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喝什么?波尔多红酒怎么样?我最近喜欢上这个酒,它让人觉得风情万种,让我想到一个女人,还有在月球上的时光。哦,老兄,那会儿我还是毛头小伙,还在月球修大机器,对,在哪儿写了我的第一个科幻小说,叫做《不存在的大机器维修手册》。
是的,很好笑的名字。记得你也喜欢科幻?上一次你抱怨说,现在写科幻小说太困难,因为难以创造惊奇的感觉,是的,科技早已经让所有想象都不惊奇。如果真的想做一个科幻作家,也许要改变一下思路。从月球来到地球,我花了好久的时间来适应这里的重力,但这里的风貌确实给了我许多新鲜的想法。
嗯,在那之前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要写科幻小说,第一次动笔写那个小说是因为……呃,你怎么猜到?我们应该碰一下杯。今晚的音乐有点异样,人总是在某些时刻,很想倾诉。你也想听我在月球上的那段故事?好吧,这个酒的回味很是绵长。
你去过月球?我知道很多地球人去那里旅游,就是为了体验那种跳跃走路的感觉,为了看那些长得奇大无比的百合花,以及认识一下颀长脖颈修长大腿的月球妹子。就像人们喜欢寻求奇情的故事,新鲜的恋情,月球总能够给人奇异的体验。
广月城,深月城都是漂亮的城市,有许多提供给地球游客的玩乐设施,悬浮的列车,无处不在的智能服务设施,一身五彩羽毛的女孩,在空中跳着芭蕾,漂浮的气泡,以及那颗亮晃晃的地球。你赞叹月球的奇妙?是的,很多人都觉得月球是个轻飘飘的浪漫的地方,但其实月球人自己从来不这样看。
你一定没去过矿区,那里才是最早最古老的月球开拓者的生活区域,那里的房子就好像是把矿洞翻过来盖在了月表面,纵横交错的供给管道将房子连接起来,却也是我童年的游戏天堂。
我的母亲是土著,上溯三代都在月球了,自己开着一个酒馆,我父亲是地球人,据说当年因为来月球爱上了我母亲,所以留了下来。不过他们对当年留在月球的原因总是闪烁其词,每每提及地球的食物,我父亲总是过份的美誉,让母亲非常不满。
我经常跟着我父亲去上班,他在矿上工作,日复一日的我就会了修机器的活,那些笨重的开矿机器让人有种可靠的感觉。矿区现在也还是会有野外的工作,就是穿上太空服离开我们的大罩子,我们管那个调温并提供氧气的自循环系统叫大罩子。他们有时需要在外面操控机器,那片未开发的荒原,远处的地平线,风暴海的大山脉,寒冷漆黑的夜空,散发着冰冷光芒的星辰,还有完全的寂静。用我父亲的话说,特别有存在感。
有一天我父亲的一个同事在外面作业的时候,失去了信号,等发现他把他弄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冻僵了,仅仅是因为一颗意外飞起的矿石颗粒击穿了他的太空服。
在我童年留下印象里,那个大罩子是一个保护我们的大大的机器,这个机器将我们同外面空洞的冷漠的宇宙隔开来,我们在这个机器里忙忙碌碌,度过一生,离开大罩子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我觉得我比大部分人更清楚月球是个什么样子。这酒让人记忆都变得清晰了起来,月球上的时光感觉比这里漫长。
我后来自然而然也成为了一个机械师,我在环月工作,对了,你听说过那个公司么?哦,地球人大部分并不真的了解自己使用的电脑,机器人等等都是哪里造出来的。你们只知道地球的那些大公司大品牌,不不,他们只是设计了这些,真正造这些东西的公司都在月球。
不必诧异,月球相对于地球的六分之一的引力,使得所有材料加工更容易,越是超薄超大在这里越是容易,没有重力影响产生的变形,可以做的更加完美。
而且地球早早把这些企业都赶走了,因为有排放啊有污染啊,哪个加工能够避开那些酸碱,什么制造能不使用那些特殊气体。哦,科技仅仅在写科幻小说的时候,让我们为其快速发展头疼,现实情况里,科技是个两端落差巨大的东西,地球的环境美好,仅仅是因为月球承接了这些工作,不过月球的排放都在大罩子之外,月球人平日习惯了生活在大罩子里面,也不会觉察到这些。
