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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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生了生了，夫人生了，恭喜老爷，是大小姐。”产房里传出了接生婆报喜的声音，却没能听到孩子啼哭的声音。

“小姐哭一下，哭一声啊。”接生婆轻轻地拍了拍婴孩的后背想让她哭出来，婴孩却还是不哭不闹地闭着眼睛躺在她怀里，脸上没有一滴泪水。

“别是个哑巴吧，不然怎么会没有哭声。”陪产的丫鬟小声嘀咕着。

“哭一下，哭一下。”接生婆又拍了拍婴孩，小婴孩这才不耐烦似的张嘴“啊”了一声，然后又闭起了嘴巴。

不是哑巴，新生婴儿却没有哭声，这……

产房里的几个女人面面相觑，觉得杨府这个新生的大小姐有些奇怪。虽然如此，接生婆还是抱着孩子走出产房来到了杨老爷面前，面带笑容地对他贺喜道：“恭喜杨老爷，是个健康漂亮的小姑娘。”

杨庆鸿却无暇顾及这个刚出生的孩子，甚至连看都没看孩子一眼，也没发觉这个孩子始终干干地闭着眼睛睡在接生婆怀里，没有一丝泪痕，只焦急地询问爱妻的情况：“夫人怎么样了？刚刚叫得那么痛苦，又生了这么久，是不是难产了，她身体还好吗？”

“是有些难产，但夫人爱女心切，还是拼尽全力把孩子生下来了。”接生婆见杨庆鸿没接孩子，有些手足无措地抱着孩子回复他的话。

“没问你孩子的事，我问你夫人怎么样了，你个没用的东西，闪开！我要进去看夫人！”杨庆鸿冷着脸瞪了接生婆一眼，带着大夫一起走进了产房。

产床上，杨夫人萧月桐脸色苍白、满身大汗地躺在床上，胸口的起伏十分微弱，甚至连意识都有些模糊了，连杨庆鸿进来了都没有发现。

“林大夫！快帮月桐看看，她怎么样了！”看着虚弱至此的爱妻，杨庆鸿心疼得眼睛都红了，急忙招呼大夫为萧月桐把脉急救。产房为抢救萧月桐，又一次陷入了忙乱之中，竟没人顾得上新生的女婴了，只有接生婆抱着睡得一脸平静的婴孩，想到她一出生就不会哭的事，心情略显复杂。

02

五年后。

“你这个怪物！你这个天生无泪、冷心冷情的怪物，滚出我家，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杨庆鸿眼睛通红，眼中满是泪水，却又一脸悲怒地指着他身前的小女孩骂道。

小女孩——杨庆鸿的亲生女儿杨笑笑却一言不发，穿着麻衣冷脸低头，任凭父亲怒骂。

“滚！给我滚！”见杨笑笑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杨庆鸿更加激动了，“刚出生时你就不会哭，如今你娘亲都没了，居然也不愿意为她掉一滴眼泪，真是枉费她拼尽全力生下了你，又在这五年里对你极尽宠爱，可你呢，你甚至不愿意为她哭灵！”

“月桐！我的月桐，你为什么要生下这个怪物，当年为了生她，你的身体都变成什么样了。这个怪物根本不配拥有你的疼爱，不配做你的女儿！她完全不会为你的逝去感到悲伤，一滴眼泪也不愿意为你流！”

“我想哭的，我很悲伤，我不想娘亲去世。”杨笑笑听着杨庆鸿悲愤交加的话语，伸手揉了揉了眼睛，入手的却只有一片干燥、没有任何泪迹，又颓丧地放下了手：她果然是个没有眼泪的怪物，那么疼爱她的娘亲去世了她都哭不出来。

“滚出我家，从今天起，我杨家就没有杨大小姐了。”杨庆鸿一抹脸上的泪水，冷冷地看着杨笑笑，“管家，把她丢出去，再不许她踏进杨府半步。”

“是。”管家低头应是，然后便抱起杨笑笑往门外走去，然后将她放了下来，“吱呀”一声又关上了杨府沉重的大门。

杨笑笑怔愣愣地站在杨府门前，因夫人病逝，整个杨府都挂满了白布，门前已无甚路人从此处经过。在天地之下，在风雪之中，只有五岁的杨笑笑身披麻衣无悲无喜地立在这片白茫茫的雪地里，北风呼呼地刮着，吹起杨府挂着的片片白布，像极了她娘亲穿着白裙子抱着她转圈飞舞的样子。

