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倾尽一生只爱一人是什么感觉？
苏荷说不上来，也不敢去细想。手边是一本打开的书，黄色的斑点拼成一个女人的样子，面目模糊，就像这个故事，读起来也是雾气笼罩，让人心里不怎么畅快。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苏荷记得自己好像看过电影，但又因为节奏太慢，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男人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眼瞥来，随意又深情，好像自己被那个眼神罩住了，脚被黏在了地上，想逃，却怎么也动不了。只好低头避开那个眼神，但那双眼睛又嗖的一下钻到了心里，它住了下来，在往后的很多年里，都无时无刻不在盯着自己，想逃，又怎么也动不了。
不对！那不是电影男主角的眼睛，他的眼睛那么土气，那是另一个他，这么多年了，对他的记忆好像只有这么一双折磨人的眼睛了。
真讨厌！苏荷突然有点生气，一把丢开书，起身去厨房倒杯水，嗓子有些渴了。
厨房的灶上炖着汤，咕嘟咕嘟的声音特别让人安心，苏荷揭开盖子看了看，汤汁还很清。她往里面扔了几颗花椒，盖上盖子，回去继续看书。
书里那个傻姑娘因为人家看了自己几眼，就无法自拔了，做尽了傻事。甚至说什么“我的世界因为你才变得有意义，没有你的生活是毫无价值的。我因为你而发生了改变。”
傻子！苏荷长叹一声，仰躺着柔软的沙发上，抬手遮住刺眼的午后阳光，傻子又何止她一个呢！
2
苏荷当年也是个傻子。体育课后，热气腾腾跑进教室来的那个少年，随意地抬眼一看，就锁了她将近十年。午夜梦回，那双眼睛一直看着她，让她不敢往前迈一步，生怕自己的生活发生一点改变，自己就会丢了那双眼睛。
十六岁的苏荷是个真正的黄毛丫头，相貌普通，性格内向，学习成绩中等。这些特点简直就是小透明的标配。
白马王子是公主的男朋友，也是万千少女的梦想，一个抓得住，一个只能看得见罢了。苏荷心里也有一个，那个人坐在她的后面，那个人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口头禅是：“你没事儿吧？”这句话对于苏荷来说，意义非凡——这是她贫瘠的青春期里，唯一能感受到温暖的一句话。
为了这句“你没事儿吧？”，苏荷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
有一个雨天，她不打伞，淋得一身湿。坐在暖烘烘的教室里，身上的衣服很快变得潮气四溢，光是坐在那里，就觉得自己在冒热气，就像一个人形蒸笼。颤抖着坐在那里听课，心思根本不在老师身上。他什么时候能看到？他会说点什么？苏荷的期待就像一只猫，在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抓着，一下抓着了，一下子又落了空。
果然，课间时课代表收作业，他递来刚抄好的作业，似笑非笑地问一句：“衣服都湿了，你没事儿吧？”
苏荷红着脸，小声说：“没事的……”
有一个早晨，苏荷上学快迟到了，她疯了似的往学校跑。她是个乖孩子，受不了迟到时老师和同学的眼神。在肺快要炸开之前，她踩着铃声进了教室，幸好大家也都稀稀拉拉地从外面进来。早读开始了，苏荷看着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心里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这份辛苦的不值得。
他戳她后背，借作业抄，看她目光呆滞，就问了一句：“你没事儿吧？”不知道为什么，本来什么事情也没有，可听到这一句话，苏荷莫名觉得很委屈。眼泪就止不住从眼眶里涌出来，用手背一把擦掉，又涌上来。像是打开了心里的开关，眼泪像是雨水一样不停地从心里淌出来。
“停下！快停下！”苏荷在心里对自己怒吼着，可是眼泪根本不听她的，兀自流淌着。
他慌了，以为是自己惹的，少年人还不知道怎么面对女孩子的眼泪，他手忙脚乱地安慰：“你没事儿吧？怎么了啊？遇到什么事儿了吗？”
他越是问，苏荷越是委屈，眼泪就越是往下流。
长大后，苏荷才明白，那是“久旱逢甘霖”似的反应。缺爱的小苏荷突然被人关心，委屈、感动，不一而足，那些眼泪不是为了他流的，是为了自己。
可惜当年他们都不明白，所以事后，她会羞愧地更加不敢直视他，他会私下里跟哥们儿吐槽：“那个苏荷没事儿吧？怎么人长得怪怪的，性格也怪怪的。”
3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呵呵，可不就是陌生女人。”苏荷边择菜边够着脖子看书，新上市的豆角鲜嫩非常，她细细地掐头去尾去掉边角的线。阳光慢慢走到了桌边上。
这个陌生的女人终于在她青春正好时，跟意中人春风一度。甚至生下了孩子，一个可爱的男孩子。为了这个孩子生活得好，她委身于富人，流落风尘。可是，命运大手一挥，她终于失去了那个孩子。
看到这儿，苏荷脸上的嘲讽不见了，她的手停了下来，悬在菜盆边。看着桌角的那抹阳光，半晌不出声。
这个女人真勇敢啊！她为了那份自以为存在的爱情，竟然拒绝伯爵的求婚，真是太傻了！
苏荷又笑了一声，傻姑娘！