别介意,我也就是偶尔牢骚一下。无论地球还是月球还是那些个小行星,都不过是在黑夜里寂静的旋转着的一个个球体,它们并不能意识到自己的轨道,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是我们这些人,管月球叫月球,管地球叫地球,还把自己因为生活在不同的球而区分开来。我们只是习惯于这些名字,习惯于它们自转和公转,习惯于某一种重力的生活,无论是轻盈的还是稳重的,我们都不会发现另一种高度的真相。
就像地球人曾经希望有上帝或者佛祖,无所不知的神,创造这一切,掌控不能掌控的未来,好得到心安。而我们在月球依存于那个大罩子,依存于满世界的大机器,这些大家伙坚定的给我们轻飘飘走路的人一种安心。
环月公司里的设备是我今生见过的不是最大的但是最炫酷的设备,巨大密闭的腔体,完全看不到内部,明亮而厚重的外壳,探出来一个个弯曲的管路,像是无限延伸的触角,它以一种冷漠的金属光泽蔑视着我这样的新手。
对的,那些精巧的的小东西,比如皮肤型超薄电脑,都是这种大家伙做出来的,在一张巨大的树脂膜上做好,再切割成一片片需要的尺寸。
我的主管李昂是个皮肤偏白的男人,他说话有一点点虹湾地区的口音,他特别教育我们说,我们是个高新产业,有很多技术机密,一定要遵守公司的机密规定,不可以携带任何资料离开公司,不可以泄露任何机密,我们的职业操守要求我们必须为公司保密。
虽然我只是一个机械师,在公司里其实属于价值链末端,但主管的话仍然让我感到了一种荣耀,我进入了一个有大机器的秘密的区域,从此我可以区别于外面的人,因为我可能做着一些关乎月球的发展的重要事情,而那些秘密是月球的秘密。
说起来我仍能感受到我当时的荣耀感,我一点都不怀疑那些东西。
我勤勤恳恳的看护着那些机器,像看护着大怪兽。每天早上我总是最早到公司,查看前一天的数据,整理一天的工作顺序。修理机器我还是很在行,这些东西虽然复杂,但不外乎一个又一个的细节,熟悉它触摸它,就能找到规律。
和机器在一起,你需要跟他们在漫长的时间里签一份约定,如果你遵守着这个约定去看护它,它就会一直陪你走下去,如果你忽视这份约定,它就会给你点颜色看看。我学会和机器之前彼此都诚实,彼此可信。
一个有点经验了的机械师都会有这种感受,螺丝顺滑的进入,马达均匀的转动,气阀一开一合,你听到那种顺畅的声音,就会有一种愉悦和安心。你会不自觉的喜欢那种朴素的,内在的,秩序的东西。
一个有了点经验的机械师也都会有这种感受,螺丝没完没了的拆装,马达的磨损,气阀的泄露,日复一日,日复一日,你听到哪里又出了毛病的噪音,就有一种倦怠和无奈。你会不自觉的痛恨那些反复,凌乱,无意义的东西。
聊机器就是这样,无论我怎么投入,别人都听着很像一个古董在说话。也许只有谈起女人,我们才能有更多共同的乐趣。不过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故事,确实是亘古不变的话题。
在环月,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知道我和她之间一定会有些什么。就好像你期待了许久的一个模糊影像,突然真实的活灵活现的出现在你面前。
那天主管不在,办公室里就剩下我,她拿着一个单子,迟疑的站在李昂的办公桌旁,她看着我,闪亮的眼睛带着困惑,她在疑问李昂什么时候回来?但是却没说出口,她有麦色的皮肤和深棕色微微弯曲的头发,她的眼角微微的上扬,就像一只悄悄闯入办公室散步的电子猫,轻盈优雅而又神秘。而我也并没有回答,我们只是对视着,停顿了那么一会儿,这显得有点荒诞。她先笑了,我也跟着笑。空气里弥漫起了一种让人想要舒展枝叶的味道。
她后来问我在做什么,我当时正在修订环月的机械维修手册,但是我却跟她说我在写一个科幻小说,她不置可否的笑笑。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要写什么科幻小说。
我不知道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好像灵光乍现,我开始侃侃而谈,仿佛这台词已经在心中准备了好久的时间,就是等待这一刻的吐露。
我说我们生活的月球是个大机器,这个大机器当然需要一份维修手册,环月已有的维修手册都不够好,都是在说明一个孤立的问题。所有的故障都有内在的联系,任何一个问题都不是第一次出现,我们在其中寻找秩序。在月球这个大机器里,我们每个人都是忙碌的零件,可是我们的相遇和别离也都是有内在的原因。
就好像我今天遇见了你,你叫什么名字?