03

被赶出家门的杨笑笑成了小乞丐，开始以乞讨为生。可在这寒冬腊月里，愿意出门玩乐的富户本来就少，街上出没的大多都是在为生活奔波的穷苦百姓，又有多少人有多余的饭食施舍给她呢？

因此，杨笑笑被赶出杨家两个多月，就从一个圆润可爱的富家小姐变成了一个脏乱瘦弱的小乞丐，去食店乞讨时都会被店家赶走，唯恐她弄脏了自己的吃食。

在饥寒交迫间，杨笑笑很快就发起高热来了，正当她以为自己会死在这个又饿又冷的冬天时，一个银铃般的清脆女童声在她耳边响了起来：“娘亲，这里有个小孩诶，她闭着眼睛皱着眉，好像很难受的样子，是不是生病啦？”

紧接着，她听到那个女孩跑步离开、身后跟着一个像是大人的脚步声又回到了她身边。

杨笑笑强忍着不适艰难地撑开眼皮，入眼的是一个玉雪可爱的女童和一名温婉美丽的妇人，光从衣着上就能看出她们的家势不凡。

“你还好吗，是生病了吗，难不难受呀？”看到杨笑笑睁开了眼睛，女孩立即惊喜蹲下身询问道。

可杨笑笑病得实在严重，没有力气回复女孩的话，很快地又闭上了眼睛。

“娘亲，她好瘦好脏呀，现在还病得好严重的样子，好惨呀，我们救她回去吧？”在意识模糊间，杨笑笑听到女孩跟她娘亲撒娇着要救自己，可她没能等到那名妇人的回话便昏迷过去了，再醒来时，她已经成了振武将军府嫡小姐江浸月的贴身丫鬟了。

转眼间，八年已过，杨笑笑十三岁了，而她成为振武将军府嫡小姐江浸月的贴身丫鬟也有八年之久了。

在这八年里，江浸月与杨笑笑虽名为主仆，实际上却情同姐妹，因为江浸月，杨笑笑在离开杨家后不仅衣食无忧，还能跟着江浸月一起读书识字，因为江浸月，杨笑笑的人生重新焕发就生机。

如果说娘亲是带她来到世上、给予她生命的第一人，那江浸月就是让她的性命得以延续、给予她生命的第二人，是如今的杨笑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04

“好笑笑，你就替我去上武课嘛，我真的不想再去扎马步挽弓箭了，手脚都要变粗了。”江浸月挽着她的贴身丫鬟杨笑笑的手臂撒娇道。

“不行，武课不许带书童和丫鬟，更不能由仆人替上，小姐您是知道的。”杨笑笑冷着一张脸，对江浸月的撒娇无动于衷。

“那我就跟爹爹说我不要上武课了！”明知杨笑笑说的是实话，但从小备受宠爱又讨厌武课的江浸月还是很任性。

“那您以后就不能在武课时见到三皇子殿下的飒爽英姿了。”杨笑笑语气平静道。

“这……”听到这话，江浸月立刻犹豫了起来。江浸月与三皇子殿下方正则乃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因着这特殊的缘分，江浸月与方正则从小一起学习一起成长，乃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到了江浸月情窦初开的年纪，她很自然地喜欢上了方正则这个日渐俊郎优秀的竹马，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能见到他。

如果她不上武课，那她就又有半天见不到方正则了！

涉及到自己的心仪之人，江浸月开始重新思索，要怎么样才能又不用上武课受折磨又能不减少见到方正则的时间呢？

“有了，笑笑，我去跟爹爹说，以后的武课全部让你上，只要你的武艺足够强悍，就不怕我会被恶人伤害，我就不用学武以求自保，而我又能陪着你来上课，就能继续看到守一了！”江浸月自以为这是一则妙计，立即兴高采烈地对杨笑笑说道。守一是方正则的小字，只有亲密之人才可如此称呼，江浸月便是其中一个。

“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就怕将军大人不同意。”杨笑笑点点头。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爹爹那么疼我，我肯定能让他同意的。”江浸月得意道。

“那也要等以后再说，这堂武课就要开始了，小姐还是快点换衣服去练武场吧，一会若是迟到了怕又要加练了。”杨笑笑毫不留情地打破了江浸月的幻想，将她拉到衣柜面前为她更衣。

“啊！我恨武课！”江浸月哀嚎一声，却还是不得不准时去把这堂武课上完。

江浸月为了能不上武课，无所不用其极，对着振武将军撒娇耍赖甚至还绝食了一天以示威胁，最终振武将军还是拗不过心爱的女儿，同意了江浸月放弃学武的请求，转而开始培养杨笑笑学习武艺。自那以后，杨笑笑便开始了起早贪黑、不分寒暑的武艺学习之旅。

