痣鲜艳欲滴,衬得一身白衣似雪,仿若仙人。褒桓只觉得恍然间一阵暖风拂过,抬首,梨花开得正盛。

她又问了一遍:“你是留下我了么?”

褒桓来不及想,便听见自己回答:“是,我留下你了。从今往后,你便姓褒,叫褒姒。”

肆  诽言

褒姒进宫不到三年,便被封了妃位。朝中朋党纷纷转向,都站到了褒垧身后。褒姒的紫炁宫也人来人往的多了,就连王后也忍不住来凑凑热闹。

“你就是褒姒?”王后坐在主座上,学着姬宫涅的样子,闲闲地拨着茶盖,“褒桓换父的那个褒姒?”

王后申氏是申国侯的掌上明珠,自小也是娇生惯养,自从生了太子宜臼之后,更是心高气傲得不得了。可自去年梅寿宴后,姬宫涅便不再来后殿,天天都往这紫炁宫乐此不疲地跑。到底是女人,她终究忍不住要来看看,把王迷得七荤八素的狐狸精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正是。”褒姒穿一身蓝底素花长裙,立于殿中,双腿因为行礼过久而微微僵硬。

听了王后的话,褒姒面上也看不出来不高兴。她本就不爱笑,即便生气也不行于色。姬宫涅总在讨她开心后,一遍一遍地缠着她:“寡人想看卿笑的样子。”可她从未笑过。

褒姒不是不会笑。在褒国,尚不懂人情世故的年纪里,她对着褒桓总是笑得格外欢心。只是后来褒桓要她在外人面前少露些笑颜,她便一日比一日笑得少了。

王后还在含沙射影地话家常,褒姒始终垂着眼,安安静静地听着。不久,打完猎的姬宫涅回了宫,只顾揽着褒姒去看他刚猎的麂子,把一边行礼的王后忘了个干干净净。

未过几日,宫里传开了新的流言。

传言褒姒是先朝夏末时的妖龙异物所化。妖龙曾来到王宫,所经之处龙涎污物遍地,先王重建周宫时,不小心开了尘封,结果让龙涎留到了宫外。这龙涎流入河道,化作女婴模样,被一户人家捡去收养,后来卖进了褒国美人院,再后来便进了周宫,成了王的宠妃。

终是有迷信鬼神的大臣开始忧心忡忡:“先朝的妖物进了周宫,难道是要复国?”

朝堂上的附和之声越来越大。出人意料的是,姬宫涅对此毫不反驳,放任大臣们争得面红耳赤,他只在龙椅打个瞌睡,又拖着步子去了紫炁宫。他对褒姒还是一样的好,一样的宠,只是褒姒心里微微有些异样。

她又想起褒桓送她进周宫时冷淡的模样。

终究,不会放在心上罢。

伍  冲冠

好像背地里有个长舌妇似的,谣言渐渐夸张且严重了起来。

一日,姬宫涅在前殿接待南方诸侯,王后突然闯进紫炁宫,带着国舅申伯和几个白胡子术士,声色俱厉地将褒姒绑上了木桩。术士摆起神坛供奉念念有词,手里端着符水和桃木剑,一边摇头晃脑跳着鬼祟的步伐,一边不住地往褒姒身上泼牲畜血。

于是姬宫涅回来的时候,便看到平日被他捧在手心里宠爱的那个美人,正被绑在一根粗壮木上动弹不得,一身白衣衬得周身血迹鲜红刺目。

“你们好大的胆子。”他说话仍是慢条斯理,却不再漫不经心,话音峻厉,有如一把寒剑就要出鞘。

王后拖着紫金龙纹的裙裾缓缓上前,优雅地行了一礼,曼声道:“王息怒。近日宫中传言褒姒出身有异,臣妾担心王被这妖物蛊惑,这才请了国舅和几位大师来做法收妖。”

姬宫涅冷笑,不复懒散的模样:“王后倒是好心,可惜寡人不领这个情。”他大步走到褒姒身边,一掌挥开那几个术士,亲手将绳索解开来。褒姒被缚了半个时辰,一身血脉不通,一个没站稳便栽在姬宫涅怀里。姬宫涅将她紧紧搂住,双眼泛起寒光,是她从未留意过的君王之气。

褒姒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心底微微有些害怕,却仍鼓起勇气安慰他:“我并未受伤。”她捋起染了血的袖管,露出雪白的手臂:“喏,你看。”

姬宫涅低头看向怀里的女子,她虽发丝凌乱颇有些狼狈,却不掩眼眸里璞玉天成的干净。他的目光温软起来,看得褒姒心神一荡。

申伯咚地一声跪下:“红颜祸水终将倾国,王难道要步商纣后尘吗?”

