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今天是我死党的二十周年忌日。我面无表情地坐在车里,准备去参加他的追悼会。
空荡荡的车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对此,我表示很满意。因为在我看来,第一个到达约定地点的人,无异于低调地向其他人强调,我和死党的关系特别要好。
打开微信群,看着那些还被堵在半路上的老同学们的抱怨,微眯了眯双眼,脸上微露喜色,瞬间又冷怒。
死党叫褚晖,中学临近毕业那几天,莫名其妙地被发现死在了学校附近的公园里。凶手至今不明。
20年过去了,他的名字上了报纸和电视,上了无数次本地网络热搜头条。和韩国电影《杀人回忆》的真实案件一样,成为近些年来很有名的悬案。
至今,我刷微博刷帖子,还能时不时看到他的新闻和照片。
在车里等了一会,就看到当年的班长大鹏,拿着自拍杆,边走边拍边上车。
“我们将乘这辆大巴,一起去褚晖的老家,参加他的二十周年忌日追悼会。”他字正腔圆地咀嚼语言,对着自拍杆上的手机摄像头介绍道。等他走进了,我才注意到,他穿着一件类似交通志愿者穿的那种红色小马甲,前后印着:褚晖慈善之行。
我咧了咧嘴,最终也没说什么。现在社会上,以朋友之名组织各种慈善活动也挺常见的。对于这种活动,大鹏向来都是积极参与的。他虽然年过三十,却还和小时候一样,对集体活动有着亢奋的热情。
他把自拍杆摆过来对着我,让我说几句话。而我一向拙于口舌,也并不想搭理他,敷衍似的和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就摆摆手拒绝了。
我坐在车里对着着窗外的风景发呆。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厢里就坐满了那帮老同学。进入社会之后,大家都和各自的中学大学同学联系日渐减少,反而我们这种中学同学热情不断。每隔一两年都会有聚一次,私底下的小范围聚会更多。
平时微信群消息不多不少,除了互相扯蛋,就是分享新发现的案子动向。这样的话,自然免不了回忆褚晖。感觉因为他的去世,才把大家紧紧的聚集到一起来。
这会,车厢里充满了各种打招呼声,听起来不像是去参加追悼会,更像是大家一起去秋游。
02
最近这几天,天气阴沉沉的,太阳若有若无的挂在天空,不一会就被乌云彻底遮盖起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呢?明明前一天我们还在一起玩的。”坐在我过道隔壁的男同学开了口,“我们一起走回家,路上还在讨论NBA,一切都很正常,结果第二天就那样了。”
说话的人叫赵闻峰,现在我们都叫他老赵。自称当年跟褚晖上学放学同路,虽然大多数人都不太记得他们有这回事。
因为,我才是跟他一起上学放学同路的好朋友!
每次聚会他都会感慨地提起走过的那段路,“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条路有多少小路可走,经常会在一家副食品店买份报纸,其实就为了看店里的晚间6点整的CCTV体育频道的新闻。”
老赵旁边的同学问他:“褚晖出事前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没有。”老赵摇了摇头,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一会,接着说道,“他还跟我约着周末去工学院打篮球,完全没想到最后会出这种事情。”
上一回,在同学聚会的饭桌上,他补充的细节是褚晖要到他家来,一起组队打传奇。两人兴致勃勃的讨论了一会还是决定先放弃,考完试再说。他惋惜道:“我哪知道,居然再也没机会一起玩游戏了。”
再上一次,又是褚晖要跟他去踢球。反正每次说得都不一样。
每次当他说起这些的时候,所有人都盯着他,不发一言地听他说完,一边啧啧惋惜,似乎这些细节提醒了他们,褚晖也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他们的反应,又鼓励了老赵继续说下去,一直都聚会结束。
这次也是如此。
我注意到,只有一个人,对这边的情况并不关注,一脸置身事外。她姓谈,是褚晖的同桌,一个人远远的坐在最后面的座位上,静静的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也许是很少来我们这个同学聚会,没人与她搭话,她也依然安之若素。
在老赵侃侃而谈大吹特吹昔年往事的时候,班长大鹏一直举着自拍杆在拍摄。等他说完了,他就把镜头转向了我。“你有什么线索吗?记得你和褚晖关系也是很好的。”
我和他的关系当然很好!我们几乎每天都一起上学放学,经常互相去对方家里做作业、吃饭、玩游戏。可以这么说吧,今天到场的这些同学当中,没有比我更为他的死而感到惋惜和遗憾了,包括老赵。所以我说:“我早就感觉到了。”
我本来不想说这些的。自从步入社会之后,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使我觉得很吃力,于是逐渐养成在多人聚会中,多听多看多吃少说话的习惯。之前每次聚会,我都不会多说什么。因为觉得,这就是我和褚晖两个人的事,没必要大肆宣扬。
但这次吧,我转过头看了老赵一眼,决定开口。“他那阵子应该有心事,情绪看起来很低落,可能跟这个事有点关系。”我说。
人群一片哗然!!