杨笑笑自五岁那年流落街头沦为乞丐被人欺负后，就一直想要学习武艺保护自己；如今她又是江浸月的贴身丫鬟，更要有高超的武艺以保小姐安全，因此，杨笑笑从不懈怠，不管学武多辛苦，她都一直咬牙坚持着。

05

寒来暑往、秋去春来，不知不觉间，又三年过去了，江浸月和杨笑笑都十六岁了，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作为振武将军的心尖宠，求娶江浸月的皇孙公子络绎不绝，可她心里却只有三皇子，一心想成为三皇子妃。

为了能与方正则结成良缘，江浸月甚至忍住了心中的羞涩，在桃花盛开的香枳寺，主动向他表明了自己的爱慕之情。虽然江浸月并没有直接说出“我喜欢你”几个字，但杨笑笑作为旁观者，已然看清了他们之间的两情相悦。

方正则说：“春赏繁花秋赏月，夏听蝉鸣冬听雪。”

江浸月说：“四时风景几变迁，与君共看皆称绝。”

而后，江浸月含羞低头，方正则了然一笑，两人之间情意，不言自明。

杨笑笑站在江浸月身后，心中亦她的情意能得到回应而感到喜悦，却因为天生冷情，脸上依旧是一副毫无波澜的冷淡神色。

当杨笑笑以为江浸月与方正则能就此有情人终成眷属时，一道圣旨突然从天而降，要封江浸月为长宁郡主，赐与金国大皇子择期完婚。

这怎么可以！除了守一，她谁都不想嫁，更别说去和别国皇子联姻了！接到圣旨的江浸月第一反应就是不愿意接受。可圣命难违，皇帝的旨意岂是她这个将军之女能违背的？

江浸月无奈接旨，想去跟方正则商量对策，告诉他，自己只愿意做他的三皇子妃，除他之外，她谁都不嫁。

可方正则却不知道去了哪里。江浸月等了一天两天，一直等了两个多月，她都被推上前往金国的马车前去和亲了，方正则却还是没有出现。江浸月也因此变得心灰意冷，甚至怀疑守一对自己是不是从无好感，所以对她远嫁他国才毫不在意。

“笑笑，他是不是一点也不喜欢我，完全不在乎我会嫁给谁，所以才一直不出现，任由我嫁去金国？”车厢里的江浸月比两个月前消瘦了许多，人也变得安静忧郁了。

“三皇子殿下是喜欢小姐的，我看得很清楚，殿下对小姐是有情意的。”杨笑笑依旧神色淡漠，语气却十分肯定。

“如果他真的喜欢我，他为什么不出现，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江浸月却不再相信方正则对她有意，“我这一去，也许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就要成为别人的妻子，与他天各一方了。”说到这里，已经对方正则失望至极的江浸月还是忍不住落了泪，为自己未知的婚姻、为自己远离的故土，亦为自己这段无疾而终的年少爱慕。

“罢了，就当是有缘无分吧，从今以后，我就是金国的大皇子妃，不再是容国振武将军家的嫡小姐了。”江浸月哭了一会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不会的，以后您是金国的大皇子妃，也依旧会是容国振武将军最疼爱的女儿，是我忠心侍奉的小姐。”杨笑笑为江浸月擦干泪水，诚挚地对她说，尽管语气依旧是平静如水。

“笑笑，从此异国他乡，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江浸月忍不住又哭了，张开双手紧紧抱住了杨笑笑。

“以后我也会保护好您的。”杨笑笑郑重承诺。

马车外，嗒嗒的马蹄声不断响起，将这两名少女带往异国他乡。

06

江浸月嫁到金国之后，容国的一切，不管是振武将军府还是方正则，都与她不再相干了。她开始兢兢业业地扮演着金国大皇子妃的角色，克己守礼、服侍丈夫、打理内宅，除了没能为大皇子生下一个孩子，她做好了所有皇子妃该做的事。

杨笑笑身为她的贴身丫鬟，除了伺候好她的生活起居之外，还要协助她管理内宅，日子过得比在振武将军府时忙碌多了。可即便如此，杨笑笑也没有放弃精修武艺，因为她是唯一一个能在金国守护江浸月周全的人。

正当她们以为自己此生不会再有机会重回容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方正则时，金容两国却突然爆发了战争。金国国力强盛，一打就打到了两国的要塞之地衡城，只要衡城一破，容国京都将随时被攻破，为此，容国将士死死守住了衡城，金国军队迟迟未能攻下这一城池。