姬宫涅失笑:“倾国?她就算倾国,那也是寡人的国。”

姬宫涅横抱起褒姒,她很轻,轻得像是随时会飘走。“刚才谁的手碰了她的臂,就剁他的手;谁的脚脏了她的衣,就砍他的脚。”

王后噤声,死死咬紧了下唇。姬宫涅踢翻神坛,突然发觉不知何时褒姒在他肩上搂得死紧。他笑,眉眼仍是往日的慵懒无忌,但,字字狠戾。

“伤褒姒者,杀无赦!”

陆  亡周

不出半月,周王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消息便传遍了周朝上下。王后申氏被废了。姬宫涅说她是造谣褒姒的真凶,伤人者,不可为一国之母。

于是王宫里又跪满了忧国忧民的官员。

“如今王宠美人而荒朝政的消息,已传到了犬戎蛮子军中,我朝边疆危矣。”白胡子的褒垧跪在第一个,牢狱之灾非但没能让他闭嘴,反而让他更加坚定了清君侧的决心。只可惜未及下朝,他又被关进了死牢。这次姬宫涅做得更绝,连消息都不许放出去,褒桓在千里之外得不到任何消息,自然也无人能救。

周宫里有不少褒国人,褒姒也听到了些风声,但她不曾劝过姬宫涅一句。她总算懂了,“卿现在姓姬,不姓褒”。

虽然犬戎近在咫尺,可姬宫涅却毫不放在心上,整日只想些新鲜玩意让褒姒开心。

“卿有没有看过烽火?”

褒姒摇头,然后就被他用貂皮裹起来,抱上了马车。

镐京往北三百里便是周王室的疆界,东边是陈国与卫国的封地,西边挨着魏国,再往北便是犬戎的营帐了。

北方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十月未至,边疆便已是风雪漫天。褒姒忍不住微微瑟缩,肩上却突然覆上了温暖,抬首,却见那人吟吟笑着,将他的玄色长袍披到了自己身上。

褒姒拢了拢长袍的衣领,暖暖的热气好像蒸到了脸上,她不禁悄悄垂了头。如今她已做不到从前那般,将他的宠爱视作无物,那日将她抱下神坛的双手仿佛还一直缠在她的腰际,好像此生都不会松开。

烽火台上每隔三丈便立着两名守城卫兵,天际的雪地里,夕阳沉重地照上烽火台,长矛和缨枪都好似疲惫得垂垂老矣。

褒姒一个个望过去,忍不住悄悄收紧了被姬宫涅攥着的手。“就靠他们,守得住么?”

姬宫涅笑:“卿想要他们守住么?”

见褒姒仍是愣愣的模样,他命人点起十里烽火。

胡天的风会打卷儿,吹得满头青丝翻飞。身后的人捋了捋她柔软的发,轻轻环住她的纤腰,萧萧风声里,她听不太清他的声音。

“周先祖分封七十一国,非我姬姓族人便有十八国。外族小国之间为了寸土小利,尔虞我诈,姬姓大国则对孱弱小国虎视眈眈。周朝表面上树大根深,实则一盘散沙。”

褒姒只觉得腰间的手环得更紧了,耳边却仍是漫不经心的语调:“周先祖颁了周礼,也曾约束过各国国主一阵子。可惜年岁越久,连周朝自己人都不守礼制了。”他微微带了些自嘲的口吻:“如果不是先王废长立幼,寡人如今又怎能坐拥这巍巍江山。只可怜了寡人的王兄,被废之后连夜出逃,竟是终生未再入镐京一步。”

他长叹一口气:“其实他怕什么呢?寡人连这江山都不要了,难道还会要他的命不成?”

“你说你……你不要……”褒姒呆住,慌张之下紧紧握住了他环在腰间的大手。

姬宫涅用力反握住她,轻轻将她转过身来,他低头深深地望住她,近得鼻尖都快要贴在一起。

“这个周朝,寡人不要了。”

柒  一笑

姬宫涅说他要亡周。

怎么可能呢,褒姒心想,他可是王。

可他由不得她不信:“如今礼乐尽皆崩坏,这个王朝一日不死,便一日不能恢复礼制。”

坏了的东西是修不好的,只能拆了重来。他不是什么明君圣主,做不来那一副操劳社稷的模样,只好把昏君做个彻彻底底。

褒姒突然顿悟:“所以你不理朝政,放弃抵抗犬戎,就是为了让贤士改朝换代?”

他点头。人人都以为褒姒是红颜祸水,其实他才是那个倾国之人。

“外人都传你耽于美色又雨露均沾,这只是你平衡分封国野心的计谋?”