她咯咯地笑起来,眉毛轻轻挑起,她说她叫左翎,在营销部门,来找主管签一个发货单。当我还沉浸在她那羽毛名字的浮想中的时候,我的主管回来了。我得庆幸主管回来了,因为我对他的态度观察里,反思到一个男人在一个漂亮女人面前,聪明过头也一样会显得愚蠢。
李昂拿过来她的发货单,却并不急于签字打发了她,而是反复强调着手里那张纸条,这么机密的事情,一定不可以走电子账单,纸质的账单也要整理好,我们公司有严格的机密管理制度,我们要知道机密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李昂的虹湾口音顿挫有力,态度带着虚假的亲和。
我虽然好奇那张纸片上的机密,但并不想听他一讲再讲这些机密的规定,一个需要靠纸来保密的事项,多少让人觉得好笑。而左翎一直默不作声保持微笑,并时不时点点头。
后来的故事如同所有的办公室恋情一样的发展方式,我找到公司里所有可以到达她的办公室的7种以上路径的排列组合。而那天我即兴的科幻小说,显然帮了忙,她有时会问及大机器科幻写的怎样了,我不得不一边搪塞太忙了,一边尽力发挥自己有限的想象把那个小说编下去。
不管怎样,她就像我所有热情的源泉,而且可能是我一生的答案。对她的渴望,让我内心如同有了一条涓涓不息的河流,虽然在月球上我从来没有见过河流,我却分明的知道那是怎样隐秘的流淌。
李昂要迟了许久才意识到,我和左翎的亲密程度,这让做为一个主管,并具有虹湾地区口音的他很是失衡。他对我的工作各种挑剔,我上报的修订手册,不讲道理的驳回,我维护的机器,他将之定义为不良产品的嫌疑犯。他就好像一个吃醋的老太太不停的叨唠,但这是激发了我的雄性荷尔蒙。我拧每一颗螺丝都默念左翎,而管那些破旧的马达都叫做李昂。
终于我借口科幻创作需要思路,邀请左翎一起吃晚饭,而她答应了。我不想显得太唐突,而又要能够给她留下美好印象,选择了一个温馨的小馆子。这里有着丰富的月球品种的新鲜芽菜,还有美味的土豆排骨,就连腌制的小菜都带着家里的味道,桌上铺着淡绿的桌布,插着几只白色铃铛花,一切恰到好处。而她穿着淡红的连衣裙走进来,柔和的灯光照到她脸上,她的样子像一颗透亮的琥珀。
她兴致勃勃地问我的科幻小说写到哪里了,我心神不定的将准备好的一个故事思路讲出来。这个故事从嫦娥奔月开始讲起,那时候月球就是一个大机器,嫦娥是被外星人接走了,后羿是一不小心没赶上飞船,后来只剩下了美好传说。中间历经了几千年,人们一直以为那是个夜里升起照明的月亮,直到后来地球人再次到来,在月球开采矿石,并大兴土木,修建了月球城市。然而,直到某一天,男主角长相如我,因为一个意外将月球内核唤醒,才发现月球一直就是上一次文明遗留在这里的大机器,而大机器可能有自己的意识,大机器可以窥见世界内部的联系,大机器的维修就是要找到关键点,那些从来不是孤立存在的问题,比方,呃,比方什么呢?
我讲不下去,毕竟虚构的内容必须补充足够的细节,才能呈现出来像真实,而这些细节考验一个机械师的我,我脑子里平日只有机器的细节。
但是这些内容已经让左翎和我有了特别不一样的话题,我们可以在未来的日子不断完善。左翎似乎想要给我一些启发,她讲“一个神秘的大机器如果可以窥见世界,那比方说最近月球和地球两边的联盟政府关系不太好,每天媒体都在报道,地球扬言不供给月球粮食,月球不满的回复那就不给你们矿材,地球最近又不允许科技输出,这个大机器如何窥见?”