“但他不像是有心事的人,也很少消极,他的死应该是个偶然。”老赵斜眼看了看我。
“应该还是有点关系的。因为心情不好,所以才大半夜跑公园。然后可能看到了什么事,或者得罪了什么人之类。”我说。
“我天天和他一起,还是很了解他的,他这么随和开朗,你会不会搞错了?”老赵并不甘罢休。
我们都觉得自己和褚晖关系更好,更应该接近事实真相。坐落在周围的那些同学有些懵逼,看看我又看看他。
“我和他是很要好的朋友,当然最了解他了。”我说。
“呵呵,好吧,好朋友。”他最后说,“你好像也没别的朋友了吧?”
我没有接老赵的话茬。在家里、在单位、在任何场合,我都算是一个挺孤僻的一个人。但是没有人会说什么,他们都知道,我有一个最好的朋友。
只是他死了,我就不愿意交新朋友了,而并不是交不到朋友。
03
车子继续向西行驶,有人在劝和,而我们各自扭头看向窗外,外面依然阴沉沉的一片,一如我此刻的心情。
大鹏拿着自拍杆,再次在我们面前晃荡的时候,我们几乎同时爆发了:“好了伐!?你烦不烦!”“你TM烦到则!!”
我们都知道,从案发之后,他就异常积极地协助警察办案,义务组建了各种活动。靠这个拿了不少道德奖励,大学毕业后更是靠着这些来美化自己的简历,拿到新闻offer。但我们似乎都不只是在骂他。
越是接近目的地,车厢里越是沉默,弥漫着尴尬的沉默。我们都不说话,偶尔的颠簸缓和着车内的气氛。这时,司机王师傅大声说:“马上快要到了,还有10分钟。”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同学,也是褚晖的隔壁邻居,季军小声的提醒我们:“如果他还活着,就是走这条路回家的。”我们看向窗外,原先的小马路,此时已经扩建成双向八车道的大马路了,沿街的一些印象里的人家,早已不知所踪。
“他死的太惨了,右手骨折,左脚骨裂,身上还有好多伤痕。”栋栋说。
“凶手到底谁啊!!如果查出来,真该让他尝尝三刀六洞!!!”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女生阿霞,说着说着似乎哭了,身后有人安慰她,很快,安慰她的人也哭了。。。
车厢里此起彼伏,全是抽泣和叹气声,一开始我也觉得夸张,但那天的情景历历在目,我竟然也有些忍不住哽咽。
余光中,感觉老赵颓然坐着,在流泪,变成泪目。眼泪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到嘴里,他也没伸手去擦拭,而是任其被新涌出来的眼泪所补充,形成更大的珠体悬挂在下巴上。脸上赫然形成两道浅浅的泪痕。
他一定觉得这样子显得很伤心,但明明我才是最应该哭的人啊!!
我迟疑了一会,便也酝酿出来了一些眼泪。
很快,我发现老赵开始耸肩哭泣,1米8的壮硕块头随着哭泣声一起一落,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着。
卧槽!至于吗?!我想,怎么也不至于这样吧。我有些烦躁,擦干了眼睛。
“咦?坐在最后面的那个人是谁?”阿霞突然问,“为什么所有人里就她不哭?”我和周围的人一起转过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那位姓谈的女同学。她依然面无表情,甚至把连衣帽都戴了起来,屏蔽掉大家的哭泣声。
“她不是和褚晖同桌吗?为什么好像没反应?”阿霞满脸不解。
“这世界上,奇葩的人多了,什么人都有。”她的邻座,高健阴阳怪气的回答道,“不然,也不会有杀人凶手了。”
几个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开始慢慢挖掘更多对她不满的地方。比如,毕业之后就不和同学联系,邀请她来参加聚会也直接拒绝等等诸如此类的事。这一切都因为她的冷漠,源于一种人性的恶。
04
大巴车停了。褚晖的家,就在眼前这片小区内。
因为事先已经有几个同学,带着大家买的东西来探望过,所以现在跟着他们走就行。他父母在小区门口迎接我们,笑容拘谨,把我们引进家里。
家还挺大的,家具家电看起来挺新,他爸爸说,是社会上的一些爱心人士捐赠的。他特别强调,前几天就有另外一批同学来看过,还硬是请他们老俩口去了大酒店,也打过钱,所以这趟过来没必要再破费这么多。
事先来探望过的其中一个同学许斌,或许是遭到过推辞,暗暗撇了撇嘴表示不屑,小学同学也能有我们这么深的交情?
客餐厅挺宽敞的,已经摆好了褚晖的照片和我们买的花。大家依次坐下来,他父母居中坐,班长大鹏开启了摄像,准备开始主持。
“我们首先向叔叔阿姨表示最真诚的慰问,你们是最伟大的父母。”他的脸上涌起微微红晕。“其次,向我们威武、帅气的如运动健将般的褚晖同学,致以我们最深切的思念和祝福。”
我们就自然地看向他的照片。照片裱在相框里,挂在客厅墙上。
照片里的人是个小男孩的样子,稚嫩,歪斜着身子,标志性的嘴角向一边咧起。看起来似乎是幼儿园的时候拍的,所以一下子不太能立马认出来。
班长大鹏发完言,就是栋栋发言。我们每个人,都准备了稿子,打印出来放在口袋里,或者在手机的备忘录里。他父母对这种事,似乎有些木然,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看着我们进行下去。
我又去看他的照片,我打算仔细看一遍,找出一点他的轮廓。照片也许真的好久了,颜色有些失真,但还是能看清楚他的眉眼。瘦长的脸型,眼睛略凹而明亮,鼻子和嘴巴就是那样,感觉好像说是任何人的童年,也可以对上一二的。
我奇怪的是,他脸颊左边有道疤痕,不算大,只有一丁点,但是很显而易见,我搜遍记忆,也找不到这道疤痕。
我的好朋友,有这样一个疤痕,而我竟全无印象?这真的是他照片,还是弄错了?甚至,我们根本找错了人??