他笑了笑,还是点头。

“你听信佞臣,却将褒国公一派的忠臣关入死牢……”

“褒垧不知道他的直言冒犯了陈国和燕国,这些边境封国与犬戎都有生意往来,自然不希望周与犬戎开战。他们早就盯上了褒垧,寡人关他进死牢,是想救他一命。”

“废掉王后也是你早就想好的步数?”

他迟疑,片刻道:“申氏一族仗着王后撑腰,在朝堂上结党营私阴谋专权。那日,刚好是个机会。”

冷风夹着雪花呼呼地从烽火台上掠过,身上裹着的长袍好像也不再能够温暖心底泛起的寒意。

她冷冷地问:“那我呢,是不是也是你亡周的幌子?”

他的瞳微微地睁大了,脸上的笑意突然收住:“不是。”

“唯独这一件事,不是。”

褒姒愣了愣,脸上却仍旧没有笑意。姬宫涅忽然有些发慌,他倾身抱住她,满心满眼都是她适才黯然神伤的模样。

“寡人告诉卿,就是想让卿明白寡人的心意。”

他不再用高高在上的称谓:“卿信不信我?”

城墙下隐隐传来了战鼓声,达达的马蹄由远而近,往南望去,陈、燕、卫三国的军队迤迤而至。虽是边境上最富足的三个封国,军队却不过寥寥千人,眯眼细看,还夹着不少老弱残兵。就算是道貌岸然的王公诸侯,也毫不掩饰他们的敷衍应付。

狼烟滚滚升起,快要迷伤人眼,他却眨都不眨。

“我这一生,都被困于王宫,整日都要思虑各国权势,就算是在后宫里,也要计较美人背后的势力。”他的脸紧紧贴在她的耳畔,唯恐这一番话出口便被风吹散,“唯独跟卿在一起的时候,我不曾有过任何算计的念头,卿信不信?”

城下的军队开始喊话,向烽火台上询问敌军的情况。身后的小将斗着胆子请姬宫涅示下,姬宫涅回头大喝一声将他斥退,转过脸来仍是痴痴地将褒姒望住。

“如若我能有常人一半的寿命,我便誓死也不让卿离开半步,卿信不信?”

他一口一个信不信地问,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重。褒姒望进他的眼,半晌,终于开口:“我信。”

姬宫涅喜极,一把抱起她来,玄色的王袍和她的青丝缠在一起,浓得好像化不开的墨。

褒姒低头看着弯了眉眼的他,极轻极轻地笑了。

捌  倾国

褒姒被封为王后,正是烽火戏诸侯之后的事。宫人都传,王好不容易见着她笑一回,简直不知道赏什么好,干脆就把后位赏给她了。

被封之后的褒姒好像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冷冰冰了,她虽然不常笑,但面上却总是暖的。后宫美人们也不惧怕这位新王后,走动得也还勤快,紫炁宫人来人往,比起刚封妃位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时也会有旧人来访。

“住得可还习惯?”是褒桓。过了这么些年,他能问的,却仍然只有这一句。

褒姒点点头。她毫不意外褒桓的突然造访,想来是褒垧被押的消息总算通到了褒国。褒桓这一次进宫,自然是来求她把褒垧救出来。只不过姬宫涅跟她说了,要等陈国和褒国联了姻,放他出来才能保他无虞。褒垧四个女儿都嫁了出去,剩下能联姻的,便只有褒桓了。

褒姒把姬宫涅的意思大致说与褒桓听,褒桓却掩了面,掌下传出的声音有十二分的疲倦:“我为了父君把你送了出去,难道,这一次竟要把自己送出去么。”

褒姒好言相劝:“陈国公主貌美多才,能娶她也是三生有幸……”

褒桓打断她的话,摆摆手道:“罢罢罢。当初我负了你,如今这便是报应了。”

褒姒呆了呆,然后睁大了眼,字斟句酌道:“你没有负我。当初没有,现在也没有。”

她仍像少时那样直愣愣地看着他:“我如今姓姬,不姓褒。”

褒桓紧紧地看着她,半晌,终于长叹一口气。

褒姒后来再未见过他。半年后,褒桓与陈国公主成亲,姬宫涅给褒垧封了五百里地,让他风风光光做了陈国的亲家。

褒姒也从未回过褒国,她每日仍旧呆在紫炁宫里,姬宫涅不在的时候,就坐在阶前,呆呆地坐上好几个时辰。

姬宫涅又带她去过好几次边疆的烽火台,诸侯被戏弄几番之后,便不再援兵。姬宫涅也不在意,他安慰似的摸摸褒姒的嘴角,就抱着她坐在城头上,陪她一块儿看胡天的雪。

到了第七个冬天,犬戎的兵终于攻到了镐京城下。战乱正是冬至的时候,雪地上都是百姓奔逃的脚印。

宫里的侍卫大部分都被遣散了,只余下三百姬姓死士。这些死士已歃血立约,誓不投降,捍卫一个君王和一个王朝最后的尊严。姬宫涅换上玄色的战袍,舍下褒姒独自带领死士出城关迎敌。