为了增加衡城之战的胜利筹码，江浸月与杨笑笑这两个容国旧人被金国主帅大皇子拎到了战场上，以主仆二人为质，要求容国守将不战而降。直到这时她们才知道，衡城的守将竟是容国三皇子方正则！

为一人舍弃一城百姓、将城池拱手让给敌国，这种事情，方正则怎么会答应！

要求被方正则拒绝后，失去人质作用的主仆二人被金国大皇子甩入了混战的两军当中。杨笑笑夺过士兵的武器一路砍杀，稳稳地将江浸月护在身后，最终将江浸月安全护送到了方正则身边，她自己身上却被两国士兵砍伤了多处。

太好了，小姐安全了。杨笑笑看着江浸月与方正则紧握的双手，心头微松，又咳出了一口血。

07

杨笑笑和江浸月被方正则救下之后，安全暂时有了保障，杨笑笑安心养伤，江浸月偶尔会和方正则互诉衷肠，说一说童年往事和他们分开后这些年经历的事情。可因为还在战中，方正则时不时地就有军事需要处理，他们能说话的时间并不多。

容国当朝皇帝昏庸、朝廷腐败，金容两国在衡城的战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容国京都的众人却还在醉生梦死，甚至还克扣军费，如此行径，任方正则如何神勇，也挡不住败势。他在衡城苦守一个多月，终于因为补给不足，败在了金国军队的铁蹄之下，衡城，破了。

大批金国士兵冲进城里对着容国士兵肆意砍杀，方正则作为主将，更是被围攻的重点。为了不让江浸月受自己连累，方正则拼死将江浸月和杨笑笑送到了城外：“笑笑，保护好你家小姐，让她安全离开这里。”

杨笑笑依旧是一脸淡漠地应下了方正则的请求，心里却在暗暗发誓一定要保护好江浸月，哪怕要她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不，要走一起走！”明白这一别便是天人永隔的江浸月却不舍得离开自己年少爱慕、如今依旧挂念在心的方正则。

“我是主将，人在城在，城破人亡，怎可弃城而逃。”方正则咧嘴一笑，用力一拍马屁股，载着江浸月和杨笑笑二人的马儿便开始狂奔。杨笑笑一手持剑一手持缰，一路砍杀，却还是被困在了城门口处无法离开。金国士兵众多，她虽然武艺高强，却还是被砍伤了许多处，上臂、左肩、小腿等处已经全是血迹。

受伤势影响，杨笑笑挥剑的动作慢了许多，却还在努力保护江浸月周全，有些攻击无法躲避，她便用自己的身体为江浸月挡下这些伤害。她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流出的鲜血也越来越多，慢慢地，她似乎听不到周围的厮杀声、也看不到身前的刀光剑影了，只记得握紧手中的剑，无脑地朝前刺出去，不管能不能击中敌人。

一定要保护好小姐，让她安全地离开衡城。

这是杨笑笑心里唯一的念头。

08

“笑笑，你怎么了？”恍惚中，杨笑笑听到了江浸月的惊叫声，她重新聚集注意力，才发现自己一路拼杀终于将江浸月护送到了两军交战的范围之外，只要再往前跑，她们就能从这场战争中安全脱身了。

“你流了好多血，身上全是伤，怎么连心口处也受伤了，你……”江浸月看着满身伤痕的杨笑笑忍不住哭出声了。

听到江浸月的话，杨笑笑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一支箭深深扎进了她的心口处，但她因为伤势过重、失血过多，已经完全没有感觉到疼痛了。

还好这支箭没有穿透我的胸膛刺中小姐，小姐没有受伤。杨笑笑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对这个结果感到很满意。周围没有了敌人，她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也放松了许多，手中的剑慢慢地松开掉了下去，一直挺拔着为江浸月挡下刀光剑影的身体也渐渐歪倒在了江浸月身上。

“笑笑，你还好吗，坚持住，我带你去下一座城找大夫。”江浸月一手接过杨笑笑松开的缰绳，一手将杨笑笑抱进怀里，有些惊慌地扯到缰绳催促马儿快跑。

“我没事……只要你没事，我就没事。”杨笑笑缓慢回答道，声音细不可闻。她缓缓转头看向江浸月沾着灰与泪的侧脸，身上除了被她染上的血迹，并没有其他受伤的地方，嘴角微微勾出一丝笑容，然后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她第一次笑，也是人生唯一一次笑。她一生无泪，母亲就希望她能笑口常开，所以为她取名笑笑，可一直到她死，她才露出了笑容。

能为守护你而死去，我心甚喜。

——end