我想向身边的同学确认一下,一抬头,就看到老赵坐在身前,饱含深情地看着照片中的人,眼神如泣如诉,这绝对是特别亲密的人之间才会有的。想要询问的话又憋回去了。
如果我问了,那么说明我对褚晖的童年毫无印象,但谁都知道,他说我最好的朋友,这样肯定会让他们觉得莫名其妙吧。我只好学着老赵一样,含情默默地看着照片中的人。
我想,应该不会搞错的,地址是我们反复向当年的班主任确认过,照片也应该不会有假,她父母就住在这里。一切都是对的,只是我太久没有见过他,对他的样子生疏了,一定是这样!
我便在记忆力努力寻找他当初的模样。可是,时间过去太久了,中学时代的很多记忆都渐渐模糊,他的样子也是。我不死心,闭上眼,在脑海里仔仔细细,按图索骥,从头开始梳理。
结果很奇怪!他在我脑海里的样子,竟然是一片模糊!就好像高度近视的人看景物都是一片模糊,又好像是一个人的脸被重重迷雾遮住了。
我看向大家,他们还在发言。许斌不知道什么时候用笔记本放起了轻音乐,栋栋在音乐站抑扬顿挫,他的声音浑厚有感染力,很多人都听得入了神。他们都还记得褚晖的样子吗?
发完言,吃过饭,在褚晖父母的百般阻挠下,还是留下了东西和钱。临走前,我们到了他房间,东西都还保持着他生前的样子。各种三好学生、运动会冠军的奖状,床头的蓝色大笨熊,床下的足球,以及他的相片簿。
从小到大,从幼儿园到中学,竟然每张都有那个疤痕,而照片中的人,我统统没有印象。我心里有点慌,但面上还是不露声色,只是跟着大家往下看,接着,就看到了一张春游的集体照。
照片上方烫金着学校和班级的名字,那不是我们的学校!!照片上的同学,也不是我们!!
我想起刚刚他爸爸说,上个月来过一批同学,或许不是小学同学,而是这照片上的同学。我们这群人,真的找错地方,认错人了??我环顾四周,没错啊,就是这里啊!我曾经在网络上详细看过始末,房子对的,父母对的,网上都搜得到。现在问题来了,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05
下楼,大巴车前,和他父母说再见。他爸爸好像是想起了什么,问:“你们是他转学前的同学,还是转学后的同学?上回他们来送东西,我就忘了问。”
人群安静下来,被他爸突然扔过来的问题惊住了。我们被迫要去面对的,是一个久经回避的事实。褚晖是转校生,初三才调到我们班来。我们都以为自己忘了,早就忘了。
但他爸爸丝毫没有在意我们的面如死灰,追问下去:“都说在自己班上出的事,那到底是哪边呢?”
大家都沉默着,我看了看老赵,老赵也正看我,我们的目光对视之后又迅速弹开。
我现在都想起来了。
我们和褚晖,只是一个学期的同学而已。这期间内,他被安排在最后排的一张空位,成为那个个性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谈同学的同桌。加上考试逼近,谁也没心情绕过去看清一个陌生人的长相,去和她做朋友。说到底,除了他同桌,这班上没有一个人认识他。
人真奇妙,会修缮和编造自己记忆,会按照本能的愿望和潜意识美化和丑化记忆,甚至能完全编造处一段从未经历过的记忆。
我们根本没有人见过他死后的样子,等放学赶到现场,那里早就被清理完毕了。但是20年过去,我们就都见过了,都能再人前人后细微的描述当时的场景,为他流下眼泪。
此时太阳快要下山,谈同学在他家楼下来回踟躇。她安静的表情让我想起多年前,她害羞的跑来问我,“你和他是最好的朋友,你能告诉我,他知不知道我喜欢他?”她满脸害羞又迷茫,像在寻找一个永远无解的答案。
此刻,楼房和树木都埋进夜色里,“滴~滴~”司机按着喇叭,催促着我们赶快上车。谈同学蹲了下来,久久地抚摸着那些泥土草木树叶,像是要最后一次,抚摸到他的气息。
网友评论
第二,真正爱你的人疼在心里
第三,冰清玉洁苍井空 佳句啊佳句
本来没谈同学这个人,还是后来看到我和这夫妻俩合影,才添加的这个人物😎
http://mp.weixin.qq.com/s/ftD5CNH9dY0_J4bNaWQTsw
老赵,你还能捧得再肉麻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