“我说过,若有常人一半的寿命,便不放卿离开半步。只可惜如今还未到与卿约定的年岁,我便要先行一步了。”

犬戎大军有十余万,三百死士被围堵在城门,不能再出一步。褒姒出城的时候,正看见锋利的青铜剑横起突插,一个又一个的姬人倒在大周的土地上。

姬宫涅杀退一波犬戎兵,诧异地回头看:“卿为何不走?”

褒姒笑笑,就像姬宫涅第一次见她笑的时候那样。

“我的亲生爹娘不留我,养父母不留我,收养我的公子也不留我,如今连你也要赶我走么?”她的眼角斜斜勾上去,弯起的唇角如梅花一般嫣红,仿佛是这皑皑雪地里的唯一色彩,“姓褒如何,姓姬又如何。这一次,是我自己想留下来。”

她牵起他没有执剑的左手:“呐,你留不留我?”

她不是个多么心慈良善的女子,看着这血流遍地也只是神色淡淡。她不执着于什么东西,再稀奇的珍宝也只是走马观花。她这辈子,只求过一件事,只求过一个人。

她多想有个人留住她,让她不再颠沛流离,安稳地过完这一生。

犬戎兵粗野的呼号声还在铺天盖地滚压过来,须臾间,死士已不足三十人。

姬宫涅紧紧抓住她的手,一边挥剑斩向敌兵,一边大声问道:

“我是王,这个国家要亡,我便不能活。卿怕不怕?”

褒姒用力握紧了他的左手:“不怕。”

“卿随我一起被外敌所杀,便要担上千古骂名。卿怕不怕?”

“不怕。”

“我是害卿离乡背井的始作俑者,是让卿沦为别人口中妖物的罪魁祸首,是让卿这一世都背着倾国祸水的名声,死后却还要葬在一起的卑鄙小人,卿怕不怕?”

褒姒笑出声来,碎玉一般,仿佛鼓声隆隆的战场上突如其来的天籁。

“我不怕。”她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拥住他的背,就像他曾经拥住她时的那样。

青铜剑就从她身后插到她身前的那个身影里,玄色的战袍上没有丝毫痕迹,白色的衣上却染尽二人的鲜血。

她始终是这身白衣,从头至尾,有生到死。

玖  新朝

犬戎攻进了镐京,将周宫里的宝物一抢而空,纵火退去。大火烧了整整三天,直到后知后觉的诸侯赶来时,才匆匆扑灭。废墟里只有城楼门口七零八落地倒着些焦尸,谁都再也看不出生前的模样。诸侯将这些焦尸都埋进了王室陵墓里,为姬宫涅封号“幽”。其后,废王后之子宜臼被国舅申伯等王公拥立为周天子,因镐京已废,迁都洛邑。

各国诸侯为了争霸主之位,礼贤纳士,周礼渐渐又被奉为圭臬。

褒国国主年岁大了,不再卯着劲儿跟新王较真。新朝第二年春天,褒垧薨,公子桓即位。传言他与褒后相敬如宾,每年冬天他去镐京访友,褒后都会十里相送。

逃亡的百姓慢慢地又回来了,杀鸡宰羊还是一样的过活。闲聊的时候还是会说说先王的故事:“都是那个褒姒一笑倾国啊……”

不知道是谁,每年冬至都将紫炁宫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是再无人坐在镐京周宫的阶前看大雪纷飞,一看就是一个昼夜。

翌年冬至,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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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 梁柒染:西施,褒姒……红颜如水……谁负了谁
  • 西凉姽:看了第二遍了,真的很漂亮
  • 西凉姽:很好看。红颜祸水传,褒姒传
  • 墨色古月:尊敬的作者您好,我是简书深夜阅读时光机专题的编辑,您的这篇雪满倾城很不错,已经被我收入我们深夜阅读时光机专题,您可以搜索我们专题#深夜阅读时光机#,在上面看到哦。若是有满意的作品也可以投稿到我们专题,欢迎投稿噢,如果很不错的作品我们也会对微信公众号和微博进行推送的,届时我们会标注原创作者进行宣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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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不遇:@孤独总是那么可怕 (づ ̄3 ̄)づ╭❤~

本文标题:雪满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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