我沉思许久,猛然间我发现,这个故事如果要有点意思,就需要一个核心的想法,大机器的核心是什么?世界万物的内在联系是什么?我如何实现这个隐喻?哦,月球妈妈,我更不知道如何维修你。
左翎大约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难度,她转变了话题,“你们最近又该加班了吧?”我连连点头,李昂早上刚刚宣布,上一批货品不符合地球那边产品要求,因而要加班再追加一批,可是明明上次生产数据都是正常的,我追问李昂这种事情的时候,他总是一副可气的公司机密的样子。
她漂亮的眼睛瞥了我一下,把一张出货的单子给我看,上面有我的主管签字,发给了一个名声不大好的小行星。她用有点揶揄的口气跟我说,“这在我们这边是公开的秘密啊,你真的不知道?我们一直出货给地球那边的对手,只是瞒着地球那一边罢了,不过最近公司对这件事很紧张,大约因为地球那边在调查我们。“
她停顿了会又说,“另外,李昂未必有你聪明,他只是掌握更多的秘密。”说完这些她离开去了洗手间,而我望着那张发货单,不知如何心念一动就拍了张照片。
哦,哥们儿,别这么看着我,你以为我干了什么呢?我坦白,以一个科幻作者的良心坦白,我有过诸多的想象,拿着一张不属于自己的秘密,很想做点什么,不过那对于很多人来讲是个公开的秘密,我真的不值得为此冒险。我最后不过将这个做为我小说里的一个故事线路,我写出了那个小说,就是《不存在的大机器维修手册》。
你有看过么?嗯,我写的科幻故事也不能够带来奇特新鲜的感受。大致内容就是帅气的机械师如我,在月球的一个大公司工作,公司里发生了一次机密文件泄露事件,就是那样一张贸易单子被地球发现了,导致了月球和地球之间一连串的贸易争端,后来男主人公找到了串联这些时间的秘密,发现月球是一个一直存在的大机器,而所有的秘密都是触动这个机器的指令,秘密的流入流出能够让月球大机器内核觉醒,恢复意识。然而要实现维修,最最重要而又危险的秘密,就是月球自己是个大机器的秘密。
秘密是什么?秘密是一部分人知道,而另一部分人不知道,不可以知道。知道的人数多少并不决定秘密的重要性,而谁知道谁不知道决定秘密的区别性。对于月球是个大机器的秘密而言,主人公知道其他人不知道,那是秘密,如果这篇小说告知了所有人都知道,那也就不是秘密了。主人公不确定这个秘密的流出,会给月球大机器带来什么样的命运。
世界上原本也不存在永久的秘密,当我写这个小说,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我在那个小说的最后写道:月球是个不存在的大机器。
坦白讲,我只是自己不知如何收尾,你不必深思这个的含义。但你一定知道后来的故事,虽然跟我写的略有差别。真实的情况是,环月公司的李昂,那个所有都按照机密规定办事的主管,在来地球和客户谈判的时候,误将一份保密文件的备份随身携带,就在那个炫酷的轻薄的笔记本里,入境的时候被抽查到了。地球这边将李昂等人扣留了很久,月球因此在谈判上失利。
环月后来面临了大幅度的内部结构调整,许多人上升许多人被离职。我在那段时间领略了人与人之间的温度变化,还理解了两个特别地球味道的词“白云苍狗“和”云谲波诡“,要知道此前我真的没看见过那些浮云。
我再次能见到左翎的时候,她已经升任营销部门的主管了。我很是为她高兴,但也有点为自己不好意思,我仍然在日复一日的维修设备。左翎的表情淡漠,我相信并非她不喜欢我了,而是因为她也要开始像李昂一样承担秘密的重责了。我的小说给她看的时候,她夸赞了几句,带着虚假的亲和。
我后来离开了环月,跟左翎失去了联系,听说她职位又升了。又过了些时光,我决定来地球看一看,我的父亲支持了我,我在地球这边还有亲人,一个说话一点都不唠叨的奶奶。
地球的重力让我觉得自己心脏都跟着衰老,可是我觉得这样也不坏。在地球喝酒,那种刺激从喉咙一直滑入到胃底部,透彻。
哦,太晚了,他们要打烊了,我付过账单了,老兄,你不要跟我客气,你是我在地球最好的朋友,我们走吧。
一定是你喝多了,你看你走路就好像在月球上,我没有喝多,我很清醒呢,你知道我们在哪里?到外面看看就知道了,月球还是在天上呢?
月球是个不存在的大机器,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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