王大明要是听见了这一声“傻子”，估计也得笑一声，然后对着苏荷重复一句：“傻姑娘！”
王大明求了三次婚，作为一个想要结婚的普通男人，三次已经是他的极限了。第一次拒绝他时，苏荷满脸震惊，似乎交往三年，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王大明以为她是个年轻姑娘在害羞，就再接再厉，三个月后更隆重地再次求婚，这次苏荷揪着衣角不抬头，满脸的纠结，满脸的愧疚。王大明有些灰心，不知道苏荷还在犹豫什么。两个人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老实巴交的，没存在什么浪漫的心，怎么苏荷到这个节骨眼了，一而再地拒绝自己呢？
王大明想问苏荷，可是她怎么都不解释。王大明有些失望，三年了，都没有走到她心里去！算了，再求一次，如果她还是不同意……就当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吧！
第三次，苏荷看着桌上王大明的工资卡，看着单膝跪地的王大明，颓然坐在了桌子上。那一刻，王大明从苏荷的脸上看到了绝望。
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明明爱人就跪在眼前，却一脸失恋的悲伤，明明幸福唾手可得，却好像再也抓不住。王大明似乎明白了苏荷的绝望，也触摸到了自己内心的绝望——苏荷从来没有爱过他！
王大明是个老实巴交的普通男人，面对他不了解的情感，他不知道怎么应对，动物的本能告诉他：放手，离开。临走前他对苏荷说：“傻子，别太苦着自己了。我……我走了。”
王大明就这样走出了她的生活。苏荷的绝望日益加深，因为她花了那么多时间，终于明白了，自己还是没有从那双眼睛中走出来。那双眼睛不再是她的美梦，而是她的噩梦。
每一次幸福来临时，她都被那双眼睛黏在原地无法动弹。幸福等不及，就又走开了。于是她只好站在原地，于凄风苦雨中接着等待。等待那双眼睛放过她，或者有人把她从这种胶着状态中一把拉出来。
4
太阳西斜，路上的车多了起来，大家都要赶回家吃饭。
关掉抽油烟机，苏荷摘下围裙，把炒好的几个菜盖好，放到餐桌上。又到水龙头前洗了洗手，好整以暇地在沙发上重新坐下。拿起那本看了一下午也没看完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还有半小时，看完吧！人生没那么长，谁有那个耐心看那么久的苦恋呢！人生已经够苦了！
陌生女人的儿子死了，她在临死前写了一封长信给意中人——那个耽于自由、轻佻不羁的作家。她泣血般倾诉之后，作家也只是隐约想起了那个飘忽不定的女人。她的热情和奔放，像远处传来的一阵乐曲，遥远而缥缈。
“人活一生为了情，一个情字活一生”，女人的一生充满了求而不得的痛苦，弥漫着对爱情无可奈何的叹息。感人吗？苏荷摇摇头，轻轻合上书，站到落地窗前，远处太阳正在下沉，夕阳总是看起来恢弘而凄凉。那是一个美好的结束，是结束。
苏荷差点就是这个陌生的女人，她像那个女人一样，为了那份不见天日只有自己知道的暗恋奉上了自己的青春期，奉上了自己最美的年华。曾经，她觉得为爱献祭的人是勇敢而无畏的，只因爱就是她的信仰。这份信仰能够让人忘记伤痛，只感受到温暖和力量。那双眼睛，是她午夜梦回时唯一能握住的温暖。
她太明白那份爱里的甜蜜和苦涩了，只有从那份爱里，她才能找到完整的自己。
如果不出意外，她会是另一个陌生的女人，她会为了那份虚幻的想象，献上一生。即使幸福都会擦肩而过，她也会充满了牺牲的快乐——为了爱，为了把爱进行到底。为爱而生，为爱而死。浪漫而勇敢。
也许是上天垂怜，苏荷的母亲临死前交给苏荷一个任务：给自己送终。
苏荷咬牙切齿地在母亲窗前“尽孝”，青春期苏荷的自卑大多来源于母亲。母亲就像一块冰石头，顽固、强硬、冰冷。给了苏荷最初的打击。但是，最后她也用自己的死也给了苏荷最后的扶持。
在母亲临终前的那些日子，苏荷搀扶着母亲走过小花园的每一处，也随着母亲停不下来的诉说，走过了曾经被冷落的每一段过去。一个没文化的单身女人想要独自把孩子拉扯大，个中情怀，无人可表。唯有变成一块冰石头，才不会被现实击穿，才会反过来击碎现实的重拳。即使挥拳时带起的风冻伤了苏荷，她也顾不上了。
现在，她终于可以停下来了，用死亡来告别这场和生活的战斗。握紧的拳头终于可以松弛下来，摊开掌心，苏荷发现，母亲的掌心原来这么暖和。
照顾母亲的那段时间，苏荷莫名其妙地松弛了下来，她重新当了回娇儿，冲着母亲撒娇、埋怨、发牢骚。母亲也终于有时间听女儿的心事了。那双眼睛慢慢地变得模糊起来，慢慢地变成了母亲的眼睛。那么多的皱纹，但是里面充满了爱意和微笑。
这一次，苏荷把它安放在内心的最深处，她终于走了出来。
5
再见，陌生的女人。
再见，陌生的苏荷。
门边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苏荷从窗边回过头来，正好落到了一双眼睛里，那双眼睛含着笑，稳稳地接住了苏荷。
苏荷笑了笑，迎上去：“回来啦？洗手吃饭！”
太阳终于沉了下去，繁星四起，普通人家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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